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初篁。
她是從未想過的,這個世間,有一天,能喚一喚他的名字,已經艱難到是一種恩賜。
那雙黑沉沉的眼靜靜凝視著她的臉,一動不動。然後她也便一動不動得回望著,帶著少許躊躇與猶豫,又堅定站在原地,被動得等待命運降臨。
然後一只手,輕柔得撫過她的發,看上去溫潤如玉的肌膚觸踫到才知是毫無溫度的寒冷,他的眼是幽謐無底的深淵,毀滅所有,吞噬一切,照不進任何光亮。很久以後,才是一聲仿佛喟嘆般的話語︰「……盈盈?」
她怔在那里,清晰得覺察到他在思考。似乎在無涯的時間荒漠中,用盡一切才摭拾起些微的記憶痕跡,只可惜,是錯的。
在滿堂弟子驚愕的視線又或者心聲里,他彎下腰,將她徑直抱了起來,轉身便往殿外走去。
「掌門!」管事的弟子匆匆喚出一聲,便見著他背影淡淡一掃衣袖,示意自己全權負責。
辰湮被寬大的衣袖緊緊裹著,凌厲的風還是拼命自身側刮過,于是知道這是在以相當迅疾的速度在前行。這樣高強度的轉移叫她腦袋有些脹痛,好不容易停下來,身體一轉,摔落下去,有片刻天暈地轉的不適。
待她皺著眉頭睜眼時,發現自己被放在一張軟榻上,他的手指緊緊按著她的發,坐在她身側俯□,視線牢牢得鎖定了她。
他的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瘋狂。
「我知道,我忘記了很多東西,」很久之後他輕輕得說,光風霽月的顏容俊美如初,只能從那平靜的話語中听出深埋著的無法月兌解的怨恨與陰鷙,「可從沒有哪次更能讓我感覺到,我究竟忘記了怎樣重要的東西……」
看到她的第一眼,什麼東西轟然坍圮。他在避無可避的轟塌聲中,感受到身體的某個部位,巨大的裂痕,那里空蕩蕩的像是缺失了支撐它的一部分。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是什麼。
辰湮抿了抿唇。她也有些迷惑。
每一次渡魂之際,因殘魂與原主的撕扯爭斗,確實會將一部分記憶遺失。可這回,明明仍是厲初篁,明明還不曾渡魂,為何,他就忘了那麼多的東西。
是經歷了什麼嗎?離開那山頭之後又發生了什麼?為何他會建立青玉壇,為什麼他會成為此地的掌門,為何……他就忘了。
他認出了她。可為什麼,就不記得她是誰了?明明認出了她。
她看著上方的人,緩緩伸出稚女敕的手,放在他的臉上。冰冷的氣息侵襲入肌膚,她卻仿佛感覺不到,只是問道︰「你還記得什麼?」
他的另一只手就擱在她頸邊,修長的手指不斷得如同神經質般在她的喉嚨上比劃,他的身上並沒有殺意,可辰湮卻感覺到,那身體里潛伏著一只惡毒的野獸,對著她露出猙獰的獠牙。
「我想殺了你。」全身上下都在叫囂著要殺了她,這種關頭反倒是那種瘋狂的理智控制了他的舉動,「可我想不明白為什麼要殺你。」
……身體記得,靈魂卻忘了。
「你還記得我曾是盈盈。」她沉默很久後,伸出兩只手臂,虛虛環抱住他的頸項,稚女敕的顏容沒有表情,卻不知怎的,很是哀戚,「我還是似水,是流年,是阿青,是阿弱……是你曾遇見無數次的人。上一世,你說,我再來一次,你便殺我一次。可我還是來了……你要殺麼?」
這樣沉靜到近乎從容不迫的話語,絲毫不曾在意自己性命的態度,厲初篁想就算他真的動手,她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可為什麼呢?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她又為什麼這樣悲傷得看著他呢?
他終于把手按在她的頸上。試探般的,一點一點得,捏緊。
她靜靜盯著他,沒再說話,只是因越來越緊迫的呼吸而微微張開了嘴巴。頹敗的紫紅色慢慢從手勁處擴散到整個臉龐——他的手收得越來越重,腦海里不斷閃現的混亂畫面幾乎將他的大腦擠爆,各式各樣的人,各式各樣的情景,如走馬燈般瘋狂閃逝,然後某個瞬間,一個白發冰眸的少女在對他笑,她說少陽,你走,你去那些我不知道的地方,代替我看看那些東西,好不好?
