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八,熙和二年的倒數第二天,這一天十分值得紀念,因為這一天,紀無咎做了很多凶殘的事情。
他先是去了慈寧宮給太後請安,當著太後的面叫來了她宮里的兩個太監訓斥一番,命人拖出去杖斃。
太後當場就怒了,「年關將近,你不說積德祈福,反跑來哀家這里殺生。哀家吃齋念佛這麼多年,你讓我怎麼對得起佛祖!」
紀無咎板著臉答道,「他們勾結任二喜,假傳聖旨誣陷忠良,本來就是死罪。」
「證據何在?單憑你一句話,就隨便治人死罪,豈不草率?」
「母後的意思,是讓朕繼續追查下去?一直追查到底,查到最後,揪出幕後主使之人?」紀無咎平靜地看著他,目光無半點波瀾。
太後氣得嘴唇直哆嗦,「你、你,」她最終用力一拍炕幾,「你這不孝子!」
「還有更不孝的,」紀無咎站起身,背著手說道,「太常寺少卿許尚永欺男霸女,被告上了順天府,朕已下令將他革職查辦。」
許尚永就是許為容的父親。此人才智平庸,十分,小妾納了一大把,看到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婦,總要想辦法弄到手。這次欺侮了一個良家婦女,沒想到那婦女是個性烈的,回去就吊死了。她男人抬著尸體哭到順天府,也不要銀子也不怕威壓,只圖一個說法。順天府尹雖心中不平,但也知道許尚永是皇上的親舅舅,所以還是先把案子壓著,上了個折子詢問紀無咎的意思。
紀無咎的朱批只有兩個字︰嚴辦。
「他是你舅舅!」太後氣得聲調都變尖了。
「那又怎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若不是朕的舅舅,大概也做不出這種無恥的勾當。」
「你,你……」
「母後,」紀無咎聲音放得和緩了一些,說道,「朕知道您關心朕,但朝政上的事,朕尚且應付得來。您若真想為朕分憂,不如每日一心一意地吃您的齋念您的佛,祈禱我大齊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那樣便能讓朕少許多繁務。倘若不然,出了什麼事情,您是朕的母親,朕自然不會把您怎樣,但對旁的人,朕就無需顧忌太多了。」
這是j□j果的威脅。太後既憤怒又無奈,還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這兒子翅膀越來越硬了,已經硬到月兌離任何人的控制了。
「那麼,你舅舅還是從輕發落吧。」太後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晚了,朕的旨意已下,君無戲言。」
從慈寧宮出來,紀無咎又直奔天香樓。
後宮之中,一宮之主需是嬪位以上的人,低位分的妃子們只能住在偏殿。但天香樓是一座獨立的小樓,沒有宮殿那麼大,當初太後便做主讓許為容單獨住在這里。
看到紀無咎時,許選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表、表哥?你來看我了?」說著,眼圈一紅,眼淚竟滾了下來。
「是,表妹。」紀無咎走到她面前,抬手幫她拭了拭眼淚。
許選侍撲進紀無咎懷中,抽泣不止。
紀無咎一手扶著她的肩膀,說道,「為容,你是朕的表妹,所以看在兄妹的情分上,你慫恿蘇婕妤犯下欺君和謀逆的大罪,朕也不會要你的命。」他用最溫柔的聲音,說著最殘酷的話。
許選侍身體一僵,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不用這樣看著朕,當初既然做了,就該知道要付出什麼代價。朕可以裝傻,但是別真把朕當傻子。」
「表哥……」
「去冷宮住一陣子吧,什麼時候把你那一身的聰明扔了,什麼時候再回來。」
說著,紀無咎推開她,轉身離去。
許選侍不甘心地想要追上來,被身後的人拉住。她哭著叫道,「表哥,表哥我錯了表哥,別讓我去冷宮,我改,我都改……」
紀無咎的腳步始終不曾放慢一點,頭也沒回。
莫怪帝王心涼薄。放眼整個後宮,有哪一個女人在拿真心對他?
身後的哭喊聲漸漸遠去,終于消失。紀無咎長舒一口氣,胸口的郁氣散了許多。他其實不介意女人們對他使些小把戲,但聰明到這個份兒上的,實在讓人厭惡。
接著,紀無咎溜達回到武英殿,那里,葉沐芳正等著覲見皇上。
前面已經說過,葉沐芳是葉蓁蓁的二哥,工部侍郎。他今年主持治河工程,一直在山東,昨天才回來,在家歇了口氣,很快就接到紀無咎的傳召。
葉沐芳整個人比離開京城時瘦了兩圈,黑了不少,兩頰上的肉消瘦下去,年紀不大就蓄起了胡須,整個人看起來更加的老成穩重了。他雖風塵僕僕,目光卻十分有神,看來精神不錯。
紀無咎很關心這次修水庫的工程。他其實一直在關注,山東有專門的人搜集那邊的消息往他跟前遞。因此,無需葉沐芳匯報,他也差不多知道個大概,但還是想要听他親口說一說。
這次工程,說來真是老天爺給面子。往年的隆冬時節,北方的土地總要有兩三個月凍得堅硬無比,這個時候挖掘起來相當吃力,只能暫時停工。但是今年,黃河下游的大部分區域都遇上了難得的暖冬,土地進了臘月才凍結實了,估計過完年一開春就能早早化開,所以中間只停一個多月的工。當地的民夫應征的熱情很高,被官員們安撫得也很好,因此工程進行的速度比葉沐芳預計的還要快上不少,如果順利的話,趕在來年汛期之前,水庫便能用上了。
紀無咎听完之後,龍心大悅,連說了三個「好」。
葉沐芳是官場上混久了的人,這時候見紀無咎高興,就把參與工程的大大小小官員都夸了一遍,有功勞是大家的,有好處也是大家的,這樣回去之後,他們才會繼續跟著他好好干。
