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0年,洛陽。
年僅九歲的劉協踮著腳趴在被木條封住的木門前,從拳頭大的縫隙中,面無表情的看著外面混亂的場面。
昔日美輪美奐的宮室變成了人間煉獄,只因為董卓董相國堅持要遷都長安了。
劉協不懂為何董相國要他拋棄這處他從小生長于此的地方,但他記得那男人眼中嗜血的瘋狂。和他腳下躺著的那幾名進言阻止的士大夫,還有那手中長劍上滴落的鮮血。
雖然他只有九歲,但也知道董卓也不一定需要的就是他,就像半年前被鴆死在他面前的皇兄一樣,他不听話,董相國完全可以不眨眼地殺掉他,隨後再在宗室中選出一個听話的當皇帝。
順吾者昌,逆吾者亡。
盡管還沒有人對劉協說出過這句話,但他卻奇妙地領悟了,然後變得越發的沉默和順從。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劉協沉默地看著遠處驟起的濃煙,只看方向,便知道那一定是南宮的正殿德陽殿,那殿中廣闊的可以容納萬人,殿周圍還有池水環繞,玉階朱梁,他記得他小時候最喜歡偷偷跑到那里看那金柱上鏤空的仙女圖形。德陽殿高大雄偉,據那些黃門吹噓,說是在離洛陽四十多里外的偃師城,都可以望見德陽殿和朱雀闕郁郁與天相接。他當時還覺得肯定是那些黃門在討他歡心,但此時卻忍不住在心下幻想。不管這話是真是假,讓那些駐扎在洛陽附近,居心叵測地要聲討董卓的袁紹孫堅等人,看到這道焚燒宮室的濃煙時,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劉協被關在了洛陽城外的南苑之處,這里是他父皇漢靈帝最喜愛的游樂之所,也是最大最奢華的,連周邊的那些顯陽苑、顯明苑、靈昆苑都比不上。劉協看著那些他曾經很喜歡的綠苔滿布的台階,台階之上已經布滿了鮮血,紅色的液體在綠色的苔蘚之上蔓延開來,逐漸覆蓋了其原本的顏色,最終被人踩成令人作嘔的灰黑色。
庭院樓閣的果泳館之間渠水環繞,往日碧波泛舟的水渠之中,沉沉浮浮的不是昔日那些長夜飲宴中的歡笑言樂的美女,而是一個個死不瞑目的尸體,那慘烈的畫面讓劉協想要移開目光都非常困難。
不禁會想,萬一自己有一天,也成為那個畫面中的一員,便會忍不住地寒意刺骨。
不,他只是想要活下去。
他知道現在時局不好,即使他身為天子,也和那人眼中的一條狗沒有什麼區別,隨意地鎖在這殿內,連看守的兵都去搶奪宮中的珠寶財物了,根本沒人想起他來。看著天邊如血的夕陽,劉協恍惚地想起,已是快有一天都沒人送過東西給他吃了。
「陛下……」身旁伺候的小黃門听著外面的喊殺聲,哆哆嗦嗦地想要勸回自家小陛下別再看了,但卻在劉協的一個瞥眼之下熄了後面的話語。
是的,他們被關在這里已經好幾天了,那些士兵們一點都不把劉協當皇帝看待,不給他們吃的,還要他們拿金銀珠寶來換吃的,現在他們身上的東西都被搜刮得差不多了。那些士兵們見沒有什麼油水可以撈,便拿木條封了殿門,反正也吃準了他們跑不出去,徑自去燒殺搶掠了。小黃門自認他沒那個膽量去看外面的情況,但也總需要有人看著,也許會有人想到他們呢……
劉協把目光調了回去,他並不是想要看那些場景,但他必須要強迫自己去看,還必須要讓自己記住這一切。否則他就會忍不住去反抗什麼,去斗爭什麼。
餓肚子的感覺非常不好受,劉協用小手模了模癟癟的肚子,已經完全听不到咕嚕咕嚕嚕作響的聲音了,他也不知道董卓把他扔到這里來,是當真怕他被人掠走,還是想用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除掉他。
在他深吸了口氣,再次踮起腳往外查看的時候,忽然看到殿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那人穿著一身寬袖緊身的繞襟深衣,黑色的直裾優雅地垂在腳邊,從劉協的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他的臉容。只是有些奇怪,在這樣兵荒馬亂的年代,還能看到一個衣衫縴塵不染的人物,當真是難得。
劉協也顧不得想這許多,他被關的地方偏僻,少有人經過,此時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活人,便連忙高呼起來︰「先生!先生!」
那人果然沒走開,卻也沒說話。
劉協舌忝了舌忝干燥起皮的唇,他是餓慘了,見對方並不言語,便急急呼道︰「先生,可有吃食乎?吾有物易之……」他也不好意思自稱朕,因為他這個天子本來就是個笑話。
外面還是沒有什麼動靜,劉協頹然地耷拉著肩,在這亂世,吃食可要比金銀珠寶還要貴重,對方又怎麼可能這麼隨便就答應?劉協伸手入懷,想要去模懷中那個從不離身的小包裹,最終還是模到一片空,有些茫然。那里本來應該放著傳國玉璽和氏璧,是他皇兄臨死前鄭重其事地交托給他的,他一直以來都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就連董相國想要都裝傻充愣地蒙混過去,可是就在昨天的時候,被那些士兵們搶走,徹底沒有了。
那樣強大而野蠻的武力,那些沾滿鮮血的刀劍……劉協有些不明白,士兵們不都應該是保護他的嗎?
