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仍是先前賀山集子上見過的模樣。
烏發束端,深藍道袍,連臉容上的偽飾也不曾去掉。長身玉立的姿態有股說不出的清謐與閑淡,柔韌如風中的柔絲碧草般漫著清淺卻堅韌的氣度。光是站著不動就已然成畫,待臉上略微掛了點笑意時,更如同清月之輝華般令人屏息。
——他既是這般面目依然如此灼眼,若是那承繼了清微真人模樣的臉貌全然展示出來,又不知該是何等震撼的絕世風華。
給阿弱領路的已經是羅浮這幾代中最出彩的弟子之一,自認相貌資質才能皆是不俗,不然也不能在那麼多弟子中月兌穎而出充當羅浮門面,可這一會乍一眼看已然難免自慚形穢。把女孩兒帶到便匆匆告退,不想再看第二眼。
阿弱下意識拿手抓緊袍子,站在景門口艱難得抬頭望著那個叫她牽腸掛肚十余年的青年。胳膊上的鈴鐺穗順著動作與和風叮鈴作響,長長的頭發順著下巴抬起的弧度從鬢側一應落下,更露出粉女敕軟糯如藕團般的臉。
當那兩雙烏黑深邃的眼瞳對上時,連風都仿佛凝滯一般不再流動。
「哥哥。」最後她軟軟得這樣喚出來。
他們有著相同的血脈系出同源的骨肉。他們曾在冰胎中一同封印了三百多年的時光。他們曾魂魄相依,再沒有比那更靠近得相守過。那一日和桑峰的劇變,還在襁褓中的她為練雲生帶走,時光如此荏苒,轉瞬模樣盡變,可最初的,冥冥中曾漫長依靠的悸動仍然留存。
因為,只要注視到彼此,便再也不會錯認。
青年站在原地,平靜得看著女孩兒走近。洞靈源中前來羅浮的只有他一個,原本自是逍遙亦無不可,可畢竟他與赤城山有所淵源,總要前來拜訪才算正理。可他來時怎麼都不曾想到,會這樣簡單得……便遇見她。
听說,練雲生回返門派的第一時間便帶著女兒閉了死關,明明還未听到清微真人出關的消息,怎的,她會出現在這兒?練雲生便當真放心這般幼小的女兒離得自己如此之遠?
無人知青年從容淡然的姿態之下,那痛得幾乎難以忍耐的心髒。
就是這雙眼楮。就是這雙眼!
有些事物看破之後,連帶著便似乎透徹了一切。這輩子他們幾乎有著對一模一樣的眼,卻因氣質與神態的不同生生長成了不同的感覺。杏子圓,末端微微上翹,一樣是清,他卻沒有慣常男人生就杏眼會顯出的害羞,習慣了微眯,冷淡瞥人的時候更是細長深邃,可阿弱是清澈,她的眼永遠都是這樣,干淨透亮得似乎可以一眼望到底,眼里邊卻一直深沉得什麼都沒有。
然而事實似乎與他料想得有所不同。
有著神祇眼楮的女孩,站在他面前努力仰首望著他,那樣懵懂又依戀得望著他,有些緊張,一點點害羞,卻依然歡欣得喜形于色。于是所有人都感受得到,屬于她簡單又幸福的快樂。她說︰「哥哥。」
仿佛歷經千山萬水之後觸模到的曙光,那樣輕易得射穿積霾許久的蒼穹,天光破開的雲層之上,喑啞落寞的聲響逐漸遠去——而那些在長久彷徨中不由自主的建立的防備,在瞬間煙消雲散。
青年彎下腰,學著集子上所見的身影,將小小的女孩抱起來。小小的鈴鐺穗發出清脆的聲響,軟綿綿的胳膊下意識抱著他的腦袋以維持平衡,穩穩坐在他肩膀上的女孩,身上有一種軟糯清和的甜香,當她專注得凝視著一個人時,再堅硬冷酷的心髒都會被這眼神化去。他喚了喚她的名︰「阿弱。」
「嗯。」她歡欣得應了,把臉貼在他額上,又軟軟得叫,「哥哥。」
唇角的弧度不由自主更深了些。笑得,像是那些空洞許久的角落終于被填滿。
忽然之間,就什麼都不想去細究了。若還是痛,便叫它這樣去痛罷。
與其猜想他長久以來的磨難只是一個神祇的玩笑,不如相信,這是他的盈盈,換了模樣……重又回到他的身邊。
*
這回赤城山來人中身份最高的,是遠字輩的一位長老。
阿弱雖然是清微真人的女兒,但她並未正式拜入赤城山門,不通世事年紀又小,凌雲峰親自過來拜會了此行才多了個女孩兒,眾人看在練雲生的面子上,倒確實要看重她幾許,但論起輩分要尊敬什麼的,也真是極難做到。到底是,敬而遠之罷了。
因此當時滄華真人找上來要把阿弱帶走,這兩個的身份都詭異到說不好,既要顧忌著女孩兒的意見又要忌憚滄華,便是不願意阿弱離開也沒法子。而讓阿禍後來耿耿于懷的,大概便是賀山集子上,明明回頭了,卻不曾一眼便把她認出來。
