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急雲正在屋里打坐調息,卻听到門被輕輕叩響,她沉聲道,「請進。」
門被推開,冼夫人拿著個包裹進來,微笑道,「這是你的行李,我按你今天換下來的衣服的尺寸,讓人在鎮上買了些成衣來重新修改成你穿的尺寸,只是這兒沒什麼好料子,多是些葛布、蕉布,這個天氣穿著兩塊,還有套越錦,倒是耐磨的。」
急雲抬起頭道︰「勞煩夫人準備了,我不講究這些的。」
冼夫人打開包裹道︰「還有些常用的藥,咱們這兒的傷藥是好的,我給你備了些,還有些盤纏給你路上花用。」
急雲愣了愣道︰「我有盤纏的,我在那寶藏里頭取了兩錠金子。」
冼夫人抿嘴一笑道︰「你的是你的,我們的是你師公的心意,你且拿著,再說金子也不好花用的。」一邊卻捏著她之前穿的那碧色的袍子拿出來道︰「這可是天碧錦,冬暖夏涼,這樣的碧色是用的一種碧蠶吐出來的絲天然帶著的、這蠶和這種織法,如今已是失傳了的,從前是只有高涼國皇室才能穿的,數年才得一件,是你在禁地找到的吧?」
急雲一愣,點點頭,那箱子里頭的衣物,多是薄而透,用金線銀線繡著花紋,不太合她一貫的習慣,唯有這件純色而頗有些厚度,軟滑舒服,便拿了這件穿了,穿了幾年仍如新的一般,她也十分意外,沒想到卻是如此珍貴的織料。她說︰「我看這袍子沒有花樣,其他的袍子都太薄而且透,所以拿了,沒想到這般珍貴。」
冼夫人點點頭嘆道︰「那碧蠶是有特別的飼養方法,國破時被人一把火燒了,之後便再也沒人養出來過了,這樣的碧色,任何花樣和紋飾對之都是多余,只這天然的顏色和織法,就已是絕世珍品了,高涼國據說還有煙霞綃,听說如煙霧般輕盈縹緲,卻又細密軟滑,整匹布能從一枚玉環中穿過,輕薄滑順如此,想必就是你說的那些薄透的料子了,這听說取的是海上珍禽最細的羽毛織成,如今也已失傳,隨便一件衣服拿出,已價值萬金。」
急雲看她臉上的遺憾之色,便說道︰「這袍子太珍貴,我整日里亂走,卻是不方便,夫人若不嫌棄這是我穿過的,便留下吧?」
冼夫人一愣,看急雲臉上倒是一副認真的模樣,並無心疼、遺憾的神色,知她是真心真意,倒是笑了出來道︰「你這孩子,這是你的福分,天賜予你的,你要惜福,不可亂送了人,我有我的福分。」
急雲哦了一聲,倒是對這樣的說法頗覺耳目一新,冼夫人微微笑道︰「你這袍子將來找個巧手裁縫,按你的身材再改一改,便極好了,像你這樣的相貌,再穿上這樣珍貴的料子,那才是相宜,今天我一看到你,就在想,明珠這名字,合該是你用才對,漂亮得好似能照亮整間洞府。」
急雲有些赧然,低聲道︰「夫人也很美。」她倒是真心實意的稱贊,冼夫人那深刻立體的五官,卻是在後世許多人喜歡的。
冼夫人卻嘆了口氣道︰「老了,年紀不饒人,你們玉京,想必像你這樣花一樣的姑娘還有許多,當年,當我十五歲的那一年,十里八寨,都說我是百越的明珠,山里的捻子花,都沒有我好看,天上的百靈鳥,也沒有我唱的歌好听……我一心一意想找個最好的郎君,不肯輕易把繡球給哪一個兒郎……」竟是回憶起過去來。
急雲一向是個好听眾,耐心而沉默地听著,並沒有不耐煩或是輕蔑的神色,冼夫人看得出她神色認真而尊重,忽然很想和這個雖然年幼,卻十分老成的女孩子說一說那些過去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從事情被揭穿,她和雲陽侯就一直處于一種奇怪的氣氛中,雖然他一直依然對她體貼入微,如同這麼多年來一樣,對她這麼多年來的欺瞞以及阻攔尋找他的人的事情一字不提,明明那樣疼愛女兒,看到女兒的時候那動容和激動,二人夜談後,最後卻沒有和女兒一同回京,朝廷的封賞下來,他也只說自己神智和身體受創,只想留在百越休養,他一貫這樣的體貼,溫柔,就好像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
那天她穿著新做的花裙子,扎著青帕子,戴著新打的銀首飾去看歌圩,听說有藍洛最好的歌手來了,她只不信這世上還有人能唱得比自己更好,一時技癢,悄悄從洞府跑了出去看,一個人都沒帶。卻是在山下遇到了土司的兒子,他垂涎自己貌美,居然想要硬上,自己那時候年紀還輕,武藝一般,卻是抵不上他們人多勢眾,也怪自己那天是悄悄跑出來,沒帶人,然而若不是自己出去,也不會遇見他……他如天神一般的降臨,將他們打得七零八落,土司的兒子放言威脅,他只是朗聲笑道︰「不管你們百越人的風俗如何,我只知道這姑娘如今是不願意的,你們若是強來,我就敢打,土司若是有意見,讓他來找我管千山好了。」