何為天子?劉協依稀還記得,太傅給他看過《呂氏春秋•貴公》中的一章里寫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
劉協抿了抿唇,不再說話,天下究竟是誰的這個問題,到現在看來自然沒有他肚子的問題重要,但他已經沒有可以交換的物事了。
就在這時,他忽然聞到一股誘人的香氣。側過頭,劉協愕然看到一只好看的手從殿門上的縫隙中伸了進來,而讓他怔住的,是那只手中的一個饃饃。
生怕對方反悔一般,劉協也顧不得什麼皇家體面,也不管這饃饃上有沒有下毒,一把搶過來就塞進口中,吃得狼吞虎咽,一旁服侍他的小黃門也走上來,遞給他了一杯清水。他們雖然被困殿中,沒有吃食,但清水倒是留了不少。
那個黑衣男子不光給了他們一個饃饃,陸陸續續還從木門的縫隙中送進來許多吃食,除了饅頭還有一些腌肉。劉協和幾個小黃門吃了幾個,月復中不再饑渴。劉協盯著剩下的饅頭和腌肉,有些舍不得地說道︰「吾飽了,這些先生可還要?」
門外傳來一聲嘆息,一個好听的聲音柔和地說道︰「不用,汝留著吧。」
劉協大喜,這些吃食足夠他們再撐幾天的了,旋即反應過來,又有些不好意思的恭敬道︰「先生一飯之恩,伯和銘記在心,請問先生名諱,可否告知?」
劉協雖然才九歲,但也見多了人情世故。當年淮陰侯韓信受一飯之恩,之後還回報了那漂母黃金一千兩,劉協覺得就算他今日不能報答對方,也必須要日後報答。听聲音來判斷,對方是個年輕的男子,年紀並不大,劉協在腦海中搜索著記憶,判斷出以前並未听過這人的聲音。
「無妨,汝受苦了。」也不知是因為他的哪句話順了對方的意,那只好看的手又伸了進來,慈愛地模了模他的頭、
劉協這些日子以來擔驚受怕,還是頭一次感受一個長輩的關懷,他畢竟還只是個不滿十歲的孩童,感覺到頭頂傳來的溫暖,立時便潸然淚下,無聲地淚流滿面。
那只手在他的頭上安慰地撫模兩下,隨後又遞進來一個很眼熟的錦囊。劉協目瞪口呆地接了過來,在淚眼中打開錦囊,發現其中竟是他丟失的傳國玉璽和氏璧。它拼命地抹掉眼淚,訝異地在手中翻來覆去地看著。這是他的和氏璧?怎麼有些奇怪?覺得玉質好像沒有以前那麼瑩潤了。
劉協把心中的疑慮強壓了下去,是真是假又有什麼關系,這和氏璧在他手中,根本無用,不多時就會被其他人搶走。
門外那名男子見他不吭聲,又長長地嘆息了一口氣,道︰「罷了,再送你一物吧。」說罷又從門縫中遞過一物,這次卻並沒有任何物事包裹著。
劉協從那人手中接過,發覺這竟是一枚玉帶鉤。
帶鉤,是古代貴族和文人武士所系腰帶的掛鉤,古又稱犀比。帶鉤的質地、造型、大小和紋飾,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人身份的體現。劉協身上原本的玉帶鉤早就被人搜刮了去,他現在只是簡單地在腰上用衣帶打了個結而已,狼狽不堪。劉協捧著手中的玉帶鉤,發現這玉帶鉤是一條龍的造型,龍首和龍尾分別都彎成鉤狀,雕刻得古樸大方,白色的玉質上還有幾絲紫紅色的血沁,觸目驚心之下竟有幾分奪人心魄之感。劉協看著這幾道玉沁,心想這玉帶鉤恐怕很有些年頭了。
「這玉帶鉤的第一任主人,傳說是那西伯侯姬昌,也就是日後的周文王。」
那人的話語,幽幽地從門外傳來。遠處的喊殺聲已經變得模糊不清,劉協的整個心神,都被手中的玉帶鉤吸引住了。
「孩子,如最想要的,是什麼?」那人淡淡地問道。
劉協連想都未想,直截了當地回答道︰「活下去。」
「傳說這玉帶鉤,回激發一個人最大的野心。」那人輕輕一嘆,緩緩道︰「好好活下去吧……」
劉協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等他驚醒時,才發現門外早已無那黑衣男子的身影,而是來了大批的兵卒,正在撬開這扇被封死的殿門。
「陛下,臣救駕來遲,讓陛下受辱了。」跪在殿門外的那些士兵中,劉協居然發現有幾名很眼熟,都是漢室的世家子弟,迫不得已地才會服從董卓婬威,但內心里還是忠于他的,只要不會觸及他們的底線。例如只能保證他的安全,不能明面上與董卓作對,畢竟他們身後還有龐大的宗室家族。
