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著素色暗沉衣裳的錦珍靜靜坐在窗邊望著院中霧蒙蒙的細雨發呆,一雙縴手輕輕搭在微凸的小月復上,蒼白得青筋乍現。請記住本站的網址︰n。
這座位于深宅中的小院極為幽靜,正中午都冷清得不見人氣兒,廊下青磚小道襯著灰白石牆向斑竹叢中蜿蜒而去,秋雨中翠葉迎風沙沙作響,不見湘妃之雋秀唯有滿目幽晦與陰森。
思來想去錦珍都鬧不明白,好好的日子怎會被自己過得這般苦澀……
從前,一想起又被稱為揚州的董氏祖籍廣陵郡,在她眼中那定是一處如詩句中所繪的人間仙境,也許陽光明媚桃紅柳綠,或者碧波蕩漾春意盎然。
可偏偏她趕著出嫁到廣陵時並非時節最好的煙花三月,行程千里從夏末熬至深秋不僅錯過美景,恰好又遇到一旬的連綿陰雨,帶累得人連心情都陰郁起來。
抑或,是因為情緒本就不好遇到雨天才越發覺得厭惡——誰叫這一路上都不太平。
先是突然得知父親獲罪鋃鐺入獄的消息,錦珍正惶恐不安時又開始嘔吐,起初還以為是暈船,待胡家二房送親的明珅堂兄請了醫師來看才發現這是孕吐。
想到自己到了廣陵或許會挺著肚子拜堂錦珍整個人都不好了,懨懨縮縮臥床好幾日。
而跟著送嫁隊伍一同回家的董文桓非但沒有安撫孕婦,還流露出了狐疑又難堪的神色。
他就只差沒直白道︰一次就中了到底是真是假?花園里迷迷糊糊的人都看不清,事後也沒日日相處,誰知會不會有詐?
從始至終只傾慕于錦繡的董文桓本就對上趕著撲來的錦珍心存芥蒂,如此一想更是瞧她不順眼。
因而一路上這訛了自己得來的妻子哪怕是想與其說上只言片語,他都像是唯恐沾染了不潔物似的連連皺眉後退。
錦珍原以為經過一番算計自己能順利嫁入董家,可偏偏下藥嫁禍姐姐,假稱她坑騙自己的計策沒奏效,溫文爾雅的心上人即便簽了婚書也依舊從言行舉止透露出他的不情願,此刻得知自己有孕甚至還變得更為冷面冷心。
這難以接受的落差使得錦珍于船艙中避了人痛哭好幾回,正當她苦水、酸水一個勁兒外冒時,後一步出發的薛氏又派下人趕在前頭守住泗州驛站,在女兒還未抵達廣陵時送了信來。
夜里居內室點了燈將那薄薄的一頁紙草草通讀,未及過半錦珍就已瞠目結舌雙手微顫——爹爹竟然被判徒蘭州,並且因停妻再娶之罪杖八十,後娶之妻則需離異歸宗,所生子女皆為庶出!
庶出?!哪怕妝奩豐厚董家大郎都直白嫌棄自己商戶女的身份,七郎也是不甘不願只因那閹宦的威逼才被迫娶自己,若是他們知道了阿爹入獄,自己從嫡變庶,這婚事還能成麼?!
錦珍心頭慌亂無比眼前黑沉發花,一時間竟看不清信上文字,閉了眼緩和片刻後方才惶惶然繼續讀下去,匆匆閱讀中又是猛然一驚。
阿娘竟沒將明珂留給「嫡母葉氏」,而是趁其不備將他帶回蘇州薛氏本家,甚至還假稱自己寡居以防幼子有個罪人爹聲譽不佳,此番是專程寫信來讓女兒也跟著統一說辭。
「真是糊涂!這種事情哪能作假?!」錦珍心頭火燒火燎直發慌不由呢喃出聲,又立刻閉嘴抬眼四下張望,不見董七郎在身旁頓時松了一口氣,又不由露出苦澀的自嘲之笑,他躲還來不及怎會與自己共居一室?
