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和往日無異的夜晚,烏藍的夜幕上有著點點繁星,清秋的夜色里,疏桐缺漏,月色從樹葉的縫隙里漏在地上,濺起點點銀光。窗戶上印出八月桂的樹影,隨著微風簌簌的在抖動著身影,不時的有細如米粒的桂花從枝頭墜落,在窗紙上劃出了一道弧線,倏忽就不見蹤影。
屋子里宮燈高照,書桌上鋪著雪白的宣紙,赫連睿站在桌子旁邊握著筆寫大字,張延之總是批評他的字寫得不好,慕媛也附和著太師的話說過他幾次,他心里一直憋著一股子氣,非要將這字練好不可,總不能叫他們小看了去。
慕媛站在書桌的一側在細細的研墨,眼楮看著屋子外頭,想到了今日去徵宮姑姑和她說過的話︰「媛兒,你切不可荒廢了自己。你冰雪聰明,閑時多研究經、史,必能從中體味出權謀策略來。另外你也別丟下棋琴書畫,這都是一個人個性修習的必要技巧,下棋最可以培養智力,你可與皇孫殿下對弈,從下棋里也可以體會到不少知識呢。」
姑姑最近和一些史官學士們在修撰虞史,听太子殿下說那些文臣們都相當佩服姑姑的造詣,皆推崇姑姑乃大虞第一才女。慕媛出神的想著,這大虞第一才女的佷女,可也不能太差了去,自己當以姑姑為目標,努力上進才是。
轉頭看向赫連睿,就見他額頭上閃閃發亮,冒出了一頭的汗珠子,可仍然咬著嘴唇,拿著毛筆一絲不苟的寫著字。低下頭一看,那紙上已經寫了一排大字了,慕媛正準備在旁邊說上幾句贊美的話兒,可是多看了幾眼,卻發現里邊有幾個錯別字。
慕媛牽住赫連睿的衣裳,點了點那幾個字道︰「殿下,你瞧這幾個字,‘惻隱之心’的惻字是豎心旁,你寫成人字旁啦。還有這個,‘羞惡之心’的羞字,殿下寫成了差別的差字了。嗯……還有這個呢,非由外鑠我也,這個鑠字……」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赫連睿便將毛筆往桌子上邊一扔,滿臉不高興的說道︰「媛兒,你總是在挑我的毛病,我知道你比我聰明,我怎麼學也比不上你,可你別老是說我這里錯了,那里也錯了好不好,听了我心里煩惱!」
慕媛被赫連睿的動作驚得呆呆的站在那里半天沒有動,她只是單純的想指出來赫連睿抄寫的文章里有錯別字,可怎麼在赫連睿的耳朵里邊,她便是在故意挑他的毛病了?心里一酸,眼淚珠子涌了上來,在眼眶里打著轉轉,幾乎要掉落下來。
抬頭瞅了瞅赫連睿,就見他背著手站在窗戶前面,伸手推開了窗子,一陣秋風竄了進來,卷著書桌上那張紙,連硯台都沒有能夠壓得住,竟然便飄著飛到了屋子的角落,又貼著牆落了下來。慕媛只覺得自己身上發涼,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道︰「奴婢無意冒犯皇孫殿下,可奴婢卻不得不如此而為之。若是明日太師見了皇孫殿下寫的字,自然是能看出那些錯字來,到時候當眾斥責皇孫殿下,到時候殿下面子上更沒光彩。早知道殿下是這般想法,以後奴婢便不再多嘴了,求皇孫殿下懲罰。」
赫連睿今日又受了張延之批評,心里正是不舒服,回來便發誓要好好的抄上一份文章給太師去看,沒想到才寫了一排字,便被慕媛挑出了幾出錯誤,面子上更是帶不過去,所以才會突然發火,遷怒與她。打開窗戶被涼風一吹,心里那陣無名火便消了,又听到身後慕媛可憐巴巴的請罪,就是再有氣也生不起來。但是一時之間他又拉不下面子,只是拿了一雙眼楮看著外邊的八月桂,一束束金黃的花冠藏在隱隱的樹葉里,隨著秋風送來一陣陣馥郁的芳香。♀
他沒有回過頭,只是極力用听起來不那麼生硬的聲音說︰「你先回自己屋子里去罷,我這里暫時不用你伺候了。」
听到這句話,慕媛的淚水終于掉了下來,她爬起身子,哽咽的應了一句︰「奴婢遵命。」伸手抹了一把眼淚便往自己屋子里飛著跑了過去。赫連睿听到那身後遠去的腳步聲,又急又快,心里似乎被什麼狠狠的揪了一把,可他卻依然沒有轉身喊住她,直到那腳步聲再也沒有听到,這才回過頭來,懊惱的看著一屋子的空寂。
桌子邊上已經不見那個小小的身影了,桌子上邊橫躺著一支毛筆,已經被風吹到了筆洗旁邊,那是他剛剛發脾氣的時候扔掉的,自己剛剛寫字的宣紙不見了,定楮一看,卻是在屋子的角落里蜷縮著。他走上前去將那紙撿了起來,放回書桌上邊,拿出《孟子》來,仔細的對照著自己剛剛寫的字。
果然慕媛說的都是對的,他寫錯了好幾個字,赫連睿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燙,他撿起那支毛筆,仔細的將幾個錯別字糾正過來,剛剛放下筆,就听不遠處傳來幽幽的琴聲。
那琴聲在這秋夜里顯得格外的淒涼,悠長而纏綿,赫連睿側耳听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惆悵堵塞著他的胸膛,仿佛有什麼東西讓他想落淚一般。那是慕媛在彈琴,整個東宮也只有她會彈琴,赫連睿站在那里傾耳側听,慢慢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想要偷偷去看望她。
