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病了。睍蓴璩曉
高燒不退,太醫來看過,喝了藥,燒還是沒有退下來。
渾渾噩噩中,我听見殷聖鈞在發火,內室的宮女太監連大氣也不敢出喘一聲。我只覺得耳膜一陣陣的痛,原想勸他算了,可卻連開口說話的力氣也提不起來。
後來,又不知何時昏睡過去。
再醒來,隱約瞧見宮女的身影在床前晃動,我努力撐開眼楮,才看清是卷丹燧。
「娘娘!」卷丹見我醒來,忙拂開了紗帳入內,她的眼楮通紅,不知是因為殷聖鈞的責罰,還是因為擔心我。
我欲撐起來,渾身半分力氣也沒有,卷丹忙按住我道︰「娘娘身子虛弱,太醫囑咐了要好好靜養。」
我放棄了掙扎,目光定定地望著頭頂的紗帳昶。
一切仿佛是個夢,我以為一覺醒來,還能看見妗兒在我床邊忙碌的身影……
卷丹倒了水過來,低聲道︰「娘娘昏睡了兩日了,燒一直退不下去,來,喝口水吧。」
杯盞被她遞過來,我卻猛地一陣吃驚,目光盯住她道︰「你說本宮睡了兩日了?」
卷丹點頭道︰「是啊,可把皇上急壞了!」她說著,手背踫了踫我的額頭,嘆息道,「也不知怎麼回事,還未完全退下呢。」
我已經燒得沒有感覺,就是渾身難受,沒有力氣。不過此刻我也不在乎這個,拼盡了力氣半撐起身子,急著問︰「降香的後事辦完了嗎?」
這樣說來,殷東灕帶走妗兒尸首已是兩天前的事了。
我心里有些緊張,妗兒在世的時候,我都不曾給過她好臉色。就是最後一面,也未曾給她一張笑臉,我好怕我連她最後一程也來不及去送!
卷丹微愣了下,隨即開口道︰「听說是今日下葬,娘娘您是知道的,郡王爺說要按照郡王妃的禮制入殮,這準備起來沒有那麼快。」
「真的?」我的心中又生氣了一絲希望,見卷丹點頭,我才忙道,「快,替本宮更衣,本宮要去送送她。」
卷丹原先不肯,但最終拗不過我,只得叫了宮女進來幫忙。
殷聖鈞卻不在宮內,我也沒問他去了哪里,出了宮直奔殷東灕的府邸。去了才知送葬的隊伍已出了城,我讓十三問了路,便又匆匆趕去。
一路上,卷丹一直擔心我會支持不住,幾次問我,我也只勉強笑笑。
已是最後一次送她,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去。
墓地選在城外西郊,遠遠便看見延綿浩蕩的送葬隊伍,殷東灕穿了一身白,可見妗兒在心里的位置。
卷丹扶我下了馬車,因宮里穿白是禁事,我只能讓卷丹替我挑了最素的衣裳穿了。雙喜和十三欲跟上來,被我制止了。留下他們和一眾侍衛都在原地等著,我扶著卷丹的手緩緩上前。
冥幣滿天飛,幾個法師口中念念有詞,說著我听不懂的話。
殷東灕無意間看見了我,他原本悲戚的臉色瞬間染起了一絲怒意,大步過來,冷聲道︰「皇後娘娘來做什麼?」
我知道他對我有所誤會,即便我解釋了他也不會信我,可我不會同他計較。眼中有淚閃動,我的目光落在鴉色棺槨上,淡淡道︰「本宮只是來送送降香。」
殷東灕的話語低沉︰「不勞娘娘費心,天寒地凍的,娘娘還是回去吧。」他說著,轉身要走。
我本能地往前一步,費力道︰「郡王爺疑心本宮,那便是不想找出真正的凶手了嗎?」
他的步子一滯,並未回頭,唯有那聲音穿透了冷風傳至︰「娘娘以為臣不知道是誰下的手?」
我被他說得一愣,他知道?
再看,他人已遠了……
我再想上前,卻被卷丹拉住了身子,她蹙眉低聲道︰「娘娘,郡王爺對您有誤會,您還是不要上前了。娘娘既已答應讓郡王爺帶走降香,那麼降香已是郡王府的人,您即便是皇後,也管不了郡王爺的家務事。」
她說的我也懂,可殷東灕剛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叫他知道?他知道什麼?