土司的兒子听了名字卻是變了色,居然恭恭敬敬地施禮後帶著人倉惶走了。她欲要感謝他,他卻只是擺擺手,微微笑道︰「舉手之勞,小姑娘若是想報答,可否告訴管某,你們百越族的禁地在哪兒?」
她听了也變了色︰「那是神的禁地!進去的人要變得瘋狂,甚至會吐血而死!遠方的客人您莫要逞強!神罰凡人無法抵擋!」
那男子微微一笑,並沒有勉強,卻是往那傳說中的禁地掠去了,只給她留下了瀟灑的背影。
冼夫人想起那一日,仍然禁不住的面如火燒,她低聲對急雲說道︰「那一天,我才知道,我這年輕鮮女敕的眼波櫻唇,我這冰雪一樣的身子,我這金子一樣的歌聲,都是為了他而生的!他是天降的如日光一樣光明的神之子!是神賜予我的英雄,美麗的身體若無熾熱的愛情來消磨,則這美麗不過是無用的累贅!我喜歡他,若是不能嫁給他,天底下的男子,都是凡夫庸子,我再不能活下去!」
她兩眼閃閃發亮,雙頰粉紅菲菲如少女之時,說起話來,不自覺地仿佛帶上了唱歌的韻律,急雲從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情,不禁一愣。
冼夫人繼續說道︰「後來,隔了幾日,有人在禁地外頭發現了他,他卻認不得人了,發狂亂喊亂叫,我收留了他,阿娘不許,我當著長老的面在神靈、在祖宗前面前割破手臂立下血誓︰滿天神靈,我冼明珠若是不能嫁給他做妻子,我永遠不與男子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負責!若是愛要用血來換時,我願在神面前立約,奉上我的生命也不悔!」
阿娘看我立了血誓,嘆了一口氣,再也沒有管我,我日日精心照料他,終于他漸漸會對我笑,好像那嬰兒一般,我教他吃飯,教他寫字,教他說話,阿娘死後,我繼承了聖母的族職,族中長老催促我趕緊生子……我便……」她臉上忽然火燒,「後來有了阿英,然後之後好似天覺得我的福氣過大了,再也沒有讓我懷孕,我也再不願意和別的男子睡覺,只等著阿英長大成人,只是阿英好像也接了我那古怪的性子,怎麼也不肯成婚……
這些年不斷有人來找他,開始是阿娘和長老們替我們遮掩,後來阿娘不在了,我接任了聖母,我害怕他回去,我打听過,他早已沒了妻子,只有一個女兒,然而,他在你們大秦地位是那樣的高!若是他回去,他的女兒一定不會承認我,皇帝一定不會同意他娶我這樣一個百越蠻女的!我知道我對不起他女兒,對不起你們,然而,我愛他!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哪怕一輩子都不知事,我都愛他!
後來你們就來了,那一天,我看到他看著你師兄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一定想起來了所有的事情,只是他為什麼不肯揭穿我,我害怕,害怕他責問我,這麼多年為什麼攔著來找他的親人,可是他一直沒有問我,晚上他帶著他的外孫回來了,我當時覺得天都要塌掉了,這麼多年,他終于要離開我了麼,他終于發現我這樣一個自私、丑陋、惡毒的女子了麼,神終于要懲罰于我了麼?」
「可是他只是告訴我,你失蹤了,需要我布置人手去尋找,我動員了全族的人去尋找,一直惴惴不安,等著天神的懲罰之劍落下,然後你們的師父,他的女兒來了,他們抱頭痛哭,他女兒看我的眼光,似乎冰霜一般,卻什麼都沒有說,我寧願她狠狠罵我一頓,她卻什麼都沒有說,只客氣地喊我夫人,你師兄就一直沒有和我說過話,他恨我是應該的,我搶走了他們的親人,這是我自己該領受的神罰。
可是他一直沒有責怪我,一個字都沒有提我欺瞞于他,攔阻他家人的事情,我日日夜夜的煎熬著,期待他罵我,甚至有時候希望他走吧!帶著他的女兒和外孫回到他的京城!我願意一輩子的傷心悔恨,也不願意他這般的對待我,朝廷知道他還活著,下了詔令讓他回京,他卻上表說身體問題,要在這里休養,他甚至還上表給我和兒子請了封!我是她的侯夫人,英兒是他的嫡長子,他肯承認我們!即使我不是用正當手段獲得的他……我如何能面對于他?」
她忽然痛哭失聲,這幾年她日日心里煎熬,卻不敢問,不敢說,她一萬次地想大聲問他,讓他回去!自己不要他了!然而想到失去他的日子,就仿佛失去了陽光,失去了水,這輩子再也沒有了光明!
