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的晚膳難得一大家子齊聚一桌。阿錦頭一遭上大桌吃飯，中午特地少吃了半碗飯，就等著晚間這頓吃些好的補回來。
剛一落座，阿錦便覺得周遭氣氛不對。左右一掃，心中便如明鏡一般。原來以往吃飯，羅翕右側坐的是羅纓，左側坐的是如夫人與兒子羅緗女兒羅繡，阿錦是排不上位的。羅翕怕阿錦一人坐在下首無人照看，不知會鬧出什麼ど蛾子來，親自將她拎到身邊，結果就將如夫人擠了下去。如夫人見到阿錦，想起那盆碎了的大雪素蘭和被白鹿拱髒的織金纓絡裙，心如針扎，眼中幾乎噴出火來。
阿錦察覺如夫人目光不善，悄悄把碗往羅翕那兒挪了挪。
羅翕瞥了她一眼，一臉嫌棄地將自己的碗筷放過去些，不想被阿錦擠著。
過了會，再一看，阿錦已不知什麼時候把自己的小碗小筷挪到了他面前，和他的碗並排，一個腆著大肚子，一個腆著小肚子神氣活現立在案頭傲視群碗，邊上兩副筷子一長一短齊頭擺著，擺得如此堂而皇之、理直氣壯，好像這位子本該就是她的。就在阿錦臉皮極厚地準備把凳子也移過來之時，羅翕終于忍無可忍，砰一摔筷子，怒道︰「你干什麼！要不要我把王爺的位子也讓給你坐？」
阿錦趕緊把自己碗筷收回來，嘿笑兩聲︰「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興啊！」眼楮卻瞟著如夫人。
如夫人哼了一聲，眼楮一翻，不要看她。
阿錦模模自個鼻子，有些無趣，坐下等著開飯。
阿錦頭回見識到王府晚飯的菜色，干蒸的劈曬雞、王瓜拌遼東金蝦、水晶膀蹄、油炸燒骨，冷片羊尾、羊角蔥汆炒核桃肉，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中間還上了道紅燜豬頭肉，蘸著蒜泥蔥姜吃，阿錦見這道菜看似平淡無奇，入口卻醇厚而不膩，肉酥皮黏而不疲，不禁嘀咕了句︰「這該不是就那個一根柴禾燒作的豬頭罷？」
羅翕在旁听見，大為驚奇，放下碗筷笑道︰「我就說還有識貨的人！你是如何得知的？」
阿錦總不見得說是從羅翕博古架的暗格里翻出的一本小黃書銀瓶梅上看見的，只好道︰「瞎猜的，王府里什麼東西不比外頭的精細，就是一道簡單的豬肉也必不是凡品。前幾日看前朝文人的筆記正肚餓，見有提這道菜的，便記住了。」
羅翕大為滿意地點點頭，道︰「雖是個吃貨，見識倒不錯。」
如夫人在一旁道︰「可憐你這孩子平時也吃不著這些東西，才常惦記著罷？來，你一年也上不了幾回桌，趁著有機會，多吃些。」便去給阿錦夾菜，夾完了菜還不夠，又替阿錦端了碗去盛湯。
阿錦心想︰這擺明了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麼！于是瞪大眼楮盯著如夫人手中道碗，看她搞什麼花樣。
果然如夫人給阿錦盛了滿滿一碗湯，顫顫巍巍地端過來。如夫人的女兒羅繡見了，陰陽怪氣道︰「有娘生沒娘養的丫頭，不知道長幼尊卑麼，我娘給你端湯，你也不接一下？」
阿錦無法，只得站起身來，拍拍腰間，眾目睽睽之下模了根麥管出來，往口中一叼，只把頭一低，嘴一撅，就著如夫人手，稀里嘩啦地開始吸湯，席上眾人見她伸吻弓腰同只大蚊子一般，東吸一口，西嘬一下，還得瑟地吹兩個泡起來，都握著嘴偷笑。如夫人氣得臉都歪了，她原打算趁阿錦伸手來接碗之時，假作失手將湯潑她一身，怎料阿錦想出這怪招，全身上下沒一處和她挨上，真叫是老鼠偷烏龜——無從下手。
羅翕看不下去了，將碗重重一擱︰「鬧完了沒？阿如你將碗放下，讓她自己喝。」
又把阿錦嘴里的麥管拔/出來，扔得十萬八千里遠，道︰「坐下。我有話說。」
阿錦趕緊坐好，洗耳恭听。
王爺涮了涮喉嚨，道︰「這月二十八是皇上壽辰，我準備獻上白鹿賀壽。♀皇上躬慈儉之德，不喜鋪張，故而這回那些金銀珍玩都不要送了，各家回去想想，有什麼有心意又別致的東西能送得出手的，我揀個幾件，隨白鹿一同送進宮去。」
各院夫人一听這話，立時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了，八夫人繡工了得，便道︰「我繡個坎肩送去。」
羅小胖甚是驕傲，頭一揚道︰「我娘的繡工皇後娘娘都贊過呢。」
二子羅緗搖搖頭︰「不妥不妥，等您繡完，已是明年今日。」
十夫人馬上跟風︰「做鞋快，我親手納雙鞋！」
