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翌卻覆蓋上我顫抖的手背,開口道︰「還是我替你說吧。愨鵡曉」
我知道他是想幫我,怕我會不忍心,可是事到如今,即便再不忍,我也一定要忍下去。回魔沖他微微一笑,道︰「沒關系,還是我自己和他說。」
南宮翌遲疑了下,又看了殷聖鈞一眼,這才起身道︰「那好,我先下去囑咐我父皇派來的侍衛,有事就叫人,段林在外頭守著。」
我點點頭,目送他離開。
直到車簾直垂擋去外頭頎長身影,我才暗自咬著唇回眸看向殷聖鈞旄。
他的眼底全是吃驚,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強迫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悲傷,聳聳肩道︰「你應該也猜到了,這里是南秦。」
他的眸色沉了,隨即抬手便欲掀起車簾,我忙道︰「事到如今你還不信,還想自欺欺人嗎?崛」
握住簾子的手到底是止住,他震驚地回頭重新看我。我見他笑了笑,蹙眉道︰「好了,別鬧了。」
我不再笑,正了色睨視著他,他被我看得也再笑不出來,我微微一哼道︰「不瞞你說,我去西楚就是為了找你報仇,我一直以為當年滅我家國,屠我親人的人是你殷聖鈞。可是如今,真相大白,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會殺你的。」
他似是松了口氣,伸手捉住我的手,輕笑道︰「這些我都知道了啊,你忘了?」
我將手自他掌心抽出,冷漠搖頭道︰「不,你不知道。帶你來南秦,只是因為是我傷了你,我不想欠你這份人情,所以才央阿翌幫我。」
「阿……翌?」他喃喃念著,眸華里盡現訝異。
我徑直借口道︰「不錯,我同他一早就相識,鎬京的時候也並不是初見。」
他微愣,隨後又是自我安慰的釋然︰「其實我也早就知曉你的身份,他與你妹妹有婚約,想來那時你們便在鄴都見過,是嗎?商枝,其實這些你不必跟我解釋,我不會在意的。」
我不理會他,繼續冷漠地開口︰「那時我真是被仇恨沖昏了頭腦,為了復仇不惜一切接近你,還要嫁給你。阿翌他也是為了這個才去鎬京的,他生我的氣了,呵……」我一頓,目光盯住他詫異的臉,「可他終究是愛我篤深,連我那樣無理的要求他都應了。」
他的眸子略縮,眉心擰得更深了︰「你在說什麼?」
我忍不住笑了,眸華落在他蒼白的俊顏上,一字一句道︰「還不明白嗎?我根本就不是德陽,我才是明惠公主,南秦肅王的未婚妻子。」
「你……說什麼?」
俊顏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盡,他扶著軟墊的手驀地收緊,墨色瞳眸睨得我更深,眸華靜止,我知道他在回想著在行宮發生的一切。
從前是因為我誤導了他,如今再細細一想,大約什麼都能對得起來了。
「不!」他猛地搖頭,大掌用力握住我的柔荑,咬牙道,「你在騙我!是南宮翌利用我的傷勢和你談了條件是不是?商枝,你告訴我,是不是?」
這一切,我沒有再逃,定定地望著他急切的眼神,道︰「我沒必要騙你。」
他仍是搖頭︰「我不信,你怎麼可能不是德陽?怎麼可能!」
我好笑地看著他道︰「可我也從沒告訴過你我就是德陽,對嗎?」
雖然那一段記憶我始終沒能想起來,可我了解我自己,從前不管是扮宮女還是扮民女,我一直是用商枝這個名字,況且,「德陽」是我六姐的封號,我根本不可能會用。
而此刻,看著殷聖鈞越來越蒼白的臉色,我已然知道答案了。
我說對了。
他握著我的手未松,整個人像是丟了魂,喃喃道︰「你說你是德陽公主的侍女……薛玉寧的隨從差點破口叫你公主……你叫薛玉寧哥哥……」
他說得我的心里無邊難過起來,他是那樣驕傲又帶點自大的人,自然會認定我就是德陽公主,而我沒否認,妗兒也沒有說破,所以我是德陽這件事在他心里早已生根發芽,五年過去,自已是根深蒂固。
如今卻告訴他,他猜錯了,若是換了我,我也未必就能馬上接受。
他的手指松了,我正打算收手,他卻又猛地握緊了,我吃了一驚,聞得他艱澀道︰「那又怎麼樣?你已是我的皇後,是我明媒正娶的皇後!」
「皇後?呵呵……」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用可憐他的口氣道,「那不過是逢場作戲的,皇上不會當真了吧?我一個小女子都能拿得起放的下,難道皇上還玩不起嗎?」
他的臉色蒼白勝雪,看起來越發虛弱不堪,我仍是開口道︰「其實我早就知曉降香的身份,你把她安排在我身邊,一定警告她不許說破自己的身份,那時你還防著玉寧哥哥。現在你知道了,其實玉寧哥哥不是你的敵人,我與他從來只有兄妹之情。」
他突然一笑,咬牙道︰「你說的這些我統統不信,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感受到的。我們在一起那麼長時間,你對我的感情我心里明白,即便開始你只想報仇,可後來你對我的感情一定都是真的!」