急雲從未體會到這般強烈而直接的情感,倒是听得呆了,看到她哭,有些尷尬,站在自己師父的立場上,她其實很難同情她,畢竟自己師父的淒清孤苦,自己是看在眼里的,然而她似乎也很難怨恨她,這種感覺很是復雜,讓一向習慣簡單執行任務的單線條的她有些難以理解。
冼夫人擦干眼淚,有些困窘于自己的失態,然而這幾年這些東西壓抑在她的心里,今日終于沒忍住,她低聲道︰「對不起我失態了……」
急雲搖搖頭道︰「沒關系……你們都是成年人,既然選擇了,就承擔自己選擇的後果好了。」這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完美的解決方案,冼夫人悉心照顧發了狂的雲陽候,讓他漸漸恢復神智,恢復記憶,卻又為了自己的愛情,阻撓了他的親人的尋找,而雲陽候顯然也選擇了尊重她的付出,留下來陪她,卻又對不起自己的女兒,這樣復雜的感情,只有局中人才有資格評判,自己這個局外人,真沒資格說什麼。
冼夫人卻自嘲笑道︰「你還年輕呢,還沒遇到愛人呢,將來你遇到了,這樣烈火一樣焚燒的感情,你就能理解我的自私和一往無前。」
急雲搖搖頭道︰「我覺得愛是寬容忍讓,是相互尊重,不是一方面的單方面付出,師公願意留下來陪你,是他愛你,願意為了報答你的恩義,為什麼你不能為了他,也去試著去了解他的世界,接納他的親人呢?我覺得……他不一定喜歡這樣平靜的隱居生活吧……他應該喜歡挑戰、喜歡刺激的生活多一些。」
她其實覺得她自己在某些方面,和雲陽侯有些像,不斷挑戰自己,不斷尋求新的高度,征服的成就感太過美妙,沒有什麼可以取代。因此她喜歡和顧藻的生活,二人互不干擾,卻奇跡一般的和諧,他醉心于那些書畫,某一方面來說,他們其實是相似的,在某一領域醉心並且極力達到其巔峰,對生活富有熱情,專注于工作。
只是,看了冼夫人,她忽然反思,自己和顧藻,是否還是缺了點什麼?靈魂的互為一體,不可缺失?為了彼此,可以不管天誅地滅一往而前的熱情?還是那種強烈的佔有欲……排他性……
……想不清楚……感情的事情果然太復雜,自己還是不要想太多,反正他們彼此許了婚姻的誓言,不論貧窮、疾病、困苦,都不離不棄,都一生相隨,直至死亡。
冼夫人一愣,喃喃自語道︰「是,他甚至不顧危險,願意去探一探神的禁地,他擁有著山中的老虎的勇氣,卻為了我,化成了圈養的綿羊……」
急雲想了想道︰「疾病困苦的時候,你願意和他不離不棄,為什麼他在京城的身份和地位,在江湖上的豐富多彩,你卻不敢和他一同去挑戰和面對了呢?你的愛太小了,只願意和他相守,沒想過他快活不快活。」
冼夫人如遭雷擊,仿佛在面對神靈的質問,她喃喃解釋道︰「我是百越聖母呀,我們族人祖祖輩輩在這兒,我怎麼能離開,我要主持祭祀祈福,主持墓葬喜事……」
急雲不置可否,想了想道︰「師公也是清微教的副掌教。」
冼夫人滿臉通紅道︰「京城那邊,整日講究什麼禮法,京城人都看不起我們,我也不願意和他們說話。」
急雲淡淡道︰「師公也是京城人……再說一個人強大不強大,本就不在于別人看不看得起。」
沈夫人囁嚅半晌後站了起來,勉強笑道︰「時間不早了,你先休息,我已經讓他們選了匹好馬,明兒你還要啟程呢。」
急雲起身相送,看著她一路垂著頭走了出去,嘆了口氣,師公,我只能幫你到這里了……雄獅如何能困于籠子,再說,自己雖然不知道師父到底遇見了什麼,然而勢單力薄是肯定的,師兄似乎也被人盯上了,師公若是能回京,對其他人總是個震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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