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星堡壘。
傅落裹挾著全世界的嘲諷,風風火火地逃出了楊寧的病房。
她帶著一腦門的官司,滿心的不知所措,覺得自己應該去找一根樹洞傾訴一下。
于是傅落首先想到了軍需官嘉陵姐姐,嘉陵姐姐邀請她吃了一碗手工打的女乃油,據說是軍需官的新試驗品,試驗品還不算完全成功,又甜又膩,把小白鼠傅落從嘴到腦子都糊住了,吃得她肝膽俱裂。
她從頭到尾沒撈著傾訴的機會,只好默默回自己那里灌涼水,好把堵在胸口難以下咽的女乃油沖下去。
第二個想到了葉文林,結果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葉文林一見她那愁眉苦臉的表情,就不分青紅皂白地笑開了。
傅落木然地問︰「你笑什麼?」
葉文林十分開心地說︰「我也不知道啊,不過看見你很苦逼的樣子,我就很歡樂啊,你說這莫名其妙的。」
傅落听明白了——听說冷笑話常以「小明」開頭的原因是,有些笑點低的人听見「小明」倆字就笑了。而對于葉文林而言,她自己大概就是那個「小明」。
她有心想一槍爆葉某人的頭,然而想起整個太空堡壘只有這麼一個根正苗紅的特種兵,是絕版物件,打死就沒了,所以只好很內傷地走了。
「我還暗戀過這貨?」事到如今,傅落終于坦然地回想起自己少女時期隱秘地心情,並客觀地做出了評價,「真是黑歷史。」
可是當她獨自一人坐在窄小的宿舍里,听著日復一日來自宇宙的各種雜音時,回想楊寧那句話,卻感覺到了一種茫然的恍然。
他們是滄海中葉片大的小島上,一群漂泊無依、抵死掙扎的螻蟻。
這里有億萬年的星星成片的老死,有飛螢般的流星成錯眼過客,巍峨的軍艦朝生暮死,而凡人一生的愛恨情仇,其實也就只是包在一粒看不見的沙塵中、無人掛懷的隱情罷了。
既然楊寧不知出于什麼原因不願意多說,那麼她在這里刨根問題,有什麼意義嗎?傅落負氣一樣地爬上床,拉上被子,惡狠狠地想︰「睡覺,四個小時以後還得巡航執勤呢,想個屁,累都累成狗了。」
四個小時以後,土星堡壘的氣氛陡然變了。
傅落如常整頓好內勤,調試好通訊設備,裝配好武器,走向交接點集合她的隊伍,隊伍里混雜了好幾個她不認識的新兵,向她敬禮致意。
三部的人?
傅落點了點頭,不動聲色。
曹錕他們剛剛經歷了那場慘無人道的追殺,就算在二部當一陣子閑人,也沒人會說什麼,可如果他是個工作狂,抵達堡壘第二天就要求上進,要求參加巡航,那也是情理之中。
因為戰事緊張,不缺胳膊不短腿的人要求出一份力,于情于理都不好潑他的冷水。
特別是他們頭天以安全為名義,明目張膽地軟禁對方長官的行為。
就怕是曹錕眼下地頭還沒踩熟,就迫不及待地打散三部編制,想把自己的人安插得到處都是。
傅落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去,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戰艦艦群驅動預熱……」傅落一句話還沒說完,突然被人打斷。
「中校,」那個陌生面孔說,「眼下敵情未名,附近區域海盜猖獗,少將建議我們暫時不要打開堡壘封閉,只在安全範圍內派隱形偵緝艦巡航。」
傅落轉過頭,定定地看著他,對方被她看得臉先是紅了,片刻,又由紅轉白。
「少將?三部曹錕少將?」傅落這才不慌不忙地說,「建議?」
「是!」
「唔,」她反應平淡,又反問了一句,「你是什麼級別?」
「隨從艦隊總聯絡官,相當于總部b級……」
「哦,b級。」傅落冷冷地一笑,「你們三部的規矩,就是隨便打斷上級說話?真讓人長見識。」
那人顯然做好了面對發難的準備,淡定地原地敬禮︰「對不起,長官。」
傅落低頭沉默了片刻︰「準備偵緝艦。」
