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一座城
玉破禪臉色凝重,雖知道他們影響的不過就是山寨外的難民,但提到消滅一個民族的話題,總是叫人倍感沉重。
戚瓏雪、梁松等人原本也只想著不過是說鮮卑話還是中原話的小事,此時看金折桂、玉破禪臉色凝重,就也跟著憂心忡忡地琢磨著到底是如何消滅的。
「傳承……毀了語言文字,也同時毀掉了傳承。」玉入禪背著手,踱步沉吟。
听他點破了傳承二字,其他人紛紛恍然大悟。
慕容賓、拓跋平沙急紅了眼,雖知道有些杞人憂天了,畢竟草原那麼大,鮮卑人那麼多,何至于幾百個人學一學中原話,就能叫鮮卑消失……但細想想,金折桂、玉入禪的話又有道理的很,倘若沒了傳承,沒了鮮卑,那他們該何去何從……繼而又想等鮮卑消失那一天,怕他們的尸骨早已經入土多年了……
「這麼大的事,」事關整個鮮卑,慕容賓握著拳頭,被人逼入窮途末路一般,他從來能決定的不過是幾百個幾千個人的事,如今將整個鮮卑的事交給他——雖說他是十分地杞人憂天,就如中原的一個泥腿子在操心朝廷軍機要事一般,有些不自量力,但金折桂、玉破禪說的那樣嚴重,「你們不告訴我們,自己要做就做什麼就是了。」十分後悔過來听了這麼一席話,他從來不憂國憂民,如今乍然憂心起來,就如一座大山忽地壓在了他的肩頭。
拓跋平沙也是跟慕容賓一般心思,他操心的最大的事,就是他們這一支拓跋人的未來,就連整個拓跋部落的事,也輪不到他操心,「小姐、玉少俠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吧,總之,我不信,我們那麼多的鮮卑人,就會為幾句中原話消失。」
慕容賓如吃了定心丸,也跟拓跋平沙一起道︰「正是,鮮卑人雖不如漢人多,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消失的。小姐、玉少俠在嚇唬我們呢。」爽朗地笑了笑,方才操心的事全部化作了浮雲。
「好,既然你們身為鮮卑人的頭領都覺得沒什麼,那我們就放手教導他們中原話了。」玉破禪道。
拓跋平沙笑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小姐、玉少俠千萬別再虛張聲勢嚇唬我們了。」說罷,大抵有些心虛,就趕著去教導鮮卑小兒騎射。
金折桂抱著手臂,看著拓跋平沙、慕容賓遠去,就對其他人道︰「吩咐下去,以後只說中原話,務必要盡快叫寨子里的人都說中原話。」
「是。」梁松等人答應,又道︰「那些小孩子,也要叫他們會寫字。這紙筆……」
「嚴大叔送了我兩箱子東西……」
「不是聘禮。」嚴頌打斷金折桂的話。
玉破禪借著紗布遮擋翻了個白眼,昔日不喜嚴頌處處說不想娶金折桂,如今又覺他實在沒有道理嫌棄金折桂。
「用那兩箱子東西去買紙筆來……柔然的人恐怕還在盯著寨子,回頭跟俟呂鄰雲說我們要去西陵城采買東西。料想,他也想順道派人去西陵城,打探一下朝廷那邊的意思。」金折桂先吩咐戚瓏雪、阿四將要采買的東西列出單子,隨後叫阿六、阿三準備挑人回西陵城,最後叫梁松安排人輪流教導鮮卑小兒讀書寫字,待听見山谷里傳來一支鮮卑歌謠,心想一百年後,不知這歌謠還有沒有人會唱……
「破八,我去給你熬湯。」金折桂難得地有些惆悵。
玉破禪嗯了一聲,心想金折桂這樣深謀遠慮的人心思未免太重了一些,想著嚴頌說肉是生的,立時又道︰「我跟著你同去。」听著金折桂的腳步聲跟著她過去,待進了廚房聞到一股子腥味,猜測定是剩下的兔肉了,「折桂,烤肉就好,不必煮了……我不喜歡喝湯。」