隨即她又露出一副陰冷忿然的模樣張口喚道︰「阿蔦,阿蔦!給我拿筆墨來。」
「阿蔦她在外間取熱水,奴婢這就拿筆墨!」隨侍在旁的一面目老實憨厚的婢女趕緊出聲應了,快走兩步去開箱以此背過身掩去滿臉惶恐。
此人名喚阿蘿,是從粗使那檔頂了錦珍前一位貼身婢女的份而來,為人不算機靈只好在听話,實在是因出嫁太匆忙沒人可用才提拔了她上來。
這後一位阿蘿曾听聞風言風語,前任「阿蘿」是因錦珍犯錯被帶累才發賣去平康里淪落風塵,因而她在伺候時格外小心謹慎,如今見到娘子面色不好頓時更為忐忑。
沉默寡言的阿蘿翻出紙筆磨墨伺候著,錦珍提筆草草寫了幾個字後又忽地咬牙揉了紙團,思及將不堪之語訴諸筆端恐生是非,她只得叫阿蘿喚來更貼心的阿蔦讓她去給薛氏派來的送信者傳話。
「我也不願有個身陷囹圄的爹,可沒了他也未必是好事——這謊言太容易被戳穿。阿娘若執意如此還需從長計議,不如,在楚州面談。」錦珍如此吩咐著,讓阿蔦叫那送信人趕緊回程去找自己阿娘。
她先前盤算了一番,按行程明日他們將從泗州啟程到楚州再經大運河至廣陵,雖不知阿娘一行人到了何處但總歸差不了太遠,自己謊稱不舒服倒也能緩上幾日再出發,若是楚州沒機會踫上那真就無法可想了。
待阿蔦一出門,錦珍便叫阿蘿拿鏡子打算撲點粉做出憔悴模樣,再讓她去請董文桓來告知對方自己身體不適無法出行,可抬眼一瞟她就打消了這主意——已經是滿面冷汗唇色發白,哪還需要說謊。
謊稱父親亡故……阿娘倒能回薛家關起門來萬事不理,可自己怎麼辦?她想這主意時到底有沒有考慮過遠嫁的女兒?
出嫁時父親明明有出門相送,董家兩兄弟都已看在眼中,他若「死」了,那該什麼時候「死」才好?若是熱孝出嫁那自己豈不是得懷著身子守孝?既丟人又難熬!
若是早就死了,自己又該怎麼說服董郎與他哥哥一起圓謊?他怎麼去跟雙親交待自己為何娶一個失怙商戶女?
正當錦珍左右思量之時,卻有人「 」得踹開木門又撞偏屏風走進內室。
她還沒來得及呵斥出聲,就見董文桓黑沉了臉快步走到自己身前,露出一副前所未有的憎惡表情,怒目而視月兌口喝罵道︰「為臉面謊稱親父亡故……這真是,豈有此理!你,你們一家子就沒一個能將‘忠孝廉恥’銘記于心、付諸于行的?!」
董七郎原本是因兄長的勸說好不容易暫且放下心中芥蒂來探望錦珍,豈料正好站在門口听見了她讓奴婢傳話,雖語焉不詳但稍一琢磨就能推出實情,他本就是個被騙婚的迂腐書生,再听得未婚妻意圖對親父不孝如何能不怒?
被劈頭蓋臉責罵的錦珍惶惶然望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頓覺夫妻合好無望前途越發黯然,甚至顧不得小月復的隱隱抽痛趕緊剖辨道︰「這只是阿娘的主意,奴家尚未答應!」
「呵,她的主意?難怪……正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也只有她這樣無情狠辣的母親才教得出你這般不知廉恥的女兒!」董文桓看著眼前這個面色蒼白的女子,一時間又想起了幾千里外與她容貌肖似的段胡氏。
他還記得當年在胡家認識錦珍時她被介紹為胡家嫡出女,可早在盂蘭盆節那日听錦繡自稱「珍寶閣胡元娘」她卻並未反駁時,董文桓便知道這一家人藏著秘密。
不外乎就是停妻更娶,貶妻為妾這檔子事,兩姐妹一個是身份被奪受了委屈在復仇,一個鳩佔鵲巢佯裝不知還妄想嫁與自己。
大約是愛上了姐姐的緣故,董文桓只覺得前者直率可愛後者虛偽可憎,因而,當錦繡將暗藏毒素的青色忘憂虀遞到自己和錦珍手里時,他並未戳穿對方的意圖……
如今看來,他果然沒看錯,黑心腸的無論何事都不會與人為善!
董文桓看著錦珍哭泣道委屈又捧月復作難受狀,不由也咬緊了後牙槽神色極為晦暗,一個認為「詐稱父亡」這種事情還需商榷而並非斷然拒絕的女子,她能成為好母親?她真可以為自己誕下優秀的嫡長子?