三部的聯絡官看起來松了口氣,他旁敲側擊過,知道傅落這位「海盜殺手」不是什麼難對付的角色,她年輕,話不多——是不善言辭,而不是城府深沉的那種沉默,脾氣溫和,性格也是二部高層中最正常的。
下一刻,他卻吃驚地看見傅落原地月兌下了手套,摘下了掛耳式的瞄準鏡,然後松了松領口︰「叫偵緝一隊立刻到這里集合,曹少將令他們在安全範圍內巡航。」
三部聯絡官目瞪口呆地說︰「但是中校……」
傅落停下往回走的腳步,回過頭來,耐心十足地看著他。
聯絡官定了定神︰「我以為這一次的巡航任務是中校帶隊,我們都听說了傅中校帶兵救援的事跡,想要多像您學習……」
傅落給了他一個微笑。
「不好意思,我不負責教課,也不負責偵緝,我們有內部教員和偵緝部隊,」她禮貌而和煦地說,「我只會殺人。」
地球。
汪二狗拎著個孩子回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被驚呆了。
少年把那倒霉孩子夾在了胳肢窩下面,別別扭扭地走進來,又無辜又不耐煩地對春姨說︰「這玩意怎麼一直在哭?」
「……」春姨問,「哪來的?」
汪亞城︰「撿的。」
相處良久,春姨已經知道了汪亞城是個什麼貨色,她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認認真真地對汪亞城說︰「孩子是不能亂撿的你知道嗎?給人家還回去。」
汪亞城聳聳肩︰「沒地方還,他爸死了。」
說著,汪亞城瞥見了瓖在牆上的電視,他們這個駐扎點可謂是個燈下黑,跟淪陷區住隔壁,只隔著三百米,用個普通的玩具望遠鏡,就能看清淪陷區地人民配給的早飯吃什麼,能收到淪陷區內所有媒體的信息。
上面正在播放一段新聞,說來也巧,正是下午爆炸發生的地方。
鏡頭沒有拍到無辜被牽連的流浪漢和這個眼下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崽子,鏡頭對著倒塌的牆體的另一面,汪亞城從旁觀者的角度看了一回,覺得自己命有點大。
「就在這。」汪亞城說,「看見那個堵牆了嗎?他爸在那堵牆後面,臨死把他扔出去,自己炸熟了。」
春姨皺了皺眉,沒有回答,因為新聞後續來了。
他星系的新聞主播延續他星系一貫的光信號聯絡方式,並不說話,只是面朝著鏡頭的方向,跟鏡頭大眼瞪小眼,發射著長長短短的光信號,再由機械翻譯後,用平板木然的口氣念出來,給地球人听。
「根據可靠消息,這是一起恐怖事件,發生在安全區外,嫌犯疑為地球本土恐怖分子,目前還沒有相關組織承認對此負責……」
汪亞城先是愣了片刻,隨後一蹦三尺高︰「這他媽是說,這是我們炸的?!」
「噓,」春姨豎起一根食指,「好好看,你淡定點。」
汪亞城淡定不能,整個人變成了一個炮仗,他認為「恐怖分子」的名號很酷,可是不認為無恥的敵人把這種污名潑到他們身上這件事很酷。
「這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這不可能是我們做的,不是他星系的陰謀,就是那幫該死的海盜!」
見春姨不理他,汪亞城再一次提高了嗓門︰「我們怎麼會去炸自己的地方,怎麼會去炸自己人?我們有病嗎?傻子才會相信!」
春姨默默地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色厲內荏的汪亞城自動閉了嘴。
春姨彎下腰抱起了哭鬧不止的小孩,不怎麼熟練地哄著,指使著手下的小兄弟去給他找點藥,稀釋好回來涂在孩子身上的傷口上。
而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有人換了台,地球非淪陷區的媒體沒剩下幾家了,大部分頻道已經關閉了,碩果僅存的只有宣傳部直屬的幾個台,還在兢兢業業地盡忠職守。
