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吱嘎作響的樓梯往上走,樓梯的盡頭出現了一道虛掩的木門。木門和樓梯原本都是淺色的原木質地,但是使用年代太久,已經被灰塵和油煙染成了深淺不一的黃褐色,在燈光投下的陰影里沁染出歲月蒼莽的味道。
凌冬至剛要敲門,就听見里面傳來低沉的聲音,「進來。」
凌冬至推開門,帶著莊洲和貓貓狗狗一起走進來。三只貓好奇地東張西望,黑糖則一臉警惕地四處輕嗅。
狼牙就站在那扇破舊的窗戶旁邊,眸色沉沉地望著外面的街道。在燈光下看去,他的年齡至少要比凌爸更年長。瘦削的身材就像被這片土地吸干了水分似的,略略有些干癟。頭發長而蓬亂,鬢邊的發絲已經變成了斑駁的灰色。
「自己找地方坐吧。」狼牙上下打量著剛進來的兩個年輕人和他們身邊的貓貓狗狗,很隨意指了指自己的房間。這是一間不到二十平的臥室,房間中央支著小爐子,除了單人床和幾樣簡單的家具之外沒有任何裝飾。家具也都是十多年前的舊東西,看起來這位老人的客棧經營的並不好。
狼牙的視線在掃過一圈之後落在了凌冬至的身上,略顯渾濁的眼神中閃過一抹異樣的亮光,「能讓我看看你的東西嗎?」
莊洲微微蹙眉,凌冬至卻已經從領口拽出了那塊石頭,遞到了老人手里。
狼牙近乎貪婪地接過,就著燈光翻來覆去地摩挲,良久之後才戀戀不舍地遞還給了凌冬至。凌冬至伸手接過,指尖輕輕撫過石頭光滑的表面,淡淡問道︰「你也有一個?可以給我看看嗎?」
狼牙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床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取出一個掌心大小的相框,很珍愛地看了看轉身遞給了凌冬至。
「東西現在不在我手里。」狼牙的語氣有些躊躇,「或許以後有機會能讓你看看。」
凌冬至沒說什麼,伸手接過了照片。照片上的狼牙懷里抱著一個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孩兒,背景似乎是一個游樂場。他身上那件淺色的襯衫衣領敞開,露出一塊鵪鶉蛋大小的墨綠色石頭。照片已經很有年頭了,邊邊角角甚至有些褪色,但凌冬至還是一眼就看出那塊石頭跟自己手里這塊幾乎完全一樣。凌冬至握著相框的手指緊了緊,聲音微微發顫,「我能問問你是從哪里得來的嗎?」
狼牙沉默了一霎,反問他,「那個山里,真有什麼山神嗎?」
「山里有沒有山神我不知道,」凌冬至直視著他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但是有一群被叫做山神族的山民。他們住在深山里,不願意與外人接近,安然自得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凌冬至在心里補充了一句︰如果不是發生意外,他們如今應該還在那里安然自得地過日子。
狼牙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垂著眼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凌冬至卻對他這樣沉默的近乎逃避的態度感到不耐煩,「我想知道你那塊石頭是怎麼來的,方便說嗎?」
狼牙像是被他的聲音驚動,抬起頭愣了愣才又問道︰「你這塊又是哪里來的?」
「從生下來就帶著了。」這句話也不算騙人,至少把自己丟在姨姥家門口的那兩個族人就是這個意思,只不過陰差陽錯,讓米團幫自己保管了二十來年。凌冬至敏感地察覺到狼牙听了這話之後,眼神里有什麼東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似乎要比之前多了一種類似于熱切的東西。
「怎麼?」
狼牙掩飾地搖搖頭,「沒什麼。」
凌冬至坐直了身體,嚴肅地看著他,「那現在能說說你的東西是怎麼得到的嗎?」
狼牙反問他,「你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嗎?」
凌冬至微怔。
「石榴村後山有一條產量非常少的礦脈,知道的人不多。」狼牙掀開旁邊小爐子上的水壺蓋,看了看壺里的水,又略帶遺憾地蓋了回去,「山神族的人應該很喜歡這種礦石,他們把它打磨成精致的盤子、杯子、孩子們玩耍用的玩具、女人們佩戴的首飾。」說到這里,狼牙起身,從櫃子里捧出一個紙盒子,推到凌冬至的面前,「這些是我陸陸續續收集來的……那個村子里的東西。」
凌冬至看著他拿出來的東西,心頭涌起莫名的激蕩。其實盒子里的東西並不多,兩件掌心大小的玉牌,上面分別刻著鹿和狼的造型,線條簡單卻栩栩如生。還有幾個盤子、碗、茶杯,都是用墨綠色的石材手工打制的。做工雖然粗糙,卻有種古樸沉厚的意蘊在里面,只是看著就足夠令人心動。
凌冬至驟然間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這一族的人已經掌握了很好的手工制作技術,如果這種技術,這種獨特的工藝制品能夠讓更多的人知道……
凌冬至翻來覆去地看著這幾樣東西,心里的熱切慢慢冷卻了下來。他知道自己想左了,如果想讓更多人了解這種技術,那這個族就免不了要跟外界的人頻繁地打交道,想要保有他們自己的秘密只怕很難了。