「孝為禮之始、文之本,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不孝、不睦十惡不赦!董文桓以錦珍听不清的聲量呢喃低語著,猶豫著是否能坐視不管等她自己痛得受不住自然落胎。
親手殺了尚未落地的嬰兒董文桓下不去手,可他也打從心底的並不希望見到那父不詳的孩子降生。
躊躇中,恰好听見動靜的胡明珅從走廊另一端趕了過來,見此情形趕緊尋醫問藥安撫錦珍,堪堪保住了她月復中胎兒。
經由這麼一鬧騰錦珍大傷元氣倒是順理成章的在泗州盤桓了數日,她也如願「踫巧」和薛氏一行人在楚州相會。
董大郎听聞薛家的盤算後冷笑著開解胞弟道︰「隨她們怎麼說,咱們佯裝默認也可看作是受騙,詐稱父亡總有被戳穿的一刻,到那時,便可以不順父母為由處置她。休妻或者貶為妾均可,沒人能再拿你說嘴。」
「都怨我……令祖宗蒙羞……」董文桓頹然垂著額頭,長嘆一聲道,「回家後我就去別院閉門念書,她,她……你就叫阿娘和嫂嫂看著辦吧。」
至此,董文桓避而不見沒與未來岳母踫面,卻听憑錦珍與她秘密商議,甚至,還默許了自己兄長在此事上的推波助瀾。
就當是他也不願承認自己妻子是庶出女岳丈又入獄服刑,默認錦珍失怙瞞住宗親鄰里,至于謊話怎麼編圓範,那是薛家的事兒與董家無關。
一個身懷六甲,另一端孤兒寡母,兩方都無需時常出門應酬一時間倒也沒鬧出什麼笑話。
只是,自拜堂之後錦珍就再沒見過自己夫君,想要去別院探望他也被管家的嫂嫂以「身體弱最好臥床養胎不宜出門」為由困在內院,每日里只能無所事事望著窗外發愣。她想不明白,好好的日子怎麼就被自己過成這樣了……
前不久還有望攀附京城豪門大族崔家嫁去做正房,如今不過自己尋了一個縣令之子還被人嫌棄,背負了一個莫大謊言卻沒覺得生活能有何種好的變化。
商戶失怙嫡出女的身份似乎也不比父親獲罪的商戶庶出女高貴,在江南富裕地的書香世家里依舊會被人嘲笑、鄙視,連奴婢都陽奉陰違時不時甩臉,殘羹冷水的都敢給自己端上來。
若說是無人指使錦珍壓根不信,一定是那嫁了長房嫡長子的鄉下婦人看自己不順眼!
誰叫她丈夫念不得書只能管理族中庶務,自己丈夫卻是長房最得寵的幼子又素有才名,這科不中下回定能金榜題名,大嫂她是嫉妒了,一定是的!
錦珍暗暗盤算等養好了身子定要設法扳回一城,至于丈夫的心,她不信自己下了力氣之後還攏不回來,哼,當初阿娘都能一步步引得父親貶妻為妾,她已經是正妻了難道還會越混越差?
正沉思中,阿蘿冒雨拎著食盒從穿過院門踏進從屋內,端出一碗熱騰騰的紅棗炖燕窩。
錦珍瞧著那濃稠湯羹與雪白的燕窩絲,鼻中又嗅到淡淡的滋潤甜香,她不由冷哼一聲嘲諷似的笑道︰「說罷,阿家叫你去說了什麼事兒?」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董家那老不死的主母若會無緣無故「賞」自己燕窩吃?不喜的兒媳婦、月份不好說的孫子,她能視而不見從不搭理都算好的,如今忽發好心只怕是生了什麼變故。
果然,阿蘿被她一催問立刻面帶難色吞吐道︰「女君說,說,擔心您身子,要奴婢瞧著您吃了之後再——」
「我叫你說!」錦珍猛然一拍案幾,嚇得阿蘿立刻煞白了臉撲騰跪下。她不做猶豫閉了眼喏喏著急切道︰「西北來人了,說,說胡家女君葉氏給娘子送了一車安胎藥與各種嬰孩用具來,還說,還說郎主在蘭州一切安好,家里已請人關照一二,娘子只管好好養胎無需惦記。」
葉氏?嫡母葉氏?!郎主,即指父親?!戳穿了,謊言戳穿了!錦珍腦中轟然一響,頓覺天昏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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