金折桂道︰「你先前受累,阿五特地開了藥給你補身子。」
「……所以你把肉跟藥一起煮?」難怪湯是黑的,玉破禪嘴里又彌漫開那股子奇怪的味道。
「和在一起煮,不就是藥膳了嘛。」金折桂想起某些地方會把藥材用來炖肉,又想戚瓏雪說兔肉做藥引,就想自己放在一起煮,也沒什麼不行的。
玉破禪干脆地把金折桂擠開,模索著去模案上的兔肉、砧板,「你受累了,還是我來吧。」
金折桂興致不大好,于是順從地退後兩步,見玉破禪雖看不見,但手腳利落得很,想提醒他一句他還沒洗手,又看他已經模到肉了,就不再提,轉而拿著斧子慢慢地劈柴。
「折桂,你喜歡這里嗎?」玉破禪問,雖知道這邊操心的事多,且金折桂時不時憂心忡忡,但他覺得,金折桂喜歡的,就是這樣危機叢生的日子,有些人,生來就喜歡冒險。
「喜歡。」金折桂果斷道。
「那我在這里,送你一座城好不好?」玉破禪提著刀利落地剔骨。
金折桂一斧子砍偏,只听篤地一聲,斧子砍進圓木里拔不出來,抬頭看向雲淡風輕的玉破禪,疑心自己沒听清楚,「你送我什麼?」
「一座城,子規城。」玉破禪靜靜地說。
金折桂只覺得氣血涌上心頭,又找到了昔日玉破禪說「喜歡都拿走」的感覺,忍不住站起來摟住他的腰,笑嘻嘻地道︰「一言為定,什麼時候交貨?」
玉破禪被金折桂摟住,忍不住屏住呼吸,深吸了兩口氣,見心跳個不停,唯恐人來被人瞧見,就嗔道︰「快放開,去劈柴。」
「怎麼跟地主老財一樣。」金折桂握著手不放,頭靠在玉破禪身上,听見腳步聲,才趕緊走開,低聲說︰「看來我得費點腦筋對子規城城主用美人計了。」快速地退回去砍柴,見嚴頌進來,趕緊問︰「嚴頌,你怎麼過來了。」
嚴頌看著玉破禪背著身子,湊在金折桂身邊蹲下,卻是一直盯著他們二人,半響才說︰「有我在,你們才不怕人閑話。放心,等回了西陵城,我替你們作證,證明你們規矩得很。」
「多謝。」真是受之有愧,金折桂搖搖頭,心想玉破禪打算怎麼送她一座城?眼瞧著玉破禪利落地動手熬了一鍋湯,叫他們一群人都喝個痛快,就有意忽略了玉破禪沒洗手的事,晚間洗臉洗腳後,細細地在手腳上涂上香膏,正在揉搓腳,半天瞧見戚瓏雪眼眶微紅地進來,就問︰「阿五,你怎麼了?可是蒙戰欺負你了?」
戚瓏雪搖了搖頭,「蒙大哥那糊涂鬼,說要早早地上山,等雪融化了,就替我采藥來。」
金折桂心想蒙戰還不傻,其他事糊涂,但戚瓏雪的事都放在心上,揉著腳細細地看了看,就問戚瓏雪︰「你說,我要是想討好玉破禪……」
「你們不是已經很好了嗎?還用再討好?」戚瓏雪詫異道。
「話雖如此,但重在維持嘛。」金折桂想她跟玉破禪的關系稀里糊涂的,但總是拴在一起解不開了,該好好地維持才行。
「什麼事都重在持之以恆,你今日給他煮湯了,明日還去給他煮。叫他習慣了,比什麼都好。」戚瓏雪躺在床上,心知蒙戰這麼急著去采藥,是見寨子里其他人對她獻殷勤,因此不放心她,才想去冒險,在床上翻滾了一下,待金折桂躺下,就與她挨在一處細細去說蒙戰的好處,又催著問玉破禪的事。
「破八要送我一座城,阿五,你等著瞧,以後這寨子里人會更多,有經商的,有賣藝的……有亡命天涯來躲難的。」
戚瓏雪嘆道︰「我不求蒙大哥說好听的,只望他……別又沖動行事。」好半天見金折桂睡著了,忽地听屋頂上咯 一聲,趕緊披上衣裳出來,見是蒙戰爬在房頂上,立時哭笑不得道︰「你又上房頂做什麼?」
蒙戰白日里見許多人向戚瓏雪獻殷勤,于是無故吃醋,晚上想知道戚瓏雪是不是嫌棄他了,于是偷偷爬上房頂,可是听來听去,戚瓏雪卻不曾說過他一句不是,此時被戚瓏雪抓住,不由地窘迫地恨不得屋頂裂開一條縫,叫他避開戚瓏雪的眼楮,繼而又想不管玉破禪能不能做到,人家總歸是敢承諾一座城,而他,連說都不敢說出口,訥訥地低下頭,只覺得自己對不起戚瓏雪,連累得戚瓏雪被金折桂比下去,從房頂跳下來,一言不發地去了。