有政治嚴肅地廣播中央第n號文件的,有戰局戰略分析,還有太空戰爭和地面戰場實報,甚至有一個台弄來了一幫不怕死的社會學家,在露天的演播室里搞了一個巨大的沙盤,模擬「高智商的不同物種被困在同一個小島上,被迫分享一個地方的生存資源時候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景。」
最後他們引經據典,唾沫橫飛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如果是基因能夠融合的物種,將會在漫長的動亂之後,形成新的物種,文化與文化將互相吞噬,文化屬性偏向陽剛的一方短時間之內將取得壓倒性勝利,而長期下來,文化屬性偏向陰柔的一方卻會緩緩顯露優勢,直到最終吞噬掉另一方。
但是如果是基因不能融合的物種,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們中間將會有一方淪為劣勢物種。
同一個星球上不可能存在兩種「人」,如果存在了兩種「人」,那麼其中必定有一方是可供飼養、馴化乃至于捕殺食用的「動物」。
那廂拼命灌輸著「你們的生命始終被星際海盜乃至本土的恐怖分子威脅著,不想死的麻利的歸順才是硬道理」,這邊又在煽動「歸順你就不是人了」。
隨著地面一場一場邊境爭奪戰的戰爭白熱化,輿論戰場更是硝煙彌漫。
春姨抱著孩子去了廚房,想給他弄點什麼吃的,汪亞城想了想,不知怎麼的,也跟了進去,還回手關上了門。
春姨並無驚詫,把孩子塞進了汪亞城僵硬的雙手中,開始動手沖泡一碗女乃糊糊。
「其實我就是一直想問,」汪亞城說,「春姨,你其實是政府的人吧?」
春姨直言不諱︰「沒錯,我是安全部的,王局嫡系。」
汪亞城沒料到她這樣坦白,頓時卡了一下殼。
「我知道你肯定看得出來,因為你爸是汪儀正,你從小見過形形j□j的軍人。」春姨試了試女乃糊的溫度,走過來,讓汪亞城拎著小孩的兩條胳膊,把小東西面朝自己吊了起來,然後混不吝地挖了一勺女乃糊,送進了小孩嘴里,「知道我為什麼會找上你嗎?」
汪亞城搖搖頭。
「我听說你爸從小到大一直試圖關你的禁閉,結果你們倆斗智斗勇了這麼多年,你還是無數次地能從專家那里逃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學了幾手。」
汪亞城愣愣地听著。
春姨伸出一根手指頭,點了點他的胸口︰「我告訴你小子,就算我們腦袋上被扣了一百零八個屎盆子,這也和我們的任務無關,抹黑誰或者洗白誰,讓老百姓相信什麼,那都是中宣部的工作,我們的戰場在別的地方。」
她說完,從兜里模出一個地址,遞給汪亞城,湊在他耳邊,耳語說︰「這才是你應該關注的。」
十天之後,汪亞城身後背著一個一直抱著他的腦袋啃的熊孩子,頂著一張少年犯的臉,一臉仇視社會的表情走上了蕭條的大街。
他熟練地切換交通工具,防止別人跟蹤,最後機警地抵達了目的地,一個地點隱蔽的幼兒園。
沒有人注意他,那崽子就是他掩人耳目的道具,汪亞城擦了一把耳朵上濕噠噠的口水,與門衛對了一下目光,特殊的身份卡信息在讀卡器上一閃而過,對方把他帶了進去,穿過小遠,徑直來到了後廚。
這原本是安全部的事,但最近一次網絡信息戰中,一部分安全部人員名單泄露,暫時不知道泄露了多少,大批人員急需轉移。
王岩笙只好動用了他暗中儲備了良久的「恐怖分子軍團」。
這一次,汪亞城他們的任務是掩護一群人到安全部指定地點。
然而當他推門進去,見到了任務對象的那一刻,汪亞城感覺就算外星人再登陸一次地球,他也不可能更震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