由于這次劍廬不是人為控制開啟的,所以準確的時間連主辦方都不能把握。前來與會的年青才俊們還得等,為了怕年輕人閑著沒事干滋生事端,羅浮特地請出幾位成名已久的劍修講道,很是吸引了一部分眼光。但是這一日,阿弱等到傍晚都不見滄華回來尋她。心知滄華一定惹上了月兌不開身的麻煩。
後來還是爭斗的動靜實在太大,將眾人的注視都牽引過去,才算是明白了原因。
青城這一次出來的人中,原來竟有個張白秋!這女人的聲名要說比起滄華來都不予多讓,倒不是有多厲害,而是當年為徒弟手刃仇家百來人的作為太過令人膽寒。天下誰不知道張白秋最是護短!先前滄華誤傷青城弟子,這會兒又是提著劍上門「了事」的,不打起來才怪。
其實以滄華能為,要解決這事端也不是什麼難事啊。阿弱就有些好奇,對方究竟做了什麼能把滄華拖住。她可半點沒想到,方才自己有說,不讓滄華再開殺戒,而女人瘋起來是沒道理的,一劍殺了倒是簡單容易,難得是不傷對方性命的情況下將其制服。
阿弱跟哥哥談天,說到練雲生給她講的那些故事,說到她跟著滄華的一路所見,把一個好不容易見到哥哥于是各種激動歡欣的妹妹形象演得是出神入化。
他願意相信也罷,不願意相信也罷。她不知道他究竟知道多少。也不知道他這般淡然注視她的背後,究竟思量著什麼。但她想,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罷,就算是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心照不宣也罷,反正她是決計無法將有關自己來歷、目的、所作為的一切告知于他的。
所幸,他依然還是無數世中所見過的那模樣,認真得听,偶爾微微一笑,話很少,更多的時候,只是喜歡靜靜得注視著什麼。雖然誰也弄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阿弱都在阿禍懷里睡過一覺了,醒來發現滄華那邊的事情更加大條了。
雙方鬧得太僵,羅浮再不願意,也得出來表個態調停,結果一言不合惹毛了滄華……那個男人劍在手是什麼都有可能做出來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殺孽纏身到無藥可救。
阿弱鼓著臉蛋想了想,還真沒什麼好擔心滄華的。只要羅浮後山那幾個老不死的不出來,哪怕滄華屠了人家半個山門都能直接揚長而去……糟糕,受滄華影響了麼,她現在的思想好像也有點奇怪。
「在擔心?」阿禍以手作梳給她整整頭發。
太過聰明的人,有時候僅是一眼遇見就能想到很多事物。她既能安穩跟著對方走,那麼定然是不具威脅的人,更何況當時還在賀山集看到過,心知兩人相處的方式,也理解她這會兒的心情。
阿弱搖搖頭︰「他沒事。」有事的是別人。
青年修長的指尖劃過妹妹微微上翹的眼角,然後心中一動,側眸向虛空點了點,道︰「沒關系,很快就顧不上了。」
這一刻,相比羅浮境內的所有人都接受到了感應。那博大卻又無聲的劍嘯已經在擴散,秘境的入口正在逐漸成形。羅浮劍廬即將開啟了。
「與我一道?」許久以後,他低低問。
阿弱抬頭望了他一眼,軟軟道︰「爹爹叫我來尋你。」既然見到了,自然不會放開。
阿禍听懂了,于是笑了笑。模模妹妹的頭,起身整理好彼此的衣飾,把她抱起慢悠悠出了門。
來羅浮的人,不是所有人都想得到一柄藏劍的。「死劍」之上有前人意志,要化解起來比較困難,大多數劍修還是傾向于自己鑄造一把劍,這樣的劍更容易與自己心意相通,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但是羅浮劍廬又是很多人都想著親自來看一遭的,因為不到過這里,你很難知道,劍,究竟是什麼。
阿弱一點都不擔心她的哥哥。因為眼前這個人,血肉軀殼所包裹的意志,曾見過天地間第一柄劍的出世。
作者有話要說︰1.1
當年一個盈盈,讓這貨神傷到那份上,現在再來一個盈盈……==+
好吧,這段劇情算是很有意思的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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