我「嗤」的一笑︰「開始都不是真的,你當真以為後來會真嗎?」指月復撫著腰際那枚朱色香囊,自西楚輾轉來到南秦後,衣服換了幾回,可這香囊我卻一直隨身帶著。此刻,手上一用力,將它解下,丟給面前的男子,笑著道,「這里面你知道有什麼嗎?」
我的目光也隨之看去,香囊落在他的手邊,他沒有撿,上面模糊的血污也似在嘲笑這段終究要無疾而終的感情。
我不等他問,徑直道︰「是麝香,至此,你還要再問嗎?」
殷聖鈞不是單純的孩子,自是知道麝香對于宮妃來說意味著什麼。作為他的皇後,身上卻總佩戴著這種東西,我心里在想什麼,他自然也就明白了。
無非是——從不曾真正想要留在他身邊過。
記得他曾說過,從不曾有哪一刻比現在還要渴望活下去過。
而我,從沒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想要留在他的身邊過。
但是,一切都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他握著我的手終是松了,我見他抬手捂住了胸口,本能地欲伸手,卻又生生地忍住,咬了咬牙,我起身走出了馬車。
身後,又傳來他虛晃的聲音︰「那麼,昨日呢?」
昨日的溫純……
我背對著馬車,笑著落下淚來︰「阿翌是瞞著他父皇幫我救你的,我只是不想你給他添麻煩,不想他有任何危險。」
眼淚沿著臉頰悄然落下,馬車內的人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遠處,南宮翌正朝我走來,我略一遲疑,到底是含笑迎著風向他走去。
他握住我的手,順勢拭去我臉頰的淚,道︰「我都已經交代好了,你既不願住宮里,我把段林留下保護你。」
我搖頭道︰「不,段林還是留在你身邊我比較放心,我在王府不會有什麼事的,你放心吧。」
他朝秦皇派來的侍衛們看了眼,又落下目光在我臉上,低頭親吻著我的額角,才笑道︰「好,我會盡快回來的,桐兒,等著我。」
我听話地點頭。
他上了馬車,簾子掀起、落下,我都沒有看清殷聖鈞的臉。
車隊遠了,我仍直直地站著,寂冷風里,任由自己淚流滿面。
再見,我的愛。
…………
遠處|女子瘦弱的身影漸漸地遠了,模糊了,南宮翌這才落下了窗簾,轉身與殷聖鈞對坐。
那一個的臉上毫無生氣,自他上車後便不曾說過一句話,而南宮翌只要一想起當日在西楚行宮的事,心里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他冷笑道︰「這下可說清楚了?」
殷聖鈞呼吸有些急促,脊背靠在馬車壁上,瞪著南宮翌不發一言。
南宮翌「嘖嘖」兩聲,又笑道︰「陛下上回不還是趾高氣揚的嗎?眼下知道氣短了吧?所以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
那一個,終是順了口氣,噓聲道︰「是嗎?朕和她的過往,肅王不介意嗎?朕倒是好奇,肅王又是怎知她同朕在一起的時候沒有動過半分真情?」
南宮翌的眸色一凜,話語微涼道︰「她自然不會!陛下不了解她,我卻了解得很,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說過的,她的夫君此生只能疼愛她一人,寵愛她一人,娶她一人。我的王府至今唯有一個姬妾,陛下能嗎?」
是嗎?她那樣說過嗎?
殷聖鈞的目光淡了,強行將喉間的血腥吞下,捂著胸口的手仿佛再使不上勁,那里好疼,也不知是傷口在疼,還是心口在疼,就是好疼好疼,疼得他什麼都來不及想,疼得他渾身都顫抖起來。
南宮翌沉聲道︰「此去西楚還遠著,陛下還是保重龍體,桐兒她最不喜歡虧欠于人。」語畢,他又朝外頭道,「段林,給本王牽馬來!」
來時他就受不了和自己的情敵同乘一輛馬車,去時自然更受不了。
不等段林將馬牽過來,南宮翌已起身跳下了馬車。
車簾落下,車廂內的光線瞬間又暗了,將殷聖鈞的半側臉完全地隱在陰影之中。
他以為一切說開之後便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再能將他們分開,可到了此刻才可笑的發現,這只不過是他一個人天真的幻想。
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桐兒,桐兒……另一個男人卻叫得她那樣親切……
馬車一矮,有侍衛入內來,殷聖鈞忙別過臉,他從不習慣在外人面前表現出自己軟弱的一面,在南宮翌的人面前,更不能。
…………
(商枝篇)
因為有南宮翌的命令,整個王府我都可以暢行無阻。
南宮翌的兩個貼身侍女還給我看了昔日他從東陵帶來的東西,做壞了的竹蜻蜓,繡歪了的荷包,摔破了的玻璃珠……
這些都是我們小時候玩過的東西,那時候我只當他是個玩伴,沒想到他卻已早早對我動情。
指尖一顫,玻璃珠「 轆」一下滾遠了。
我忙跑過去蹲撿起來,一雙精美無比的繡花絲屢出現在我的視野,我本能地抬眸,女子拽一地玫色長裙入內,明艷嬌美,看我的神色里卻帶了一抹厭惡。
我不覺蹙眉,身後兩個侍女忙低下頭道︰「奴婢給郡主請安!」
郡主?