「卷丹你說……」我側過臉,卻見卷丹遙遙望著殷東灕,眼底再不是明澈眸華,而是微微透著犀利。我吃了一驚,這時,突然狂風大作,地上的枯葉漫卷而飛,卷丹忙將我護住,勸道︰「娘娘先回車上吧,您若是有什麼好歹,皇上非剝了奴婢的皮不可!」
十三和雙喜將馬車拉過來,我坐在車內遠遠看著棺槨入土。
淚水不知何時已打濕了臉龐,從前不理解父皇,後來我總是懊悔。可對著妗兒,我亦是到了這種時候再後悔她活著的時候沒能多給她一些寬容。
暗自握緊了雙拳,我在心里發誓,不管怎麼樣,我都要保護好薛玉寧,我再也不能承受一次失去親人的痛了。
後來送葬的人都回去了,殷東灕卻還守在墓碑前。寒風里,我呆呆望著他的背影,心底一種孤寂感緩緩升起來。
此刻的我卻不能上前,不能同他一起承受這種失去妗兒的悲痛。
握著車簾的手松了,簾子直垂而下,將遠處男子的身影擋去。我深吸了口氣,吩咐道︰「回宮。」
闔上雙眸靠在軟墊上,沒有人說話,只有外頭肆虐的風聲,還有車輪軋軋的聲響。
馬車不知行駛了多久,忽而听見窗邊傳來十三刻意壓低的聲音︰「娘娘。」
我睜開眼楮,伸手掀起了簾子,見十三使了個眼色,我順勢望去,才見前面不遠處是沈將軍的府邸。
一男一女兩道身影交錯在寂冷風里。
今日的殷聖鈞未著龍袍,銀藍長袍襯得身姿頎長,與面前玫若牡丹的身影相襯,看起來是這樣般配無雙。
不在宮里,原來是來了將軍府。說不清為何,我兀自一笑,郎才女貌,怪不得和親一事他這樣猶豫不下。
那邊,全公公突然看見了我的馬車,我見他上前和殷聖鈞說了幾句話。
殷聖鈞這才回頭朝這邊看來,他隨即大步過來,馬車很快就停住了,外頭的人跪了一地朝他行禮。
他徑直將車簾掀起,看清了我,臉色一沉,利落地跳上馬車,低聲問︰「怎麼出宮了?」我也不瞞他︰「我去送了降香。」
他連長眉也擰起了,倒是沒有責怪我,伸手模了模我的額頭,臉色越發不好︰「燒還沒有退……」他略一遲疑,還是道,「有一次希兒高燒不退,是沈小姐找了個偏方給治好的,朕剛才還問她要方子,正好你來了,讓人熬一碗試一試。」他說著,伸手欲將我抱下車。
我推開他的手,垂下眼瞼道︰「皇上特意出宮不會是為了來要個方子吧?」
他微愣,隨即開口道︰「不是,朕來還有別的事。好了,不要任性。」他說著,也不顧我不願,強行將我抱下馬車。我病中沒有力氣推開他,沈宸已迎上來欲行禮,卻被殷聖鈞打斷道,「不必多禮了,讓下人去熬藥吧。」
沈宸點點頭,忙跟上來。我這才看見沈將軍就站在府門口,眼下見殷聖鈞抱著我過去,他原本嚴肅的臉上更是多了一抹復雜之色。
這將軍府不是頭一次來,但每一次似乎都不那麼愉快。
殷聖鈞將我安置在廂房的床上,將宮人們都遣退,這才認真睨視著我道︰「日後沒有朕的允許,不要擅自出宮。」
我身上難受,心里也難過,此刻一點也不想和他抬杠,只點了點頭。
若不是因為妗兒,我也不會擅自出來。
他大約被我乖順的樣子驚到了,片刻,才解釋道︰「朕是怕宮外不安全。」
我又點頭,忽而想起殷東灕的話,忙抬頭問他︰「查到凶手是誰了?」
殷聖鈞卻搖頭道︰「還沒有。」
沒有嗎?那殷東灕為什麼要這樣說……還有一開始殷聖鈞就肯定不是佟貴妃所為,難道他和殷東灕已查到了什麼,但是卻不告訴我?
他還在防著我?
心思微微一沉,我卻暗自想笑,他防我有什麼奇怪的,他以為我是德陽公主,撇開愛不愛不說,「德陽」可是東陵人,他防著東陵人有什麼奇怪的。我也還防著他呢!
他伸手替我掖被子,我掙扎著坐起來,執拗道︰「我不想在這里,回宮吧。」
他望著我,忽而有些忍俊不禁︰「之前還說心儀沈將軍呢,莫不是被人家拒婚了一次,你就記仇了?」
我生氣地瞪他,他含笑俯身過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我吃了一驚,殷聖鈞亦是有些尷尬,回頭看了一眼,這才咳嗽兩聲道︰「要熬好了?」
沈宸親自來送藥,殷聖鈞接過喂至我的唇邊,我卻往後躲了躲,見他的眉頭蹙起,我不客氣道︰「宮里的東西可都是驗過才給我吃的。」
殷聖鈞不免看了沈宸一眼,沈宸忙低頭道︰「娘娘是懷疑民女會下毒嗎?」
我低笑道︰「本宮可不是這個意思,可府上人多手雜,難道不該謹慎一點嗎?」我又看向殷聖鈞,「皇上說呢?」
他看我的眼神頗有些無奈,見他低頭自己喝了一口,半笑道︰「這樣總可以了吧?」
我不悅地看著他,他含笑朝沈宸道︰「你先出去。」
「是。」沈宸應了,看了看我,又看殷聖鈞一眼,這才轉身出去。
殷聖鈞過來拉住我的手,我干脆別開臉。他拉我過去,我不願,他握著我的手忽而松了,我驚訝回眸,見他一手捂著胸口,神色痛苦的樣子。我大驚,上前扶住他道︰「皇上!」說著,目光已看向他手中的藥盞。
真的有毒?