凌冬至嘆了口氣,心中油然生出一絲蒼涼苦澀的感覺,「這些東西能不能轉讓給我?價錢你開。」
狼牙搖搖頭,「這東西不是我一個人的,需要商量。你可以給我留個電話。」
凌冬至摩挲著手里的玉牌,戀戀不舍地放回了盒子里,「現在,你是不是可以給我講一講你知道的事情了?」
爐子上的水煮沸了,狼牙站起身,從櫃子里拿出茶葉桶泡了一壺茶。茶葉的香氣混在裊裊升起的水汽中,給這個破舊的房間增添了一抹暖意。
狼牙抿了一口茶水,淡淡說道︰「我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子的時候大概是十歲。十歲之前在什麼地方生活、跟什麼人在一起生活,我已經不記得了。我在這里沿街乞討、小偷小模、後來加入一個盜竊團伙。嚴打的時候,團伙的頭頭都被抓了,我只是小嘍,被送去勞/教。三年後出來,在飯店里給人家打小工。」
凌冬至張口正要說話,被莊洲在後面拽了一下衣角,于是識趣的沒有出聲。
狼牙沒有留意到這個細節,自顧自地說︰「飯店麼,各種各樣的客人來來往往,有時候會遇到一些奇怪的客人,談一些我听不懂的買賣。有時候也會當場交易。毛皮、標本、動物的角、骨頭、甚至牙齒。」
老人沉默了一霎,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神色,「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有偷獵這個說法。他們說是打獵,我就羨慕得不得了。男人麼,哪個不愛模槍?」
「後來飯店開不下去了,老板就關了店回河北老家去了。我又沒了營生,就在市集上擺了個攤子賣些小玩意兒。過了大半年的光景吧,我又遇見了來過飯店的一個男人。他跟市集上的幾個人也有聯系,開著車,買賣做得很大。看見我,他就問我願不願意跟他干。他們有槍,有六七個人。」
「後來我就跟著他們上了山。那個向導認識路,帶著我們在山里走了三四天,到了一個很小的山谷。據他說就屬那一帶狐狸最多。我們在山谷外面設好埋伏。狐狸這東西鬼靈精的,一不小心就能讓它們看出來。」
「我剛入伙,重要的活兒他們不放心給我做,就派我去收拾過夜的地方。那是我第一次進山,在山谷里繞來繞去就迷路了,不巧的是又摔傷了腿,躺在雪地里動不了。然後……我遇到了一個人。」狼牙停頓了一下,臉上流露出沉思的表情,「一個很奇怪的男人,長得非常漂亮。」說到這里,他仍不住看了凌冬至一眼。
莊洲皺眉,覺得這老頭看上去怎麼這麼不正經。凌冬至卻覺得他看的並不是自己,而是某個與自己相似的人。
「他幫我包扎傷口,還送了我一瓶燒酒。」狼牙咂咂嘴,好像直到今天他還在回味那個燒酒的滋味,「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沖我笑了笑就走了。他走了之後我才發現他身邊還跟著兩頭豹子。」
凌冬至胸口咚咚直跳,「後來呢?」
「後來啊,」狼牙嘆了口氣,「後來不知怎麼,套到的狐狸都被人放了。老大他們抓到了那個跟他們對著干的人。那個人又叫來了幫手。他們也有獵槍,到後來兩邊都開了槍。那些人退開之後,老大才發現他弟弟受了傷。當時是冬天啊,又是在山里,我們一伙人緊趕慢趕趕下山,結果人還是沒保住。老大當時就發了瘋,非要報仇雪恨不可。」
凌冬至靠在莊洲身上,有點兒透不過氣。這些雖然都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但是一想到那些人當中有自己的生身父母,有把自己送到村子里去的族人,他心里就脹痛得難受。
「那天應該是冬至吧,」狼牙想了想,「老大帶著在山下召集起來的一伙人又模上了山。這一次,老大花了大價錢從後山村請了向導,直接模到了那些人的老巢。快進村的時候不知怎麼就被他們發現了,結果兩邊又打起來了。老大手里有槍,有子彈,還有不少土炸彈。幾個炸彈扔過去,整個村子幾乎被炸翻了。」
「這時候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好多動物,豹子狼什麼的,一個個凶的……我們有幾個兄弟就是被它們給傷了。後來動物越聚越多,連鹿啊兔子啊,盤羊什麼的都出來了。後山村的向導就說動物都往外竄,看著太邪行,該不會是要地震吧。結果還沒等我們跑出山,真的就地震了。」
「老大跟他的大部分手下都被困死在山里了,只跑出來兩三個小嘍。我們也怕,互相約好了誰也不把這事兒往外說。這東西就是跟山里人打起來的時候,從他們身上搶來的。」
狼牙說到這里,老臉上終于現出幾分愧色。
凌冬至抿了抿嘴角。他有些茫然地想,難怪送他去村子里的人會帶著傷了。在那樣的情況下,不把他送走,留在村子里只怕是活不成了。說不定還有其他的孩子也被送出來了呢?一個村子,不管怎麼說也不可能只有他一個嬰兒吧?
凌冬至的喉頭不由得發緊,「那個村,後來怎麼樣了?」
「兩邊對掐的時候死了一大半,後來又地震……」狼牙搖搖頭,眼神中滿是唏噓,「都毀嘍,什麼都沒剩下。人也都死光嘍。」
作者有話要說︰冬至會繼續尋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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