「蒙大哥,蒙大哥?」戚瓏雪連呼了兩聲,見玉入禪從隔壁屋子里出來,裹緊衣裳,趕緊重新回房去。
待到第二日一早起來,戚瓏雪叫醒金折桂,叫她給玉破禪煮粥去,想起昨晚上蒙戰神色不對,趕緊去找他,找了半日沒尋到人,去山寨後門上去看,才听人說蒙戰半夜牽著馬走了。
戚瓏雪找到中午,見蒙戰當真走了,自覺自己只說了一句「只望他……別太沖動」過分的話,再沒說過其他的,立時又氣又怒地在屋子里掩面啼哭起來。
一直以來,眾人在金折桂這屋子里吃飯,眾人默默地听她哭,恨不得去把蒙戰抓來狠狠地揍上一通。
玉入禪臉上隱隱浮現出一抹興奮,心想戚瓏雪遇人不淑,總有她回心轉意的時候,等回頭,他就叫阿烈來纏住戚瓏雪……忽地見金折桂在看他,立時心虛地感激收斂神色。
「晚上想吃點什麼?」金折桂從玉入禪臉上移開視線,轉而問玉破禪。
玉破禪心知金折桂是不肯自己教導難民們中原話——畢竟她總是會往深處想,于是找事轉移視線,就道︰「你會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那諸位,你們想吃點什麼?」金折桂又轉向嚴頌、梁松等人。
嚴頌趕緊道︰「不必客氣,你只做給玉八哥吃就好。」
「我要紅燒肉。」玉入禪道。
「不會。」金折桂道。
玉入禪先當金折桂有意的,隨即想起這里哪有豬肉,又道︰「紅燒牛肉。」待自己說完了,等著听阿大幾人說要吃什麼,半日不見幾人說話,就又等著金折桂的回答。
「我試一試。」金折桂斟酌著有戚瓏雪幫手,應當能做出紅燒牛肉來。
飯後,上至玉破禪下至阿六帶來的金家的家兵們,明擺著比早先熱情許多,往日他們多留在自己的地方,如今主動去難民們身邊,主動用中原話去搭訕。半日下來,也教會幾個難民幾句簡單的中原話。
晚飯時,一大盆紅燒牛肉擺在桌子上,玉破禪眼楮看不見,待金折桂將肉夾到他碗中,就大口地吃,听見金折桂去給還在哭不肯出來的戚瓏雪送飯,立時轉頭面對梁松、阿大等人。
「玉九哥……」嚴頌為難地看著那盆子所謂的「紅燒牛肉」,嘆了一口氣,埋怨地看向玉入禪,「玉九哥,你為什麼想吃紅燒牛肉?你點一個折桂會做的,不行嗎?」
玉入禪手上的青筋跳了跳,咬牙問︰「你說,小前輩會做什麼?」
嚴頌被問住,見金折桂出來了,趕緊閉嘴。
「肉怎麼樣?」金折桂心知自己做的不太好,但好歹她也算找到方法了。
「都熟了。」玉破禪笑了。
「是、是,都熟了。小前輩好手藝呀。」阿大連聲附和。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沒熟,又加了幾次水,煮了好久。」金折桂扒著飯,見戚瓏雪紅著眼楮出來,就道︰「你沒事吧?」
戚瓏雪搖搖頭,「他走就走吧,我等他一段日子,他不回來,我再找人嫁了。」
「正是,天涯何處無芳草。」玉入禪十分贊同戚瓏雪的話,暗暗點頭,心想戚瓏雪要有點眼光的話,頭一個就該看出他才是真正後發制人的俊杰。
「……玉九弟替我把給蒙大哥做的衣裳拆了,我改了之後,給梁大叔穿。」戚瓏雪不喜玉入禪看她的眼光,有意給他找事。
「好。」雖衣裳不是給他的,但能拆了給蒙戰做的衣裳,也是快事一樁。
飯後,玉破禪在金折桂這要走了紙筆,對著燭火,叫梁松看著,令玉入禪提筆寫帖子。
玉入禪見玉破禪是將自己所有認識的商人、江湖中人都一一送了帖子,就疑惑道︰「八哥,你請人家來子規城,可是,這里哪有個子規城?」
「等人來了就有了,快寫。」玉破禪催促。
「玉小哥當真要建一座城?不怕俟呂鄰雲不答應?」梁松疑惑地看著玉破禪抹黑子用水在桌子上描畫的城牆。
