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這副蒼老病態的模樣,竟讓蘇葵覺得他全然不如往日的凌厲,反而多了一份平和的慈祥。
這個想法一出來,便將她自己嚇得夠嗆——她竟然會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世上本該最令人畏懼的那個人平和而又慈祥。
「謝皇上蘇葵僵硬地坐了下去,雙手疊在膝蓋上。
元盛帝今日似乎格外的有閑心,看著她惶恐的模樣,開口問道︰「朕就這麼可怕?」
蘇葵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著,可真不愧是父子,連問她的問題都是一模一樣。
「回皇上,臣女這是敬畏
「敬畏?」元盛帝似是自問一般,微一頷首後仰頭笑道︰「哈哈,好一個敬畏——」
蘇葵猜不出他的喜怒,不敢擅自接話。
卻清楚的覺察到,今晚的元盛帝同以往真的有些不同。
有藍衣太監行了過來,行完了禮得了準兒這才敢走進亭中,俯身在慕冬耳畔悄聲說了幾句話。
慕冬眼神微變,吩咐道︰「你先下去吧
那太監猶豫了一瞬,遂恭敬地應下︰「是,奴才告退
元盛帝抬眼看向慕冬,「若是有事你就先回去便是,不要耽擱了正事
慕冬將茶盞擱下,起身道︰「兒臣告退
「去吧元盛帝擺了擺手,便握拳咳嗽了起來,「咳咳咳咳咳」
慕冬走至蘇葵身側,用只二人可以听到的聲音道︰「茶涼了,就不要喝了
「啊?」蘇葵被他這話說的模不著頭腦,剛抬起頭望向他,卻見他已出了亭子。
元盛帝好大一會兒才止住咳嗽。
蘇葵見狀勸道︰「這里風大,皇上何不回寢宮歇息
元盛帝搖頭,「無妨——近來就是歇的太多了。覺得整個人都老了他說這話的時候口氣帶著淡淡的疲憊,令蘇葵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不光是一個皇帝,還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你同宿兒的親事作廢一事,可真是讓朕對你刮目相看蘇葵出神之際,元盛帝口氣稍冷,忽而轉了話題。
蘇葵脊背一冷,盡可能地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答道︰「臣女當時是一時沖動才發了那個毒誓,還望陛下恕罪——」
元盛帝冷笑了一聲,「懂得認錯固然是好事。可你果真是覺得自己錯了?」
「臣女不敢欺瞞皇上
「不敢?」元盛帝忽而提高了聲音,「依朕看你分明是膽大包天,私自做主廢除親事。說不嫁便不嫁,是拿聖旨視同兒戲嗎!」
蘇葵聞言忙地起身跪下,掩去眼中的慌張,「臣女絕無此意!」
「若真如你所說是一時沖動——換做尋常人最多會掉頭走掉,而非是還能發出那個思考慎密的毒誓來。因為你心里清楚,這個毒誓日後會等同你的護身符咒,讓朕無法再逼你嫁給宿兒!」
蘇葵听聞心思被他剖析了個清楚,心中又慌又怕,有些事情大家心里清楚便罷,但說出來卻是另一回事。
「陛下英明——」蘇葵緊緊地攥著手指。迫使自己冷靜下來,「當時臣女的確是懷有此種心思,但也是情勢造就。後來想一想確實是有欠妥當,但臣女可以指天起誓,此事僅僅是臣女一人的私心,是懷著賭氣的心理,同其它人或事皆無干聯
元盛帝在乎的不過是因為她這件事而影射的蘇家。同她成不成親卻沒有根本上的聯系,成親對他來說不過是想確定蘇家的立場而已。
果然。元盛帝一听這話,表情現出了不確定。
覺察到自頭頂傳來的目光,蘇葵一動也不敢動。
不敢讓自己的表情有一絲波動,生怕他會因此懷疑她話里的真實性。
不知不覺間,後背已經被汗水浸濕。
蘇葵不知過了多久,方听元盛帝那听不出喜怒的聲音響起,「朕之所以跟你問起此事,不過也是忽然想起來罷了——蘇丞相和蘇將軍的忠誠,朕心中自然比誰都清楚
雖然不知他究竟信沒信,或許信了幾分,但還是叫蘇葵大松了一口氣——伴君如伴虎,古人誠不欺我也。
「起來吧
「謝皇上
蘇葵費力的起了身,才覺察到膝蓋又疼又麻,皆因腳下乃是由凹凸不平的小鵝卵石鋪就,可謂是別具匠心且還賞心悅目,但若是用來跪著的話,卻是讓人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的。
他徒手指向亭外,正是華顏宮的方向,「華顏應當沒敢同你說朕為何軟禁與她,那朕便告訴你——是因為沒有哪個帝王會喜歡被人忤逆
他望著在夜色中燈火燎亮的華顏宮,斬釘截鐵地道︰「不管是華顏還是任何人,都不該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蘇葵知他話里有話,是在給她敲警鐘罷了,但他不挑明,她自然也不會傻到去戳破,便順著他的話移開了話題︰「公主確實沒同臣女提起陛下軟禁她的原因,但臣女卻猜到了七八分,臣女覺得陛下之所以如此,並非是完全出于一個帝王不容置啄的威嚴,還有一位父親對女兒的保護
雖是意欲轉開話題,但說的卻是真心話。
換做是她,定也會如此。
華顏定是要去找蘇燁,才會被軟禁起來,除此之外,她再沒什麼理由會去頂撞元盛帝。
元盛帝聞言神色稍滯。
一位父親?
