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心妍將研究報告丟在一旁，摘下眼鏡揉了揉眼楮，調整了一下座椅，盡量讓身體放松下來，仍覺腰酸背痛。如果車里沒有旁人，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瞪下。
盡管不是淑女，仍要顧忌形象，以至于委屈了自己。也罷，如果委屈可以殺人的話，她早就死掉無數回了。
蕭心妍側頭看向李林，遂三夜，除了停車吃飯，李林始終坐在駕駛座上，如果不是還有呼吸，蕭心妍真懷疑他是不是個機器人。
長途行車對人的身體是一種極大的傷害，蕭心妍甚至連自己的續都听得清清楚楚，這是長時間處在發動機的震顫聲中帶來的幻听。
「噠……噠噠，噠噠噠……」車窗外有槍聲傳來。
槍聲飄渺，卻不是幻听，這是懷特的人和鬣狗團正在交戰。
遂三夜日夜兼程，從赤道到北回歸線，車隊和紅環基地的直線距離已經超過了四千公里，這得益于山貓團出色的車輛性能和偵察手段。一路行來，車隊沒有遭遇一支地方武裝力量，如果沒有鬣狗們在後面緊追不放，行進速度還能更快些。
為了避免引起其他勢力的注意，這幾天雙方都壓抑著交火的沖動，如今最危險的區域過去了，雙方的交手陡然變得頻繁起來。
李林看了眼後視鏡，緊隨其後的是一輛軍用卡車，車頭布滿彈痕，擋風玻璃碎了一大塊。李林能看到駕駛座上邵飛的臉，他的臉色並不好看。
在數次短暫交火中，雙方都有損傷，山貓團的損傷較小，只死了一個人，偏偏就是司機，在騰不出人手的情況下，只有邵飛能夠頂替那個位置。
另外兩輛越野車遠遠落在後面，懷特帶著他的人負責斷後，李林不在乎懷特的死活，但也不認為對方會有危險，那兩輛車和他駕駛的大羚羊一樣，都安裝了貧鈾裝甲，一般的武器無法對其構成威脅。
「是時候解決這些尾巴了。」其他人都認為過了北回歸線就再無威脅，但是李林清楚，真正的危險才剛剛到來。
……
……
北回歸線以北是北方，北原星的北方。
北原星的大陸板塊主要集中在星球北部，而人類的活動區域大多集中在赤道和北回歸線之間。
決定人口分布的根本因素是環境。北原星的星球引力非常特殊，在赤道附近，重力加速度約等于標準重力的1。2倍，向兩極依次遞增，在極點附近達到最高，約合標準重力的2。6倍。高引力會對人類活動造成很大影響，而這種影響，從北回歸線開始，會愈發明顯。
引力變化造成了北方復雜多變的氣候環境，在惡劣奠氣變化下，稍有不慎，就可能導致全軍覆沒。
李林看了眼車廂後座，那里坐著三個身著聯邦軍裝的年輕人。這三個不速之客是中途上車的，不是紅環方面的人，也不是佣兵，而是蕭心妍的同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們是最先追上來的，殺不能殺，又不能丟下任其自生自滅，只好帶其同行。
三個年輕人臉色懨懨，歪在後座打著瞌睡，李林看了眼蕭心妍，覺得這三個男人還不如一個女人，對他們能夠活著回去不抱任何希望。
……
……
蕭心妍戴好眼鏡，盯著丟在一旁的報告書足有十秒，嘆了口氣，放棄了繼續閱讀的打算。就算把路上的時間也利用上，對改變北原星的生存現狀也不會產生多大幫助。
現在是標準時間上午十點，北原星上已是午後，看了一會兒窗外了無生機的荒原，蕭心妍轉過臉，對李林說道︰「陪我聊領吧。」
通過領，李林了解到蕭心妍是一名古生物學博士。
北原星的教育環境慘不忍睹，特別是衛國戰爭後的幾十年里出生的孩子，北原人不用提，即使在聯邦移民和軍屬當中，文盲和半文盲的比例也超過百分之七十。李林沒有接受過教育，對聯邦的教育體系也缺乏了解，不會因為對方年紀輕輕就成為博士而感到驚訝。
讓他驚訝的是，她是從北原星走出去的。
「一轉眼十年過去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蕭心妍感慨道︰「要不是因為這次科考的機會，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到這里。」
十年，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李林看著蕭心妍，恍然間，就像看到了姐姐和妹妹長大成人的模樣。
家人的死是李林心中唯一的痛。當他將內心的痛轉化為對聯邦的恨，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回憶，沒有做過夢了呢？
發生在李林家人身上的慘劇，在北原星上，每天都會上演。李林早已變得麻木，沒有夢，就不會想起那些撕心裂肺的痛。
也許出于對家人的追憶，李林對蕭心妍憚度好了許多。