那個青年低下頭,絕望又虔誠得輕輕吻在石雕冰冷的唇上,說我終于明白,我生命中那些最美好的,最終都會灰飛煙滅。
厲初篁睜開眼,猛然放開手。
他死死盯著榻上因缺氧而暈過去的女童,大口大口喘著氣,活像是他自己被狠狠掐住脖子般。
然後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將那孩子用力得、緊緊得抱在懷中。
*
辰湮醒來時,視野中很是昏暗。
然後她就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山洞中。脖子上火辣辣得痛,不看她也知道,定然是被掐出深深的紅痕。就差那麼一點,此世便又輕易終結。
她艱難拿手撐著地直起身,身形晃了晃才終于坐直,眯著眼適應完山洞中的光線,她抬起頭,入眼就是那個熟悉的靜默的背影。
整個山洞的內壁,都刻滿了各式各樣的字跡。那個人就站在那里,靜靜回顧著自己的記憶。
數千年的歲月烙刻在這冰冷的洞壁上,漫長的時間陷入無法觸模的荒漠,只剩下這只字片語從命運的酷刑下僥幸月兌難,蒼白得匍匐在此地靜待下一世它的主人到來。
他看著石壁,她看著他,他知道她醒了,但沒回頭。四周靜得連呼吸聲都听不到,偶爾只有走路時衣袂摩擦的細微聲響。
許久之後辰湮的注意才被壁中那些字痕吸引過去。
最先,應當是太古時代。自太古與之後很長的經歷都是用一種字跡刻的。想來,這山洞的存在,也就是在某一世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的記憶在淡褪,他是何等聰明的人,自是明白繼續渡魂,若找不回原有的命魂,終有一日,與荒魂無異,再不復存在任何記憶與情感。所以每一世過後,他都記得前往此地,將前一段經歷刻記在洞壁上,以提醒自己不忘卻。
那時的字跡很平靜,很理智,只有在記錄天官判書時,陡然加重的刻痕,經年累月,依舊不散當時的情緒……「太子長琴貶為凡人,永世不得為仙,輪回之中寡親緣情緣,命主孤煞!」
越到後來,他的自己越猶豫,越潦草,似乎要很努力,才回想得起上一世自己經歷了什麼。
辰湮讀著,讀著,也很輕易得浸染他遺留在這些字跡上的情緒。黑暗,怨恨,彷徨,掙扎,苦痛,絕望……她覺得心髒與呼吸都被一只手緊緊抓住,熟悉的感覺都叫她恐自己會即刻死去。
她知道他痛的,很多次很多次她也跟他一並痛著,但她不明白,為什麼現在僅僅是看著這些字痕,都還會再痛一遍。
這面洞壁看完,她轉過身,想看另一邊。然後就愣在原地。
這一邊沒有多少渡魂記錄,卻全是名字。開始時是似水、流年,然後是海棠,然後是阿青……再之後,滿滿的,都是阿湮。
深深淺淺,重重疊疊,有些字跡淡褪了他再補上,有些時候,連完整得刻下一個名字都無力。
——可他刻了半壁的阿湮。
是啦,他不知道她名諱應是辰湮。所有的仙神都得敬喚一聲上神,哪怕是羅浮劍境鳳骨久遠記憶中,能與她同時並論的畢方,喚她的也就是青華,上窮碧落下黃泉,能毫無忌憚喊一聲阿湮的,也就只有此世唯一一只鳳凰。
他听雪皇那般喚著,也以為,阿湮就是她的名字。
辰湮怔怔望著那半壁的名字,感覺那字痕就像是刻在她血肉上,一筆一畫,一輕一重,刻滿了再刻,淡褪了再補,直刻得深可見骨,血肉模糊。
她在那樣的劇痛之中昏死過去。
意識沉入深不見底的暗淵,朦朧感覺到,低低的呼喚透過千萬重時間與地域的隔閡,似乎能直達三十三天外混沌浩瀚中隱約可見的殿宇。
「阿湮……」
*
辰湮猛然睜開眼楮,不僅頭痛欲裂,連心髒都撕裂般劇痛。
然後她發現自己所處的環境又變化了。
有一股安靜的琴樂縈繞在身側,靜美恬淡,像是一雙手,輕輕撫模著額頭緩解她的脹痛。她從軟榻上起身,看到寂夜之中,整個地界大片大片的辛夷花,花樹有高有矮,甚至有花枝觸踫到她身側。這里應當是青玉壇的上層,永夜的那一端。
辛夷的香味馥郁又不過分甜膩,清雅又不過分濃艷。琴師坐在那里,素手靜靜撫一曲,恍然就真覺得還是千萬年榣山之畔若木灼灼的溫和沉靜。
辰湮方才又夢見大荒之前、天地正值初開後的歲月了。
青華上神坐在不周山巔,她的神力籠罩的地域,後世白衣的仙人也彈到這曲,曲終,反手一撥,那溫柔又堅定的清鳴便直直穿透億萬時與空,落入她的神思,將她喚醒。
「這一世,我曾入荒神墓,得到一把鎖鏈……」他一邊撫琴,一邊輕輕說,「可我出來的時候,就忘記了很多東西。」
「清晰得知道自己忘了很多,但這世的記憶圓滿得沒有任何破綻,所以我怎麼都記不起,我還能忘記什麼。直到再見你……那些丟失的東西,才慢慢回來。」
「那鎖鏈,我用在了你身上。」
怪不得,她感覺到胸膛的部位如此疼痛。
荒神,指的是大荒還未開闢前的水之神祇,開天水靈的所有者天吳。甚至比三皇還有久遠的神祇啊,他留下的遺跡,能完全出來,卻只是損失一部分記憶,已經算是奇跡了。
而那鎖鏈,應當就是天之鎖。鎖鏈的兩端,不管分離多遠,不管生死相隔,都能感應到對方所在的位置。
辰湮心平氣和得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不會告訴你。青華上神也忘了很多東西。
而我此刻在與你相伴的無數輪回無數年月里,正在幫她一點一點,找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3.23
誰看到那滿牆壁瘋狂的女人名字之後還會愛上這貨!
老板終于要出手了~
ps:真的不是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