羅緗又搖搖頭︰「不妥不妥，不知龍趾幾何，小鞋不好穿。」
十四夫人笑道︰「你們那些都得花時間現趕，我有自家釀的現成好酒金樽醴！」
羅緗還是搖頭︰「不妥不妥，貪杯誤國事，罪過罪過啊！」
眾夫人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那你說送什麼好？」
羅緗兩手一攤︰「我也不知！」
幾位夫人一起嗐了一聲，都不去理他了。
羅翕輕咳了一聲，道︰「阿錦她一人出一幅同春圖，其他人且看著辦罷，時間緊，幾人合辦一件也可。」
如夫人臉一沉，立刻跳出來道︰「怎麼獨獨讓她一人出一件？我家繡兒琴棋書畫件件精通，不如她麼？」
羅翕只好道︰「那就讓繡兒也繪一幅丹青罷，就以鹿鶴同春為題，十日之後交來，擇佳者送去。」
阿錦吧嗒吧嗒眨著眼楮看著羅繡。
羅繡只比她晚生數個月，生得姿容如畫，天性聰慧，尤善操琴，凡是樂曲，過耳一遍便能奏出，如夫人寶愛異常，便慣得有些過頭，養成了個刁蠻任性，事事爭強的脾性。
羅繡一撇嘴角，也不拿正眼瞧阿錦，對如夫人道︰「娘，你放心，女兒一定好好畫，替你爭氣。」
阿錦心中竊喜︰還真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士！你要贏，就讓你贏罷！我才不與你爭！
遂心情大爽，胃口頓開，食指狂動，等她連吃了六塊豬頭肉，要去夾第七塊時，羅翕給身後丫鬟使了個眼色，沒等阿錦的筷子挨上碗邊，碗就被端走了。
阿錦咬著筷尖，眼巴巴看著那碗豬頭肉長了腳跑去羅縉面前，淚都要落下了。
羅小胖奇怪道︰「干什麼不給二姐姐吃肉？」
羅繡鼻子里出氣道︰「有些人天天吃飽了撐著盡惹禍，把我家的名聲都敗壞了。」
阿錦順口就接了句︰「我吃我的，犯著你什麼了？敢情我剛才吃的都是你的肉？」
羅繡一愣，過了會才反應過來，阿錦是拐著彎在說她是豬頭，一拍桌子，氣勢洶洶站起來，一指頭直直戳到阿錦門面前︰「你才是豬頭！」
羅緗趕緊拽住羅繡，勸道︰「不妥不妥，同類相殘……」
阿錦臉皮直抽，心道︰「這刀補得狠，連自家親姐都不放過……」
果然，羅繡听她胞弟這般說話，倒攢起兩葉柳眉，漲紅了一瓣桃面，搡了一把羅緗道︰「渾說什麼？你是幫外人還是幫我？」
見自己一雙兒女內訌起來，如夫人又忙著過去勸解。一桌人都停下來看這一家子鬧騰。
「難得一家人一起吃個飯都吃不太平，不吃了！都給我早些回去，有這點精神，不如去想想預備什麼壽禮！」王爺臉色比桌上那豬頭還不如。
眾人見王爺動了真怒，一個個都莫敢開口，屏息斂衽，魚貫而出，阿錦也混在人堆里往外走。羅翕在身後喊道︰你留下！
阿錦裝作沒听見，三步並二，急急忙忙往門檻跨去。
「汲靈，傳話下去，讓典膳房明天別準備二小姐的晚……」
「王爺，有何吩咐！！」
汲靈揉了揉眼楮，心中納悶︰怎麼都沒看見二小姐腿動，就挪過來了呢？
羅翕接過丫鬟遞來的一盞石筧茶，啜了一口，道︰「你跑那麼快作甚？我準你走了？」
阿錦哭笑不得︰「不是你讓我們早些回去想預備什麼壽禮？」
羅翕道︰「別人不知送什麼才要想，你的不早就定下了？」
「啊？真要我畫啊？」阿錦的小臉又擰成了一團,「三妹妹會畫也想畫，就讓她去好了……」
羅翕道︰「我就知道你打這個主意，她畫她的，你畫你的，你不許蒙混過去，敢像上次那回交幾個圈上來，你一個月都別想吃肉了！」
「嗯嗯嗯。」阿錦嘴里應著，眼珠子卻一錯不錯地盯著桌上還走的那盤豬頭肉。
羅翕見她神情恍惚，眼神呆滯，便循她目光覷將過去。
「讓你用心些畫，听見沒？「
「嗯嗯嗯。」
「不許畫些黃玩意上來，听見沒？」」嗯嗯嗯」
「羅絅你就是一小王八蛋。」
「嗯嗯嗯」
王爺扶了扶額頭。
「我讓你畫什麼題目？」王爺忽然拔高嗓門。
「嗯嗯嗯……啊？」阿錦耳邊一震，不及多想，月兌口而出︰「豬頭肉！」
一記暴栗如期而至。
「豬頭肉你個頭！你就長了個豬頭！」
阿錦模模自己腦門，委屈道︰「您別打了，再打真要成豬頭了！」
「畫什麼題目說來听听？」
「知道知道，鹿鶴同春，我會好好畫的。(為了吃肉）」
羅翕這才放心，命丫鬟將茶水撤下，又吩咐道︰「把沒吃完的那盤豬頭肉熱一熱，送二小姐那兒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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