良久之後,他才搖頭道︰「可朕從來都不是一個好父親。甚至,不是一個好皇帝。但朕至少還曾為做一個好皇帝而努力過,但是卻從未想過要做一位稱職的父親。這一點,蘇相做的就比朕好的太多
「臣女卻不認同蘇葵偷偷看了他一眼,繼續道︰「臣女認為為人父母者不管如何,心里總是裝著孩子的,是否是一位好父親也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斷定。俗話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皇上既給了他們天下最尊貴的身份,尋常人家的親情自然就會顧暇不及。人非聖賢,陛下雖為天子,但也並非三頭六臂,能做到如此,已是難求
若他真的如他所說,不是一位好父親,早在幾年前辰國求親之際便將華顏嫁過去了,縱然她百般不從,也不過是一碗蒙汗藥的事兒,又豈會任她如此。
彼時,若是華顏嫁過去,辰國對衛國的態度應也不至于如今這般。
說到底,還是舍不得。
正如蘇葵所說,他不止是一位父親,還是心里裝著天下的帝王,做到這種地步,已不知是下了多大的決心。
元盛帝深深地望著她,眼神幾度轉變。
「你同你娘親一樣聰明——」
當年的月凝就是太聰明,不能全為他所用,他憂心蘇家的力量會日益壯大,才起了殺心。
而如今的蘇葵,真是像極了當年的月凝,甚至過之而不及。
他晃了晃杯中的茶水,問道︰「你可知這是什麼茶?」
蘇葵端起茶盞,望著上下浮動的茶葉,答道︰「這茶色澤綠中帶黃,湯色綠中透黃,葉底綠中顯黃,正是所謂的‘三綠透三黃’,若是臣女看的沒錯,應是雀舌報春茶,香味清幽,應是今年的新茶
雀舌茶,又名白毛尖、魚鉤茶,茶青的原料為單芽、一芽一葉初展,湯敕綠明亮,葉底女敕勻顯黃,沖泡後芽葉在杯中亭亭玉立、上下飄動,不難判斷。
元盛帝微一頷首,「確是雀舌茶,但這杯中的茶卻非尋常的雀舌可比,因為這沖泡茶水的水是從玉泉山頂的泉眼中取來的,玉泉山山勢險要,高入雲端,一滴泉水都是千金難求
他細品了一口,神色放緩了不少,「啜甘咽苦而存天性,這才是真正的好茶
蘇葵有些咋舌,花這麼多人力物力去取那泉水,就為煮上這一杯茶?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再如何烹煮,不還是一杯雀舌茶嗎?
元盛帝抬手示意,「你且嘗一嘗便可知其中的差距——」
蘇葵將茶端到嘴邊,嗅了一嗅,果然清香非常,近看之下,茶湯清碧,悅目動人——
慶雲宮。
肖裴將一個錦盒交到秦越的手中,退至一側。
秦越慎重地接過,跪地道︰「屬下絕不負殿下所托!」
慕冬微一頷首,「只有半個月的時間,秦將軍先回去準備罷——」
「微臣告退
肖裴偷瞄了慕冬一眼,是發覺了他心緒的不穩。
果然,秦越前腳剛離了書房,慕冬便起了身。
肖裴趕忙跟上。
卻听慕冬道︰「你不必跟來
「屬下遵命肖裴悻悻然地模了模鼻子,一邊在猜測著慕冬是去了哪里。
肖裴越想越覺得稀奇,心里掙扎著要不要悄悄地跟過去一探究竟。
但最後還是覺得老老實實的呆在這里的好,卻不是擔心良心受到譴責,也並非意識到跟蹤別人是一種不好的行徑,而是他覺得,被發現的幾率太大,且被發現後的後果比較難以承受。
元盛帝听到腳步聲,嘴角現出不可查的笑意,輕輕叩了叩欄桿,看向蘇葵道︰「朕這輩子真正對不起的人有兩個,一個是皇後,一個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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