劉協握緊右手的玉帶鉤,也許是因為這幾天好不容易吃飽喝足了,神思少有的清明。他選了一個看上去最眼熟的,走到他身邊,把左手的和氏璧遞了過去。那人雙手接過,打開一看,大驚失色。抬頭看著劉協不知所措。
劉協的身量不高,但對方跪在他身邊,正好他可以夠得著對方的耳朵。他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地說道︰「把這東西扔給外面那些所謂的忠臣們,袁紹、孫堅、韓馥隨汝選一個。」
那人懵懂地看著他,還是不明白為何如此。
劉協按緊了他的肩,撇了撇嘴道︰「二桃殺三士……」
當年晏子能用兩個桃子就殺了三個勇士,他現在用一個除了他之外無人知道是真是假的和氏璧,難道還不能借刀殺人嗎?
好好活下去……劉協緊緊地攥住了手中的玉帶鉤。
公元199年。
「砰」
曹丕剛走到書房外,就听到里面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想要推開門的手一滯,直到父親最近的心情不大好。
長他十歲的大哥在兩年前的宛城之戰意外身死之後,父親的情緒就隱隱約約的有些煩躁。再加上最近連續突發事端,幾日前竟還突生了那衣帶詔事件,更令他父親的怒火累積到了最高點。
劉協那小子居然也敢玩這一手?下衣帶詔密謀誅殺他父親?
曹丕冷冷地勾起嘴角,他今年雖然只有十二歲,但生在亂世,兄長猝死,他必須強迫自己開始用一個成年人的思維來思考。
雖然天下人都說他父親挾天子以令諸侯,那是因為他們都在嫉妒。那劉協在誰的手中都一樣,之前的董卓,現在曹操。而且曹丕自認,劉協現在在他們手中,有吃有穿有體面,在這樣的群雄逐鹿的東漢末年時期,這頭誘人的鹿還被他們好生生地供養著沒有殺掉,已經是格外的仁慈了。
看來就是給養得太好了,那頭鹿都已經忘記究竟是誰在圈養著他了。
曹丕不屑地一笑,整了整衣袍,輕敲了門扉,等房內父親應聲之後,才恭敬地推門而入。
接著低頭行禮的動作,曹丕環顧了一圈,發覺書房內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凌亂,只是地上滾落著一只青玉麒麟鎮紙,已經磕掉了一角,可憐巴巴地斜躺在那里。
曹丕有點心疼,因為他記得,這塊青玉麒麟鎮紙,是他大哥生前最喜歡的,卻不敢奪父親的心頭之好,所以只能看準機會把玩幾下。
「丕兒,汝可知這幾日之事?」一個听起來頗有威嚴的嗓音傳來,曹丕抬起頭來,便看到書案上攤開的,正式那劉協用衣帶所寫的詔書,也不知道是哪個黃門的血涂寫的,鮮血已經浸染成深紅色,頗有幾分慘烈的感覺。
「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至重。近者權臣操賊,出自隔門,濫叨輔佐之階,實有欺罔之罪……」
曹丕暗自默念,早看到「操賊」的兩個字時,眼皮巨跳,連忙咬破舌尖強迫自己看下去。一條衣帶,也就那麼窄那麼長,根本寫不下太多的字。這條衣帶詔最多也就百來字,曹丕很快就看完了。
他組織了一下語言,便冷哼一聲道︰「那車騎將軍董承死有余辜。」這衣帶詔傳給的人就是董承,也是當今國舅,董承的女兒是劉協最寵愛的董妃。曹操在衣帶詔事發之後,便在暴怒之下殺了董承滿門,之後余怒未消,還持劍闖入宮中,在劉協面前殺死了那懷著五個月身孕的董妃。
「哦?那董妃……」曹操眯了眯雙目,有意地引導著曹丕自己去思考,開始把他當成繼承人來培養。原本他的長子曹昂極好,文武雙全,聰慧敏之,又大了曹丕、曹彰、曹植等子十余歲,免去了繼承權的紛憂。可現在因為曹昂慘死,他勢必要重新培養繼任者。
「殺雞儆猴,斬草除根,善。」曹丕簡短地評價道,看向父親的目光中充滿著毫不掩飾的崇拜,「至于聖上的心情,恐一時無法平復,如吾有姐姐便好了。」
曹操虎目中威光一閃,若有所思。
曹丕低頭不語,卻暗自懊惱自己一時得意而導致失言。他雖然沒有姐姐,卻有妹妹。父親不會是想等妹妹年紀大一些,就送進宮去吧?這可是……曹丕偷眼看去,發現父親正用手指敲著衣帶詔上的那個「賊」字,不由暗自心驚。他知道父親一向是喜怒不定,可無論是誰,被人指著鼻子罵是賊都不會簡單得一笑置之吧?
