成化十年暮春,夏邑楊集。
村莊前面有一道古堤,堤下清澈的溪水歡快流淌著。沿堤種著桃樹、柳樹,此時桃花開的燦爛似錦,遠遠望去,好像一片從天上飄落下來的雲霞。
溪上架著一座寬闊的平板橋,供路人來往。時值中午,橋上走來三個小小的身影。兩邊各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孩兒,穿著一模一樣的水紅衣衫,個頭也差不多。中間搖搖擺擺走著的那個小男孩兒,估計只有一歲。
「小樹,慢點兒!」右邊的小女孩兒牽著弟弟的手,笑著交代他。這小女孩兒膚色極白,欺霜賽雪,五官精致絕倫,一雙眼楮尤其烏黑明亮,瑩澈靈動。
她的聲音也很動听,稚女敕中帶著調皮,清脆悅耳,如珠落玉盤,如山間清泉。並且,她說的是官話,口音非常純正。
左邊的小女孩兒濃眉大眼,長的也很漂亮,可惜皮膚略粗糙,不夠細致。小男孩兒則是虎頭虎腦憨憨的,一看就是莊戶人家淳樸的孩子。
一陣溫柔的春風吹過,三個孩子迎著風,咪起眼,愜意的咯咯咯笑起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和著這一派春光,明媚美好。
過了平板橋,堤岸上設著一個簡陋的酒肆。外面挑著藍布酒簾,小屋里設著桌凳、酒爐,只賣楊集自釀狄花酒,和一些下酒小菜。
掌櫃的是名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見三個小人兒路過,笑著問道︰「青雀,青苗,又要帶著弟弟上學去了?好好學啊,莫給楊老爺府上丟人。」
青雀脆生生應道︰「是,大叔,我們記下了。」青苗也乖巧的跟著學,「我們記下了。」搖搖擺擺的青樹沖著掌櫃的咧開小嘴笑,流下了口水。
掌櫃的笑著走出酒肆,拿出帕子給青樹擦干淨口水。青雀仰起小臉甜甜笑,「大叔最好了!」她的小臉比溪邊桃花更嬌女敕美麗,掌櫃的笑著把她們姐弟仨送走,心中感概,「青雀這小丫頭,生的可真俊!鄉下地方竟有這般顏色,令人詫異。」
三個小人兒慢悠悠走到了一所宅院前。這所宅院外面毫無出奇之處,門臉兒極其普通。走進去之後才會發覺這院子寬敞軒朗,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都是精心侍弄的,十分清雅。
這就是楊老爺的府上了。
楊集村民大多姓楊,其中最顯赫的是告老還鄉的楊老爺。楊老爺官做的很大,戶部尚書,入值武英殿,贈太子太保。前年「乞骸骨」,皇帝苦留不住,允了,賜了全俸。
像楊老爺這樣回鄉的官員,可以稱「楊尚書」,也可以稱「楊閣老」「楊太保」。地方官員要來依禮參見,楊老爺雖在家中閑居,一樣領俸祿,一樣可以使用衙門的小吏、差役。身為一品大員,他如果想作威作福,父母官根本管不了,也不敢管。
不過楊老爺隨和的很,他老人家每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和村里的叔伯兄弟們閑話、敘舊,通沒有官架子。因兒孫們或在京城或在外地做官,膝下寂寞,他便在府中設了學堂,凡楊集村民的孩子,不分男女,不論年紀大小,均可入學,不收束修。
教男童的,是他府中小廝、書僮。教女童的,是他府中嬤嬤、侍女。楊老爺雖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但他府中光大大小小的管家就有二十多個,可見家業頗豐。訓導村中蒙童,跟修橋鋪路一樣,也算是造福鄉里了。
教男童讀書,村民是極其感激的。教女童讀書,不以為然的人就很多。一個丫頭片子,再怎麼讀書明理,又不能考秀才,讀來何用?再說了,閨女長大了,總是別人家的人。《》
故此,送男童來讀書的多,送女童來讀書的少,負責教導女童的林嬤嬤頗感冷清。也不知林嬤嬤實在太閑,還是青雀、青苗這對雙胎姐妹討人喜歡,總之青雀提出要帶弟弟前來讀書的時候,林嬤嬤慨然應允。
三個小人兒到了楊府之後,照例有府中侍女照看小青樹,青雀、青苗上學去。她們連筆墨紙硯都是不必攜帶的,學堂里備有。
說是上學,其實不到三周歲的孩子能學什麼?不過是指著大小多少、東西南北、一二三四之類的字告訴給她們,讀書給她們听,講道理給她們听。
也教學寫字。楊府的小丫頭給鋪好宣紙,磨好墨,學生們動手寫字。林嬤嬤含笑看著,但見青雀穩穩伸出小小的手掌,抓起筆,目光專注的看了台上的老師片刻,然後有樣學樣,挺著背,直起腰,懸腕書寫。
居然似模似樣的。
林嬤嬤嘴角笑意漸濃。