「為什麼要去龍牙山？」李林問道。這樣的話他原本是不會問的，這只是一場交易，他要做的，只是盡量保證蕭心妍的安全。當然，必要的時候他也會毫不猶豫的拋棄對方，那才是他的處事原則。
「為了研究。」
「研究什麼？」
「荒獸。」
荒獸，是北原星北方荒蕪之地野獸的簡稱，它們強健、凶猛，在封建時期，被很多國家奉為圖騰。荒獸對試圖踏足北方的人來說，是最大的威脅，當然，還有荒人。
「這是什麼？」李林看了眼蕭心妍拿出的一根牛角形狀的晶石問道。
「一種生物的角。」蕭心妍說道︰「這是上一批考察團從龍牙山帶出來的，物理特性和尖晶石類似，構成元素卻和生物組織類似。」
「這東西有什麼用？」
「從醫學角度來看，它對器官培植方面特別是骨組織強化的研究很有幫助，也有科學家認為它和北原生物體內的神秘輻射有關，目前還在研究當中……」
「你的目的就是這些東西？」李林不懂蕭心妍口中的專業術語，只是覺得僅僅因此，她完全沒有必要去冒險，憑她和紅環長官的關系，完全可以請求軍方協助。
「這些不是我的研究方向。」蕭心妍搖了搖頭︰「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生態學。生物的種類、種群構成、生活習性、食物鏈……」蕭心妍說了一長串專業術語，見李林一臉不解，問道︰「不明白？」
「字面意思能夠理解。」李林說道︰「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在旁人看來或許沒有什麼意思。」蕭心妍說道。她笑了笑︰「荒獸在這顆星球上存在了數億年，卻沒有人關心過它們從何而來，它們以什麼食物為生，它們是胎生還是卵生……」
「據說是輻射導致的生物變異。」車廂後座的一名學生插嘴道。
「輻射從何而來？科學研究需要的可不是道听途說。」蕭心妍嘆了口氣︰「我在首都星遇到的每一個生物學家關心的都是這些生物身上產生地殊材料，恨不得把北原星變成一個大牧場，但是你們想過沒有，如果荒獸的種群規模擴大，會給這顆星球帶來多大影響？」
「就算會死人，死的也是北原人。」那個學生無所謂的說道。
「北原人，聯邦人，同樣是人。」蕭心妍看向遙遠的地平線，輕輕說道︰「你們不懂，這里是我的家……」
李林的余光掃過蕭心妍的側臉，她那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蒼白的臉頰，有著最勇敢的軍人也不曾有的堅毅。
家庭，家族，家鄉，國家。在聯邦語中，家只是個詞根，人們根據各自的需要，給它賦予了很多額外的含義。李林懂得蕭心妍的意思，家對于他們來說，不意味著某個圈子，而是內心情感的歸宿。情之所系即為家。
……
……
傍晚時分，車隊在塔松河畔停了下來。
塔松河又名綠河，因其兩岸茂密的塔松林而得名。大河西起鐵山，東至翡翠灣，綿延三千余里，是北原星最長的河流。
大河南岸，有一道古老破敗的牆，東西延伸，不見邊際。
只有從太空俯瞰北原星，才更能感受到這道牆的宏偉，它橫貫大陸東西海岸，長近萬公里，將大陸一分為二，是南北方地標性的分界線。
由于時代久遠，大牆多數都殘缺不全，面前這一段也不例外，高聳的烽燧間，高牆多數已經坍塌，只留幾許殘垣。
一下午的時間，蕭心妍和李林聊了很多，話題瑣碎，大多數時候是蕭心妍在說，李林在听。下午遇到了一只落單的荒獸，蕭心妍想要近距離觀察一下，被李林拒絕了，這讓蕭心妍有些不快，不過當李林補償性的給她講解了大量荒獸的相關知識後，這絲小小的不快就煙消雲散了。
李林對荒獸的了解程度讓蕭心妍十分驚訝，她在紅環基地期間接觸過很多獵人，搜集了大量的資料，但是和李林提供的比起來，那些所謂的經驗之談實在太膚淺了。
對此，李林回答的很簡單︰「真正的經驗是不會輕易予人的。」
事實也確是如此，狩獵荒獸收獲，同樣十分危險，對于獵人來說，涉及荒獸習性和實力的資料不僅意味著財富，還意味著生命。
李林將車停在斷牆邊，吩咐三個剛剛睡醒的男學生點火做飯，自己則拿起望遠鏡登上烽燧，四下眺望，尋找著可能潛伏在附近的荒獸。
雖然這一帶少有凶猛的荒獸出沒，但是小心無錯。
確認附近安全之後，李林點起一根煙，看著沉默的塔松河，問道︰「很漂亮吧？」
「啊。」蕭心妍站在李林身後，听到他突然的問話，嚇了一跳，回答道︰「是啊，很漂亮。」
「響更漂亮。」李林說道︰「現在是冬季，河流封凍了，等到響，河流解凍，酒紅色的河水配上金燦燦的晚霞，那才漂亮。」
「你以前來過？」蕭心妍問道。蕭心妍了解過北原地理，知道那是因為河水中含有大量氧化鐵的緣故，但是她怎樣也沒法將夾在兩抹墨綠中的渾濁的暗紅大河和漂亮二字聯系起來。
「其實我也沒看到過。」李林說道︰「小時候哥哥帶我來過這里，也是在冬季，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