曹丕一向有急智,瞥到連著和衣帶詔一起被繳上來的那枚造型古樸的玉帶鉤,連忙道︰「莊子曰,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曹操一愣,隨即撫掌大笑︰「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善!善!」
曹丕知道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也甚為得意,還年幼的臉上根本藏不住情緒,小嘴角喜滋滋地彎了起來。
曹操越看這個次子越覺得喜愛,隨手指了指桌上的那枚玉帶鉤道︰「賞汝了,省得你再從老夫這里竊去!」
曹丕一怔,旋即大喜,知道這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物事,但聯系剛剛說的話,其中頗有深意。他雙手恭敬地接過這玉帶鉤,鄭重地頷首道︰「諾。」
冰涼的玉帶鉤入手,曹丕小心地把因為興奮而有些顫抖的拳頭縮緊在衣袖中。他忽然從心底升起難以言喻的自信,像是擁有了龐大的目標和野心。待他再次看向腳邊那個破裂的青玉麒麟鎮紙時,便再也沒有了任何可惜之感。
此時他居然想的是,幸好他大哥已經不在了……
公元204年,鄴城。
甄宓對著銅鏡,攏了攏散亂的鬢發,本想好好梳理一下,但對著銅鏡里那張憔悴的容顏,還是提不起半分精神。
曹操的人馬已經把袁家的宅院圍得水泄不通,雖然他下令不許對袁家的人有任何怠慢之處,但甄宓很清楚等待她的是什麼樣的命運。
曹操與他的公公袁紹雖然早年頗有交情,可是卻已經因為群雄逐鹿連年征戰而成為了死敵,她們這些所謂的家眷,和那些任人宰割的家畜卻也沒什麼區別。
自從一個多月前,她的夫君袁熙和弟弟袁尚逃離鄴城之後,她便以心如死灰。亂世之中,一個女子便如那無根的浮萍,只能隨波逐流,根本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
她也不恨她的夫君袁熙,一個連母親都可以拋棄的男人,難道還能指望他顧得上妻子嗎?