沒想到那一個突然笑起來,盯著我看,笑道︰「逗你玩的。放心,沈小姐不會下毒的。而且朕和你說了很多次,朕同她沒有關系,你怎一直不信?」
我心中有氣︰「誰說我不信?」
他仍是笑著︰「若不然剛才為何故意刁難她?」
我不想解釋這件事,我就是不喜歡沈宸!
他再次握緊了我的手,低低一嘆道︰「其實你不必這樣在意,她很快便會去南秦了。」
「什麼?」訝然看著他,上次他還猶豫不止,怎麼就突然同意了?
他的臉上再無笑意,嚴肅道︰「朕今日來,也是為了這件事。」
「為什麼?」
他低頭吹了吹湯藥,淺聲道︰「朕有朕的考量,乖,先把藥喝了。」
我茫然喝了兩口,很苦,很澀。
他的眼底分明是有愧疚,見我看向他,這才低語道︰「沈家一門忠烈,這是朕欠她的。」
我苦笑道︰「但卻是沈小姐自己願意的。」
猶記得我要嫁給殷聖鈞之前沈宸來看我,她走時說「皇上心里是高興的」,那時我便看出來了,這個女子為了殷聖鈞,她什麼都肯去做。
不得不說殷聖鈞很幸運,有這樣一個一心為他的女子,只可惜他卻看不到,還娶了我為後。
他的臉色越發地不好看了。
我刻意挖苦他︰「世上最還不清也還不起的也就是人情了。」
他自嘲一笑,認同我道︰「你說的對,但朕之前已欠下別人的,沈小姐這一份情,這一世朕是還不了了。」
我吃驚地問他︰「皇上還欠了誰的?」真是沒想到,這男人桃花債竟那麼多!
沒想到他淡淡一笑,認真睨視我道︰「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我不悅地擰著眉心,心中越發不快。不過這種事他不說,我也不會再追問,我又不是他娘,管那麼多干什麼?
從將軍府回宮後第二天,我的燒真的退了,只是身子還虛弱,便听太醫的話躺在床上休息。
其間吩咐了十三又找了麝香給我,我二話不說便塞進了那朱色香囊里。
十日後,南秦來了人,這一整天,殷聖鈞都很忙,晚上還召集了大臣們在御書房談事。
夜里,我獨自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妗兒的事沒有頭緒,薛玉寧也沒再入宮來,眼下又正值兩國和親之際,殷聖鈞勢必不會再在別的事情上分心。
我翻了個身,一側的窗戶忽而開了,恍惚中,似乎有人影閃過。我驚訝地坐起來,正要喊人,那人已低聲道︰「是我。」
我忙捂住了嘴,避免自己真的叫出聲來。他拂開了鮫綃帳過來,幽暗光線下,可以清晰地認出他一身太監的服飾。
可那聲音分明就是……
「阿翌。」我試探性地叫他。
「嗯。」他輕快地應我,听起來似乎很是高興,絲毫不避嫌坐在我的床邊,笑道,「不愧是我的桐兒,一下子就听出我的聲音來了。」
真是他!
我震驚道︰「你怎麼來的?」
他笑道︰「來談兩國和親的事。」
「南秦來的人是你?」這是我怎麼也沒想到的,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我突然想起什麼,「這是十三的衣服?」
他明顯是愣住了,片刻,才似乎想起來,瞳眸晶亮地看著我,低聲道︰「對,我白天入宮後就沒出去,和他換了衣服,他替我出宮了。」
我驚愕非常,急著道︰「你太胡鬧了!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他笑得狡黠︰「不會的,明日我還會入宮來,到時候再換回來。再說,我讓他戴了我的面具,守門的人認不出的。」
話雖是這樣說,可他偷梁換柱留在宮里,要是消息走漏,別說兩國和親吹了,估模著還得打仗!
我只能哄他道︰「你快走吧,別生出事端來。」
他仍是坐在我的床邊不動,含笑問我︰「你就不想知道我來西楚干什麼嗎?」
我被他問得一愣︰「你不是說談和親的事嗎?」
他「嗤」的一笑,道︰「那是我父皇希望的事,卻不是我喜歡的。」
我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手抓住被衾問他︰「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