「他巴不得有人跟他一起防著慕容部落呢。」玉破禪篤定,「早先的俟呂鄰雲還有底氣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如今,他可沒資格說。」
梁松暗暗點頭,如今的柔然不可跟早先同日而語,就連如今的俟呂鄰雲也沒了早先的目中無人了,「我認識一些江湖中人……都是皇長孫早先結交的,皇長孫人在明園,雖封了個憫郡王,但沒有王府,那些人也當知道皇長孫靠不住了,叫他們來,他們自然會投奔過來。」
那些江湖中人,自然是虞之洲當初想要造反時收買的人。玉破禪、玉入禪也不戳穿,三人合計一通,寫出一堆的帖子。到了第二日、第三日,見俟呂鄰雲還不來,打听到慕容部落襲擊了柔然的一個小部落,俟呂鄰雲此時沒有功夫來黑風寨,就叫阿六、阿三不必等俟呂鄰雲,立時帶著人去西陵城。
再過兩月,冰雪融化,俟呂鄰雲終于又露面了。
俟呂鄰雲眼瞅著黑風寨里的人開始用土石建房子,心想他們還想一直在這邊住著?再听幾個鮮卑人用中原話說話,心里只想著這群人倒是跟中原人好的很,心里並未往深處想,見了難民們,就問︰「那群中原人指使你們做苦力了?我就知道,他們還能當真把你們當自己人?」
俟呂鄰雲這話後,跟在俟呂鄰雲身後的一員大將就道︰「我原來是慕容部落的將軍,殺了很多柔然人,也被柔然人殺了父兄。可我佩服俟呂鄰大王子胸襟寬廣,自願跟著他。我雖叛主,但跟的也是我們鮮卑人,哪怕死,也是死在咱們鮮卑人手上。不知你們跟著一群中原人做什麼?」
慕容賓、拓跋平沙見俟呂鄰雲果然張口閉口就是中原人、鮮卑人,不禁暗暗佩服玉破禪、金折桂料得先機,提前做好了準備,見幾個腦筋不太靈活的人被俟呂鄰雲的話問住,不禁著急起來。
白俟呂鄰雲問住的難民們先啞口無言,隨後听身邊金家家兵說話,就用中原話答,隨後對俟呂鄰雲道︰「你們殺了我們的人,將我們趕出來,玉少俠他們收留我們;你們的人被人殺了,就又來挑撥我們跟玉少俠。難道就因為同是鮮卑人,我們就該跟你身後的狗一樣,老老實實地跟著你,任你打罵?」
俟呂鄰雲身後的大將被激得滿臉彤紅,「大王子是以德服人,我佩服他,才跟著他。」
俟呂鄰雲揮手示意那大將住嘴,見玉破禪過來,就看向他道︰「你們原本悄無聲息修建山寨,如今又大興土木,莫非你們當真想在這邊安家了?連聲招呼都不打,未免太不把我這主人家不放在眼里吧。」
玉破禪笑道︰「不是我們不打招呼,是將軍你忙著跟慕容打招呼。」
哪里是打招呼,明明是打仗,俟呂鄰雲臉色晦暗,此番柔然答應了慕容許多條件,才僥幸化險為夷。
「況且,這山也不是你們柔然的。不然,將軍你敢對慕容說,這山是你們的嗎?」玉破禪寸步不讓道。
「你的意思是,我忘了顯示主人家的威風?不如我立時調集兩萬人來好好招待招待你們?」俟呂鄰雲冷笑,見一群小兒跟著戚瓏雪唱中原兒歌,又望見嚴頌、玉入禪帶著幾個鮮卑小兒打獵歸來,用中原話慶賀,只覺得還差一步,自己就能洞悉玉破禪的算計,偏那一步,自己怎麼都想不到。
「那倒不必。未免拓跋、慕容來搗亂,我們還要請你多庇護。」玉破禪心知在柔然的文城附近,俟呂鄰雲絕不會叫他修建城池,于是並不提子規城的事。
「我為什麼要庇護你們?我跟黑風寨,有血海深仇。」俟呂鄰雲銀牙咬碎,如今勢力不如當初,只能「以德服人」,但隨是如此,卻也不能叫玉破禪、金折桂太狂妄。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字當頭,還請俟呂鄰將軍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