我一時間還回不過神來,一個侍女在我耳邊低語道︰「公主,這是夕雪郡主。」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就是長孫夕雪,南宮翌的那個青梅竹馬的表妹?
「郡主有禮。」我淡淡朝她笑了笑。
長孫夕雪上下打量我一翻,嘲諷道︰「本郡主還以為是怎樣的天姿國色,不過是殘花敗柳罷了!」
侍女驚道︰「郡主,這是明惠公主,您……」
「什麼明惠公主?她算哪門子的公主?」長孫夕雪嗤罵著。
侍女低著頭,嘟囔著︰「自是東陵的公主……」
「東陵?」長孫夕雪樂了,「你們逗本郡主是吧?這世上哪還有什麼東陵!郁之桐,你看什麼看?喂,你這是什麼表情?」
我收回目光,不想同她爭辯。
她卻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跺著腳道︰「本郡主沒允許你走,不許走!」
殷聖鈞離開五日了,這五日我夜里總睡不著,此刻被長孫夕雪這樣一鬧,額角的青筋更是一跳一跳地痛,我從前雖然蠻橫,卻也不會這樣不講理,怪不得南宮翌不喜歡這個表妹。
我睨了她一眼,冷淡道︰「放手。」
那一個好像是我對她多不敬似的,干脆兩只手抓住我,怒視我道︰「本郡主不放,你想怎麼樣?」
我抽了抽︰「再不放手我打你了。」
「你,你敢?」
「啪——」
所有人都驚呆了,長孫夕雪死也想不到我會真的對她動手。
這一巴掌,打她詆毀我東陵故國,即便東陵不在了,我父皇母後不在了,我還是我,「明惠」是父皇給我的封號,誰也休想詆毀!
「你……你……來人,給本郡主好好教訓她!」長孫夕雪捂著臉,指使她身後的侍女們上來教訓我。
我無所畏懼地看著他,一側,兩道人影「嗖嗖」過來,擋在我的面前。
男子的聲音冰冷︰「殿下有吩咐,無論是誰想對公主不利,我等都能先斬後奏。」
長孫夕雪的眼珠子也直了,不可置信道︰「表哥留了影衛給你?不,不可能……」
我不想同她周|旋,轉了身便走,她在後面尖叫著︰「郁之桐,你等著!你給本郡主等著,我告訴姑媽去!還有你們這些***才,哼,本郡主倒是要看看,到底是皇後娘娘大,還是王爺大!走!」
我抬手揉了揉刺痛的神經,原來宮里宮外都一樣,只要有女人的地方,總少不了爭斗。
侍女驚慌跟上來︰「公主,怎麼辦?」
我淡漠笑一笑,怎麼辦都沒關系,我無力去想。國破家亡後,若不是為了報仇,我早就死了。如今我還活著,只是為了答應南宮翌的那個承諾。
僅此而已。
…………
半月後,鎬京,將軍府。
沈又宸震驚地看著站在面前的男子,半晌,他才上前跪下道︰「末將參見皇上!」
「皇上!」沈宸驚慌失措自外頭跑入內,發鬢的珠釵也歪了,她卻絲毫不在意,焦急打量著殷聖鈞道,「皇上沒事吧?」
殷聖鈞緩緩搖了搖頭,抬步入了沈又宸的書房。
沈家兄妹忙跟進去,沈宸看他的臉色蒼白不堪,心中忍不住便問他︰「皇上這些天去了哪里?娘娘呢?娘娘怎麼沒同您一起回來?」
娘娘……商枝……不,她根本不是商枝……
強忍了一路,此刻再是抑制不住,他倉惶扶住書桌,大口鮮血嘔出來。
「皇上!」
「皇上!」
沈又宸疾步上前撐住他微晃身軀,扭頭道︰「快宣太醫!」
「不。」殷聖鈞卻抬手制止,低喘著氣道,「朕要你幫朕做一件事,去丞相府,把朕給丞相的最後一道聖旨送去南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