就在他準備抬腿出去的時候,薛清端著水盆進來了︰「殿下,準備洗漱歇息罷,今夜也晚了,再不歇著怕明日起不來了。」
有一種心事被人撞破的尷尬,赫連睿將步子硬生生的停住,點了點頭道︰「伺候我寬衣。」他站在那里,伸出雙臂,薛清開始給他解衣裳上的盤扣,琴聲依然在響著,一點點鑽進了他的耳朵,讓他的一顆心仿佛變成了洗臉盆子里的那塊帕子,在薛清的手里已經擰成了彎彎曲曲的一條,好半天都展不開來,等到展開的時候,那上邊也是折皺成一片,橫七豎八的晃著他的眼楮。
琴聲突然停了,一切都那麼沉寂,一種說不出的驚慌涌上了赫連睿的心頭︰「薛清,快去看看慕春衣,她怎麼不彈琴了?」想到方才自己做過的事情,赫連睿就有說不出的懊悔,他恨自己為什麼控制不住就朝慕媛嚷了起來——她有什麼錯?不只是好意的指出來自己寫了錯別字而已?望著門外黑漆漆的一片,他心里莫名糾結了起來。
薛清彎腰應了一句,提起衣裳下擺匆匆走了出去。
慕媛的房間和赫連睿的隔得並不遠,只穿過一個小跨院,薛清便見到了慕媛。月色溶溶,照在靜靜擺放在院子里邊的一架琴上,琴弦泛起一點點灰褐色的影子,那具琴的旁邊有一張小幾,上邊擺著一盞茶水。
慕媛坐在琴後,手停頓在琴上邊沒有動靜,兩只眼楮里淚水汪汪。她的身邊坐著藍采和藍靈,她們幾個正在低聲安慰著她。
「慕媛,你別傷心了,皇孫殿下可能只是有心事。」藍采溫柔的勸著她,眼里卻閃過一絲光彩︰「我們都曾被皇孫殿下斥責過呢,你習慣便好了。」
方才那邊屋子里傳來的動靜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赫連睿對慕媛咆哮,心里便有說不出的快活。後來听到院子里響起了琴聲,她心里一動,一種邪惡的**從心底升了起來,慢慢的變成了一種執念。她抖抖索索的模出準備了很久的一包藥粉,那是碾碎的白果芯,燈光下她猶豫不決的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咬了咬牙,將那些粉末灑進了茶盞,沖了一盞茶水端著走了出來。
「看你哭得嘴唇都干了,喝口茶水潤潤喉嚨罷,只是你別嫌棄,我方才已經喝了一口啦。」藍采心里擂鼓一般,將那盞茶遞了過去,眼楮不敢看慕媛,只希望她快快接了茶水一飲而盡。
慕媛方才一個人伏在琴上哭了一回,也覺得喉嚨干澀,見著藍采遞了一盞茶水過來,道了一聲謝,接過茶水便喝了幾口,對著藍采笑了笑︰「謝謝藍采姐姐,這茶水真好喝,有一種淡淡的清苦味道,你是用什麼泡的,改明兒我也去泡這種茶喝喝。」
藍采的臉上一怔,沒想到慕媛會問起這個,她含含糊糊的說了句︰「我用蓮子心泡的,是不是有些太苦了?最近我嘴角長了幾個泡,有些上火,所以就用蓮子心泡茶喝。」
「原來是這樣。」慕媛用手擦了擦眼楮,端著杯子道︰「藍采姐姐,我倒是極喜歡這個滋味,只是這茶盞太大,還有一半沒喝完呢,我帶回屋子去了,明日給你送過來。」
「沒事兒,你喜歡便好,只管端了去喝。」藍采看著慕媛捧著那杯子站了起來,心里也是歡喜,才喝了一半,不知道功效如何,讓她帶回去喝完才好呢。自己本來還想勸著她喝完的,苦于找不到措辭,沒想到她自己倒是提出來了,這樣豈不是天助我也。慕媛啊慕媛,你總算可以滾出東宮了,現在皇孫殿下也厭棄了你,良娣娘娘趕你出宮的時候,看誰還能幫你說話!
看著慕媛的背影,藍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深,薛清在旁邊看得奇怪,推了推她道︰「你在笑什麼呢?還不幫著慕春衣將她的琴搬進去?」
藍采瞥了他一眼道︰「你想討好賣乖你便去做罷,這琴又不是我的,和我有什麼關系!就是它在這里擺上一年,風吹雨打的漚爛了,也沒我半點事情!」一邊說,腳下還用力,將那放琴的杌子踢了下,這才洋洋得意的走了回去。
站在她旁邊的藍靈彎腰抱起琴對薛清道︰「薛公公,你便搬杌子罷。」兩人將琴一起搬回慕媛屋子里頭。薛清見燈下的慕媛,哭得一雙眼楮都腫了起來,紅著小鼻子縮在床頭,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不由得嘆息了一聲,走上前去道︰「慕春衣,你也別傷心了,皇孫殿下只是一時之氣,便是他派我來看你的。」
慕媛吸了吸鼻子,啞著嗓子道︰「還請薛公公回去幫我謝過皇孫殿下,便說慕春衣不知輕重冒犯了皇孫殿下,哪里值得他派人來看望。以後慕媛定然不再多嘴多舌,請皇孫殿下早些安歇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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