甄宓苦笑,理智上知道袁熙的決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她們女眷留在鄴城,是沒有什麼生命危險的。曹操向來對女眷優待,但卻絕對不會容忍袁紹的親子存活于世。所以袁熙和他的弟弟必須逃走,而在亂世中,男子都極難活命,更別提帶上她了。
想必,此生再無相見之日了。
甄宓木然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連有人進了屋都沒發覺,直到後者撫上了她的秀發,才神色復雜地在銅鏡中迎上那人的目光。
「傻孩子,別再想了。」劉夫人拿起梳妝台上的金篦,一點點地梳著甄宓的長發,她知道自家兒媳婦在想什麼,但是她不能讓她再繼續想下去了。女人的靠山就是丈夫,而她的丈夫袁紹已經身死,兒子們又在逃亡的路上,所以劉夫人現在唯一能夠依仗的,就只有面前的這個兒媳婦了。
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
這句話廣為流傳並不是夸大其辭。李夫人沒有見過那大喬小喬,可是就算與甄宓朝夕相對,她也還是忍不住被其美貌所吸引,無法移開目光。尤其甄宓正是處在一個女人最美好的年華,此時神色憔悴,膚色越發顯得慘白,每畝更是如同那暈染的水墨畫一般飄渺精致,表情狼狽中卻又有著難以言喻的脆弱,讓人大起憐意,保護欲大增,恨不得想要好好地護在懷里,不讓她再受任何一點傷害。
劉夫人是抱著要甄宓好好梳妝打扮一番的念頭,可是現在卻又覺得她這副糗樣,反而更具有震撼力,一時難以決斷。
女子依附男子而生,就像藤蔓纏樹樹倒,那麼再換一棵樹纏繞又有何不可?劉夫人若不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年老色衰,恐怕親自上陣也絕不會有任何猶豫的。
畢竟活下去,才是最終的目的。為了活下去而付出些許代價,這在劉夫人看來乃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現在唯一的阻礙,反而是甄宓對袁熙的感情。
劉夫人舌燦如花般的開導著甄宓,但後者一想到自己需要委身服侍的,是那個和她公公袁紹年紀差不多的曹操,就根本無法接受。劉夫人忽然放下手中的金篦,也不再勸說,屋中變得一片沉默,屋外城中燒殺搶掠的吶喊尖叫哭泣聲隱隱傳來,讓甄宓的臉色又白上了幾分。
她瞬間意識到,如果自己不是嫁到了袁家,如果不是被好好地保護到現在,那麼她恐怕也會和外面的那些女子一樣,家破人亡,死無全尸。
甄宓悄悄地用手撫上自己的小月復,其實死也並不可怕,只是她隱約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和以前有了些許不一樣。可是袁熙剛剛離開了一個月,她完全不能夠確定自己是否已經有了他的孩子。
劉夫人卻並未注意到甄宓的小動作,她湊到甄宓的耳邊,低聲說道︰「吾听說,領兵而來的,是曹操的次子曹丕……」
後面的話隱去並未明言,她相信甄宓能听得懂。比起已經中年的曹操,劉夫人相信甄宓必定會選擇才剛剛十八歲的曹丕。更何況後者沒有任何家眷,現在還是曹操最看好的接.班人,當真是如曹氏太子一樣的存在。
甄宓按著自己的小月復,緩緩地看著自己在銅鏡中點了點頭。她件劉夫人喜滋滋地想要替她梳妝,便搖頭阻止道︰「這樣就好。」下意識的,她並不想太過于濃妝艷抹。此時又不是出閣之日,她這一世唯一的一次盛裝打扮。已經給了她的夫君。
劉夫人卻誤會了她的意思,心中暗贊甄宓無論淡妝濃抹都是那麼的動人心弦。她讓護衛找曹丕過府一敘,身為袁紹的遺孀,這點面子她還是可以有的。她帶著甄宓來到大堂等候,不多時之後,便看到一名英挺的少年郎身穿鎧甲大步流星步入殘破的門扉。劉夫人拍了拍俯在她膝上的甄宓,示意她不需要太過于害怕。
甄宓根本就不敢抬起頭,她只是盯著曹丕手中那依舊滴著血的長劍,心忖若是她夫君並未離去的話,這長劍上是否也會沾染上他的獻血。
劉夫人和曹丕都說了什麼,甄宓根本沒有听進去,她就像一個木偶一樣,被劉夫人捧起了臉,然後漠然地看著曹丕臉上震驚和愛慕的神色。
啊……這樣的表情,她看過的實在是太多了,幾乎每個男人在看到她的時候,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連她的夫君也不曾例外。
甄宓麻木地想著,卻覺得了無生趣。這樣的活著,是不是真的是她想要的生活?
曹丕好像慌慌張張地在身上找尋著什麼東西,甄宓猜出來他必然是想要找出一個能代表他身份的信物,現在鄴城中混亂不堪,他定是不能抽身,所以只能在她這里留一枚信物,如果有人想要對她不軌,也必然會看在他的面子上放手。
甄宓垂下眼簾,這青年身上除了那柄滴著血的利劍,估計就只有虎符了吧?難不成他還能把虎符給她不成?