紀無咎便傳下旨意去,但凡葉沐芳提到的人,全部重賞。至于葉沐芳,他還要單獨賞他一份東西︰他給他封了個爵位。
大齊的外姓爵只加封給功臣,功臣中又多為武將。現如今基本不打仗,所以武將中能獲得爵位的已經很少了,更遑論文臣。就連葉修名,頭上頂的名號雖繁多,也沒能得個爵位。
所以現在紀無咎給葉沐芳封了爵,雖是三等的伯爵,卻依然令他十分激動。
紀無咎還親自給他加了個封號,叫作河清伯,寓海晏河清之意。說實話,這個封號有點大,海晏河清是用來形容帝王治世的,他一個修河的,又怎麼受得起。所以葉沐芳猶豫著想要推月兌。
「葉愛卿不必自謙。治世亂世不在天道,全在人為。所謂黃河水清,靠的便是愛卿這樣的能臣來治理,你若當不得,還有誰能當得?」
葉沐芳感動得幾乎要哭了。他在山東天天起早貪黑,剛去的時候跟各路人馬斗,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所圖也不過是好好地把工程了結了,早一點造福老百姓。若說半點私心也無,那是不可能的,但付出那麼多努力,也確實給百姓帶來了好處。這時候紀無咎毫無保留地夸贊他,讓他很有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豪情。
其實,這個爵位,不僅僅是對葉沐芳治水之功的肯定,它還有另外一個作用。前幾天宮中侍衛出刺客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許多人以為紀無咎要對葉修名動手,甚至有人想要假紀無咎之手對付葉家。現在,紀無咎開了天恩,給葉沐芳封了爵位,無異于在告訴那些人︰葉家的地位還在,你們這些宵小都給朕退散。
葉沐芳千恩萬謝地回去之後,紀無咎覺得自己這口惡氣總算是消干淨了。凡是控制欲強的人,都極其討厭旁人來左右他的想法和行為,紀無咎也不例外。他想做什麼是他的事兒,誰要想插手,那就得掂量掂量了。
況且,老葉家人才輩出,他怎麼可能趕盡殺絕。
紀無咎心情大好,在御花園中溜達了一會兒,轉過一片假山,便看到了葉蓁蓁。
她正在雪地里蕩秋千。一身的紅衣,坐在秋千上,腳下一蕩一蕩的。周圍一片雪白的琉璃世界,更襯得她如一團烈火。
紀無咎走過去,一手輕輕按在她的肩膀上。葉蓁蓁側眼看到肩頭修長的手指,便知道是紀無咎,她起身想要行禮,紀無咎卻用力按住她,「別動。」
于是葉蓁蓁就真的不動了,老老實實地坐在秋千上。
紀無咎改為雙手按在她的肩上。他站在她身後,就好像要把她攬在懷里。想了想,他開口道︰
「對不起。」
「對不起。」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紀無咎一愣,反應過來時心里一松。他輕輕推著她,讓她隨著秋千小幅度地蕩開,但始終離不開他的手,「皇後何出此言?」
「對不起,我錯怪你了。」葉蓁蓁說道。她早已想明白了,紀無咎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強大,他若是想要對付葉家,完全用不著逼供,該安的罪名一項都不會少。
何況,斗走了葉修名,方秀清便是大權獨攬了,這個局面,紀無咎身為皇帝肯定也不願意看到。真正想把葉家連根拔起的,大有人在,但不會是紀無咎。
葉蓁蓁發現,其實自己一進宮便繃著根弦,總擔心紀無咎害她,要置她于死地。所以一發生什麼,便首先懷疑他的動機。
殊不知,他若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她大概也不會有什麼還手之力了。
想通了這一點,葉蓁蓁不覺得沉重,反而輕松了許多。就好像把重要的決定權放在別人手上,自己無需再作擔憂。
「朕也有錯,朕不該那樣對你。」紀無咎嘆了口氣,想到那晚的失控和瘋狂,心口又是一痛。
「你沒有錯,這是我的本分。」
如此識時務的話,在紀無咎听來頗覺刺耳。他微微彎腰,雙手向前滑,勾在一起攬住葉蓁蓁,把他圈在懷里。
低頭側臉,他閉眼,用唇角輕輕擦著葉蓁蓁的耳側,柔聲說道,「蓁蓁,不要這樣。你既然不喜歡,朕不踫你便是。」
「其實,皇上,我之所以想吐,並不是因為討厭你,而是……我好像有病。」葉蓁蓁有些沮喪。
紀無咎睜開眼楮,目光幽亮,「什麼意思?」
「就是一種怪病吧。」葉蓁蓁低頭說道,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第一次她自己也沒模清楚,但是第二次,她明顯感覺到,只要一想到紀無咎曾經和無數女人做那種事,現在又來和她……她就覺得無比惡心,不只心里惡心,胃里也惡心。
然而這樣的感覺讓她難以啟齒,所以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既然是病,總歸是能治的,你莫要太過擔憂。」紀無咎安慰她道。
葉蓁蓁點了點頭,「皇上,您若是……」
「不,不會,」紀無咎打斷她,「先把病治好再說吧。」朕要你,但朕也要你的心甘情願。
他雙手收緊,將她完全抱在懷里,臉緊貼著她的臉。寬大的龍袍包裹著她的紅衣,在冰雪雕刻的水晶世界里,如一株長在瑤池邊兒上的二色茶花,開得鮮艷奪目,不分彼此。
素月提著葉蓁蓁的女乃茶走過來,看到這樣的畫面,又悄然退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diandiandudu地雷,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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