蕭心妍沒有說話。抿著嘴看著覆蓋在皚皚白雪的塔松河，不知道在想什麼。
「晚上好好休息，天亮以後過河。過了河，再想睡個好覺可就難了——記得提醒那三個小子一聲。」李林說道。
「為什麼要我說？」
「我說了他們听。」李林說著，將煙頭彈飛，慢悠悠的向山丘下走去。
……
……
高盛是聯邦第一軍校特戰指揮學院的二年級學生。高盛的父親是國防部的高官，伯父則在警務督察部門述職，家世不可謂不顯赫，饒是如此，為了將他送進第一軍校，一家人也沒少思，由此可見聯邦第一軍校的門檻之高。
第一軍校始建于大宇宙時代的初期，那時聯邦還沒成立，校名叫紫耀軍校。在聯邦統一進程中，紫耀軍校走出的軍官們發揮了的作用，奠定了紫耀一作為聯邦軸心的地位，因此在聯邦成立後，校名就被改為了聯邦第一軍校。
沒有什麼第二軍校，第一軍校名為第一，亦堪稱唯一。
在基于虛擬網絡技術的遠程教育大踏步發展的時期，這所始終堅持著傳統校園教育的軍校沒有衰落。非但沒有衰落，反而成為了所有希望投身部隊的年輕人的聖地。
現如今網絡函授獲得的證書含金量下滑，更是提升了第一軍校的地位，每年的報考人數以億計，錄取人數卻不足一萬，這樣的數據若是放在大星際時代前，恐怕會被當成天方夜譚，現在卻是真真切切發生的事情。
……
……
天之驕子高盛從開過紫耀一，因此對他而言，紫耀二和北原星沒有多大區別，學校一向鼓勵學員們趁著假期多到其他星球游歷一番，因此當姐姐說起自己聯邦醫科大學的學妹要去北原星進行科學考察，他立即叫上好友陳鵬和查爾斯，主動報了名。
高盛此時的心思十分復雜，他跑到北原星來，一方面是想擺月兌家庭束縛盡情放縱一番，一方面則是因為暗戀蕭心妍，想借護花使者的身份和她發生點兒什麼。
然而到了北原星，他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北原星的貧窮、落後與混亂程度完全超出了從小豐衣足食、循規蹈矩的高少爺的想象。這里沒有首都星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這里的站街女不搞賣藝不賣身的鬼把戲，更不懂欲拒還迎的小伎倆，一切都是簡單粗暴。剛到的時候，高少爺還頗為高興，紫耀一可沒人敢明目張膽的將紅肉館子開在路邊，然而當他看到飯店後面血淋淋的屠宰現場，他的食欲就降到了最低點。
高盛覺得自己再待下去，他一定會患上厭食癥。
更讓高少爺無法接受的，是這里的人們對生命的漠視。高少爺對生死的理解，大多來自學校播放的教學片，雖然第一軍校的學生畢業後很少有親上前線的機會，但他沒有產生過持槍沖殺的幻想。這一腔幻想，在他親眼看到一個醉漢的腦袋被人一槍打爆而經過的路人卻熟視無睹後，就煙消雲散了。
「這他媽是什麼鬼地方？」高少爺罵出了人生第一句髒話。
高少爺不理解北原星人，他的兩個好友也不理解，造成這種隔閡的原因有很多，但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聯邦對北原星的信息封鎖。當然現在他知道了——所有離開北原星的人都要簽署保密協議，嚴謹對外泄露北原星的真實情況，應該怎麼說，聯邦已經替他們準備好了。高少爺並不清楚，為了掩飾北原星的真實情況，聯邦政府究竟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不過就連號稱最自由的虛擬網絡都沒有任何信息流出，高少爺自然能夠明白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高少爺在來到北原星以前，以為這里是世外桃源，哪知道卻是人間地獄。
很多年之後，當記者問起高少爺青年時代的這次北原星之旅，他用開玩笑的語氣對記者說道︰「那是一場糟糕的旅行，最糟糕的當然是認識了李林……很難用好壞來評價他，他是天生的矛盾集合體，是個既風趣又無趣的人，是個悲天憫人的衛道者，是個冷酷無情的殺人犯……跟他站在一起，你會發現自己就像圍繞恆星旋轉的一顆行星，想要離他遠點，又不自覺的被他吸引……」
這篇連載于《紫耀特區報》上的回憶錄中對李林的評價，被研究李林的學者們認為是最客觀的。盡管高少爺的一連串排比句充滿了似是而非和自相矛盾，但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字里行間刻畫出的那個咄咄逼人的不凡形象，對于只能在故紙堆中尋找綺麗人生的人們來說，一個虛幻的夢遠比乏味的現實重要多了。
這些都是後話。至少，當高少爺和兩個好友憋著壞想要給李林來個下馬威的時候，他眼中的李林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