正胡思亂想著,一個龍形的玉帶鉤出現在了她的面前,當她意識到這是多麼貼身的東西時,雙頰不禁涌上因為氣憤而燃起的紅潮。雖然她已經認命,但這樣赤.果果的暗示,她實在是……實在是……
曹丕是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他身上也沒有其它多余的信物,老實說,劉夫人的潛台詞他還是听得懂的,在鄴城根本沒有人敢和他搶人,但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他父親曹操。所以為了避免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想到了這枚玉帶鉤,因是父親多年前給他的物事,想必若是父親見之,應該會懂他的意思。
曹丕看到甄宓的耳尖都紅透了,更是心癢難耐地想要挑起她的臉容一觀,可是畢竟此處還有旁人。曹丕輕咳一聲,把玉帶鉤硬塞到了甄宓的手中,之後叮囑看守的士兵莫要驚擾她們,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鄴城還需要鎮.壓幾日,曹丕即使想要偷懶都不能。
甄宓握著那猶帶有對方熾熱體溫的玉帶鉤,忽然升起一股欲wang,她要活下去,不僅僅要活下去,還要名正言順的生下袁熙的孩子。
她要讓這個把他視為玩物的男人,後悔莫及。
公元221年,洛陽。
司馬懿雙手攏在袖筒中,眼觀鼻鼻觀心地靜立在書房一側,他不知道曹丕召他來此有何用意,去年曹丕剛剛篡漢登基為帝,魏朝百廢待新,身為尚書右僕射的他還是很忙的,沒什麼時間可以浪費。
既然曹丕一直沉默不語,司馬懿便開始在心中捋順各項事宜,以揣測帝心。以魏代漢的受禪大典舉行得很成功,三公九卿、侯爵貴族,各軍將領和前來朝賀的匈奴單于等來賓足有好幾萬人。司馬懿至今還記得,那劉協被迫跪在地上,把傳國玉璽和萬里河山交到曹丕手中時,那悲涼無助的神色。
據說曹丕連謚號都為劉協準備好了,就是「獻」字,漢獻帝,當真無比貼切。
司馬懿的唇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其實曹丕篡漢,實在不是一個很高明的招數,司馬懿幾乎都可以想象得到,以後這招禪讓,將會成為一種政治游戲,不斷地被人模仿,被人超越,逐漸便會成為一個固定的模式。只要君弱臣強,便會有禪讓的戲碼不斷上演,而這個禍根,便是曹丕親手埋下的。
司馬懿的心髒無法克制地狂跳著,他知道若是曹操死前登基,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效果,畢竟曹家天下就是曹操一手打下來的,這與統一六國的秦始皇和楚漢相爭得勝的漢高祖一樣,用武力說明一切。可惜曹操一生都謹守著君臣之禮,卻沒曾想到他的兒子曹丕在他死後連一年都等不及就撕開了最後的那層遮羞布。
這樣脆弱的王朝,還真是想要有親手摧毀它的欲wang啊……
司馬懿攏在袖筒中的手微微顫抖,他與旁人不同,腦袋可以轉的角度比常人多上許多,可以看得到背後的東西,相術上有雲,這是「狼顧」之相,是野心勃勃的表現。
曹操相信相術,終身都沒有重用他,但他卻適時地與曹丕搞好了關系,成為了後者最親近的幕僚,也成為了曹魏王朝升官最快的奇跡。
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司馬懿自詡為博學洽聞,不下那傳說中的臥龍鳳雛二人,曹丕也甚為依仗于他。司馬懿在轉瞬之間已經把最近朝中發生的事都在腦海中回放了一遍,又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曹丕在把玩著一枚造型古樸的玉帶鉤,忽然間醍醐灌頂搬醒悟了過來。
這玉帶鉤,好像是甄後的遺物。
甄後被曹丕賜死,雖然蹊蹺,但也尚無近臣會不識抬舉地前去質疑。畢竟郭皇後現在掌管後宮,正當得寵,而一直留守在鄴城的甄後一向不為人所知,只是傳言那甄後極美,可就算再美,這麼多年都未在曹丕身邊服侍,這感情恐怕也會少得可憐了。
更何況,司馬懿所聞,那甄後被賜死之後,被以發覆面,以糠塞口,讓她死後都無顏見人,連像閻王爺開口訴苦的機會都沒有。曹丕如此不留情面,司馬懿揣測這並不是後宮爭寵內斗的原因,恐怕是另有隱情。
難道是和宮中流傳的那樣,曹植與甄後有叔嫂禁戀?
這也不是多稀奇的事,甄後被賜死也就算是了結了,哪曹植爭奪繼承權已然失勢,翻不出多大的風浪來,也不值當曹丕如此煩惱。
難不成是後悔賜死甄後了?才拿著甄後的遺物這樣懷念?