寫出來的字那就甭提了,東歪西扭,橫七豎八,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寫的是什麼——有些仔細看了,也看不出寫的是什麼。
因學生們年紀尚小,小半個時辰之後,老師歇了課,吩咐她們出去玩耍。青雀響亮的答應了一聲,拉著青苗,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先去看小青樹,逗小青樹玩了會兒,然後姐妹倆跑到花圃邊挨著坐下,眼楮亮晶晶,欣賞圃中姿態各異、絢爛璀璨的鮮花。「這些花真好看!」「嗯,好看。」「還很香!」「嗯,很香。」
一位身穿青布道袍的老者站在不遠處,微笑看著她們。
兩個女孩兒看了會兒鮮花,一人尋了一個樹枝,在地上劃著,好像是在學寫字。老者慢慢踱了過去,見她們撅著小專注劃著,一個比一個亂七八糟。
老者粲然。
「你倆劃的是什麼?」老者溫和的開口問道。
兩個小丫頭抬頭看看他。青苗看見生人,有些怯怯的,扔下樹枝依偎到青雀身邊。青雀抱住妹妹,一臉警覺的看著老者,小嘴緊緊抿著,不肯說話。
老者微微一笑,伸手撿起樹枝,在一塊空地上寫上「幼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十個大字。態致蕭散,灑月兌飄逸,看上去非常美觀。
兩個小丫頭探頭看了看,露出羨慕的神色。
老者也不理會她倆,氣定神閑,繼續寫下「又疑瑤台鏡,飛在青雲端」。這十個字寫的圓轉流暢,沉靜典雅,別有韻致。
「真好看。」青雀慢慢松開妹妹,輕手輕腳走到老者身邊,蹲在一邊看。
老者繼續寫著,書法漸漸狂放,龍飛鳳舞,青雀看著熱鬧,拍起小手掌叫好。青苗遠遠的站了一會兒,也跑過來蹲在青雀旁邊,跟著拍起掌。
「想不想學?」老者停下來,含笑問道。
「我會!」青雀兩眼亮晶晶的吹著牛。
老者笑著把樹枝遞給青雀,「你會啊,那你寫一個我看看。」青雀毫不猶豫,伸出女敕女敕的小手掌接過樹枝,撅起小在地上直直的劃了一道。
抬頭得意看了老者一眼,又接著劃了兩道。
然後又劃了三道。
劃的都不直,歪歪的。
然後,沒有了。
這就是會寫字啊?老者忍不住笑了起來。青雀瞪了他一眼,跑到他剛才寫好的字前面,伸出腳,一點一點踩平。
這 脾氣的小姑娘!老者大笑著伸手抱起青雀,慈眉善目問道︰「跟爺爺學寫字好不好?爺爺給你糖吃。」青雀歪頭想了想,痛快的伸出小手指,老者笑著跟她拉了勾。
青苗站在地上,怯怯撢頭看著老者懷中的姐姐。
這老者便是楊府的主人,已經致仕的前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保楊時。他當天便牽著青雀、青苗去了學堂,告訴林嬤嬤他會親自教這對姐妹。
林嬤嬤有些遲疑,「青雀姓莫,她爹是莫二郎,租著老爺的地,是老爺的佃戶……」您要是鄉居無聊,隨便做點什麼不成,要親自教導佃戶家的閨女?這樣的孩子,我們出面教是行善積德,您出面教就是紆尊降貴了。
見楊老爺不以為然,忙又添上一句,「這家人才搬過來不過兩年功夫,為人如何,且還不知道。」您就是真要教,總要揀個清白人家的孩子教導。誰知道那莫二郎夫婦究竟是什麼人呢,莫玷污了您。
林嬤嬤是一心為主人著想,沒成想早已激怒了小青雀。
青雀漲紅了小臉,把小手從楊老爺手中氣哼哼的抽出來,跺腳道︰「不希罕!」拉起呆呆站著的青苗,轉身跑了。
青雀到底是個小孩兒,下午晌牽著妹妹、弟弟回到家,才一進門就聞見誘人的香味。有肉?頓時,下午的不快煙消雲散。姐弟三人相互看了看,歡呼著往廚房跑去。
祁氏在廚房忙活著,灶上炖著排骨湯。「回來了。」她喜滋滋的拉過孩子挨個兒親了親,指指灶上的的大鐵鍋,「今晚有肉吃!」
三個孩子都舍不得走,一個挨一個坐在門墩兒上,眼巴巴看著大鐵鍋,等著排骨熟。
傍晚時分莫二郎從地里回來,祁氏利落的把熱飯熱菜端上來,還有一大盆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排骨湯。
「有肉吃啊。」莫二郎呵呵笑著。「孩子小,喝骨頭湯好。」祁氏先給他盛了一碗,然後給青雀、青苗、青樹,「慢點兒啊,別燙著。」
青雀咪起眼,享受的嗅了嗅香味。然後小口小口,慢慢喝著排骨湯,光潔可愛的小臉上,全是滿足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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