司馬懿旋即又否定了這個懷疑,如果思念甄後,那叫他過來干嗎?繼續想著各種蛛絲馬跡的司馬懿,渾然渾身一顫,想起了著幾日曹丕對待曹叡的態度……
曹叡便是甄後所出,是曹丕的長子,長其他諸子數歲,已是曹魏王朝鐵板釘釘的繼承人。可是曹丕卻一直未立他為太子,甄後被賜死之後,這曹叡的處境就越發的微妙起來。司馬懿本覺得甄後就算不貞,也不會動搖曹叡的根本,但他突然想到,曹丕納甄後當年,曹叡便出世,甄後原石袁紹的兒媳婦,這難道……
「仲達果然敏銳。」曹丕雖然一直在摩挲著手中的玉帶鉤,可是也並未忽視書房中另一個人的動作。當他感覺到司馬懿的呼吸沉重了些許之後,便知道後者定然已是猜到了內情,這也不能怪他不言明,懷疑兒子不是自己親生的,這樣的事情,實在很難說出口。
曹丕其實並不怪甄宓懷著其他人的孩子,他父親曹操好人妻,甚至還把別人的兒子都拎過來當養子,這多少也影響了曹丕的觀念。曹操對其中一個養子何晏的寵愛,都讓曹丕眼紅,年少時沒少當眾譏諷那人為「假子」。但何晏只是個特例,曹丕和其他兩個養兄弟秦郎和曹真就相處得不錯,所以,如果甄宓在最開始和他說清楚的話,曹丕也會一視同仁,把曹叡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但也絕不會把他當成繼承人來培養。
司馬懿打量著曹丕陰沉不定的表情,斟酌了片刻,便把握住了這個問題的關鍵點,如果曹丕確認了曹叡不是他的孩子,那麼還能有什麼可糾結的?直接調離都城任其生死由命便可。現在難就難在,沒人知道這孩子究竟是不是曹丕的兒子,不足月生子也屬常見,恐怕就是連那個被賜死的甄後,也不能確定這孩子究竟是誰的。
司馬懿回憶著曹叡的容貌,那孩子眉清目秀,定是像極了那甄後,從長相上應是看不出什麼。
這事委實有些棘手。如果曹丕還有另外一個年歲相當的兒子,並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讓另一個兒子來繼承大位。可現在除了曹叡之外,其他諸子都甚為年幼,能不能長大成人還是未知。
所以此事的關鍵,便是需要證實曹叡是否曹丕的親子,那麼反過來呢?如果證實袁熙不是曹叡的親父?
司馬懿沉默了半晌,便道︰「陛下,可滴骨認親。」
滴骨認親一詞,在不久前曾風靡一時,孫權謝夫人之弟謝承所撰《會稽先賢傳》,記載了一件以弟血滴兄骨骸之上認領長兄尸骨的事例。
滴骨認親指的便是將活人的血滴在死人的骨頭上,觀察是否滲入。如能滲入則表示有父母、子女、兄弟等血緣關系,如不能則表示沒有。袁熙在十多年前便和其弟袁尚一起在遼東被人殺死,埋骨之處不難尋找。
草皮早已采用此法,聞言暗嘆一聲道︰「莫提此法,那袁熙和其弟還有數位侍從葬在一處,早已分辨不清。」曹丕說得含糊,實在是不想告訴自己這最信任的近臣,實際上他把曹叡的血都滴過了那幾人的骨殖一遍,結果全都滲入。
這也太扯了,難不成這些人都是曹叡的父親?都有親屬關系?他後來又做了幾次試驗,徹底驗證了那謝承所說的乃是胡言亂語。可惜他不能自曝家丑,否則真是要駁斥那謝郎中一番。
司馬懿本想提及骨殖混亂一處也無妨,只要有一人的固執滲入,便可辨出親子關系。但他看著曹丕的臉色陰沉,便知道這法子早已試過,肯定是沒有得到準確的答案。
身為臣子,就是要為天子分憂。司馬懿迅速地分析了利弊,也知今日之事,乃是曹丕發發牢騷而已,並不想他多嘴生事,而且諸位公子尚且年幼,曹丕春秋鼎盛,選太子之位也並不急于一時。
司馬懿如此這般說辭,端的是滴水不漏,曹丕的臉色也和緩了許多。他也只是和司馬懿通通氣,心中定念也是再觀察幾年。司馬懿說著說著,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到了曹丕手中把玩著的玉帶鉤之上,哪造型古樸的玉帶鉤玉質柔和細膩,在跳動的燭光下閃爍著令人難以抗拒的光芒。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熟讀詩書的司馬懿自然很快便想到了這兩句,意見動機很壞的事情,放大到無限大的時候,也可以變成正義,而正義永遠是勝利者所書寫的。所以才會造成「竊鉤者誅,竊國者侯」這樣兩種不同的結果。
在今夜之前,司馬懿雖然偶爾有不臣之心,但卻知道時機並不成熟,強自壓下。可是今晚他听聞了一個皇室秘辛,這讓他大為動心。儲位不穩,這是多麼容易動手腳的一個地方。
司馬懿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來,如果曹丕的年幼諸子都陸續夭折,僅剩下曹叡一人,那麼就算曹丕無論怎麼懷疑這孩子的血統,都不能把這原因公開對外說明,只能被迫把帝位傳給曹叡。喏,這樣對于曹丕來說可能是勉強之舉,為了不混淆曹氏血統,他在臨終前估計會吩咐親信之人,不讓曹叡生下繼承人,最後迫得曹叡只能從其他兄弟處過繼兒子來繼承大統……
司馬懿低垂眼簾,把眼中的光芒小心翼翼地掩去了。
公元2012年。
「司馬懿真狠啊……曹丕的好幾個幼子都不明情況地夭折,曹叡的兒子一個都沒長大,最後還真如他所計劃的那樣,從宗室過繼來的曹芳繼承了帝位。」
醫生依舊cos著兔子玩偶,他已經習慣了那不時垂下來的兩只長耳朵,就是有點擋視線。他現在正陪老板挑選著可以夠得上級別的帝王古董,其實這也是變相地听老板講故事。「這麼說來,這玉帶鉤後來應該是落到了司馬懿手中吧?」
老板把那枚玉帶鉤從錦盒中拿了出來,一邊用軟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邊淡淡地回道︰「那司馬懿還真沒得到這玉帶鉤。」這玉帶鉤之上的那幾抹血沁,如同真正的鮮血一般,瑰麗得讓人觸目驚心。
「咦?也對,他兒子才牛叉呢!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嘛!」醫生恍然大悟,「看起來這玉帶鉤肯定符合帝王古董的要求,看你說的這段故事,就經手了多少個皇帝啊!漢獻帝劉協,魏文帝曹丕,那甄宓得了玉帶鉤之後,她兒子魏明帝曹叡肯定也曾經踫過……嘖嘖,真可惜,若是曹操踫過就好了,他死的時候也沒過過皇帝癮啊!」
「曹操曾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言,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他說自己為了阻止他人稱帝稱王而戎馬一生,又怎麼會稱帝呢?」老板細細地擦拭完玉帶鉤,放回了錦盒之中,微微一笑道︰「他是梟雄還是英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評價,但那種情況下他還能不稱帝,我覺得已經很能表現出來他的態度了。」
醫生也不由贊同地點了點頭,畢竟同時期的其他兩個人,劉備和孫權之後都陸續稱帝,也許曹操活的時間再長一點也會繃不住稱帝,可是歷史就是很巧妙的在結果上不會給人們任何想象的余地。所謂蓋棺定論,便是如此。
不過想到蓋棺定論,醫生立刻就想起了故事中提到的滴骨認親,這個可是他的專業領域,立刻就燃了,開始喋喋不休地普及著醫學知識。
「那曹叡也幸運,幸虧那袁熙是和好幾個人合葬在一起的,否則肯定會倒大霉了,以前我和一法醫打過幾次交道,他說人體的尸體經過長時間的腐爛,最終剩下的就是白骨化的骨骼,表面上腐蝕發酥,別說血液了,就是水滴都能滲入。至于現在電視上演的那些滴血認親就更扯淡了,實際上將幾個沒有任何關系的人的血液注入到同一器皿中,不久都會融合在-起,滴血認親根本沒有任何科學依據。」
醫生說得興起,一時忍不住朝老板瞄了幾眼。他還沒放棄抽老板幾管血去做做實驗呢!不過他一低頭看著自己這搞笑的玩偶造型,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過醫生也看得開。他立刻就把這點小郁悶拋到了腦後,旋即想起一事道︰「慘了,老板,這玉帶鉤是不是不能隨便踫啊?我怎麼看你剛才好像拿起來了?」
老板合上錦盒,緩緩道︰「是人都有野心的,這玉帶鉤只是個契機,挑起一個人最大的野心。但如果能控制得好,就不足為奇。當年我替換了那劉協丟掉的和氏璧,心中有愧,才贈了他這枚玉帶鉤。他當時的野心,就是好好地活下去,而他其間雖然冒過一次險,但最後也得到了善終,也算是求仁得仁。」
老板慢慢地回憶著,表情有些恍惚,他也不知道自己當年所做的是對是錯。故有野心者不可便借勢,有愚質者不可與利器。這句話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老板.老板.那你的野心是什麼?」
醫生聒噪的追問聲打斷了老板的追憶,老板捏了捏那雙柔軟的兔子耳朵,把他塞到了行李中,徽微一笑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出發去封陣眼吧。」
「犯規啊!犯規!不想回答問題也不能用這樣的方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