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末下午，君華飯店，三樓的國際會議廳此刻正沸沸揚揚。
撤掉沉穩的會議桌，換成鋪著淡紫金色緹花桌巾的圓桌，放眼望去皆是精心打扮過的女士們，不斷地熱烈談笑，忙著添茶水的服務生穿梭其中，鬧騰的音浪直襲腦門，葉亦陽站在側門，一雙黑眸仔細掃過全場，他深深感受「三個女人即成菜市場」的驚人力量。
這是由營銷企劃部主辦，每年舉行兩回的秘書樂部活動，而邀請的來賓是年度訂席或訂房達到目標的企業秘書們。
活動內容豐富多元，包括邀請多位彩妝、禮儀、服裝名師講課，推出旅行、健康養生講座，和廠商合作贈送各種試用品或贊助商品，席間再搭配飯店新推出的餐點或節慶套餐，讓參與的秘書們在短短的下午茶時光不但有機會上課學習，也能嘗到精致美食，結束離開時更要雙手滿載而歸。
起初，他的二哥看過活動提案後，薄唇冷笑。「這是獎勵計劃吧？要不要也和直銷公司一樣，分個藍鑽、紅寶、白金等級？」
葉亦陽絲毫不介意二哥的諷刺質疑，他努力向父親及大哥、二哥解釋，像君華飯店這般高檔的五星級飯店，再加上內設的餐飲宴席服務，深受商務客、豪華旅行團的喜愛，而秘書則是聯絡窗口的第一線。與秘書建立密切關系，自然也能爭取包多業務機會。
活動立意良好，效果也真的不錯。從業務部的數據分析，這些秘書們的訂席或訂房率確實有逐漸提高的趨勢，他的父親及大哥、二哥才同意繼續舉辦此類活動。
今日的活動是和酒商合作的品酒課，席間搭配的點心是一樓風尚廳與烘焙房即將聯合推出的法式甜蜜下午茶套餐。
時間已差不多，站在前台的企劃部課長和他交換眼色，簡單開場後即介紹他出場。
在熱烈掌聲中，他充滿自信地走上講台。
這種場面並不是第一次，這幾年磨練下來，葉亦陽早已習慣面對。他從容不迫地拿起麥克風，笑意晏晏，簡單問候所有來賓，並介紹一同出席今日活動的公關部、餐飲部、業務部主管，最後，引薦授課的品酒師上場，他才在笑語和掌聲中退場，瀟灑步至側門佇立在牆邊，監看來回忙碌送上甜點與白酒的服務生，並低頭指示一旁部門專員的注意事項。
那一臉的認真專注，趙雅雯全看在眼里，心底浮上疑惑。
這不是她第一次參加秘書樂部的活動。
兆邦集團和君華飯店來往多年，先別細數集團內部在君華舉行過多少回宴會和餐敘，光是她的老板大人潘天柏私人的「菁英會」，就經常選在此處聚會。
趙雅雯跟在潘天柏身邊已經五年，無論是十樓貴賓聯誼會的經理或是一樓咖啡廳的領班，都早已和她熟識，甚至飯店每年三節送禮，也都是透過她轉達給潘天柏。
套句俗話，君華飯店簡直像自家廚房般熟悉，她絕對夠資格被列入秘書俱樂部的邀請名單。
今日，兆邦集團旗下事業群的總秘書處就佔了一大桌，她一邊和分屬不同單位的同事交耳閑聊，一邊不動聲色地注意葉亦陽。
像這樣的活動，葉亦陽其實不需要花這麼多時間在場，頂多在開場時出現幾分鐘即可離去——甚至有些飯店舉辦此類活動時，只有業務部會代表出席，不若君華飯店跨部門聯合參與的浩蕩陣仗。
但他……自她抵達現場時，就瞅見他在簽到處和來賓寒暄招呼，熱情隨和，即使被幾乎皆為女性的來賓們團團圍住，仍是談笑自然，親切卻不輕浮，絲毫不見企業接班人或富二代的優越氣勢與架子。
若說他只懂得應酬來賓，好像也不全對，從活動一開始的流程就緊抓在手，密切掌控……認真做事是應該的沒錯，但有必要如此事必躬親嗎？會不會把自身的格局壓縮得太狹溢窄小？
不過，這些與她有何關系？她是在多事擔心什麼？
趙雅雯斂下情緒，打開背包，拿出隨身攜帶的相機，對著剛上桌的甜點拍照。
白色的九宮格瓷盤繽紛熱鬧，干邑隻果醬佐布列塔尼薄餅、巧克力閃電泡芙、雙色馬卡龍、可麗露、草莓千層派、檸檬塔、瑪德蓮蛋糕、鮪魚波菜咸派，以及水果軟糖。
台上品酒師開講得精彩，但台下也沒安靜過，她又應同桌秘書們之要求，大家開心地這兩個合照、那三個也來一張，好一會兒後才又回神注意眼前的甜點盤。
她執起銀叉，輕巧熟練地切下薄餅送入口中，認真品味著酸與甜交織的層次感，在手機上迅速寫下感想，又依著品酒師的建議，飲了口沁涼討喜的粉紅香檳，臉上揚起滿足甜笑。
簡單的品酒課之後，接下來是爵士舞的表演。
葉亦陽見一切順利進行，于是打算先回辦公室處理其它公務，待活動快結束時再回到現場，但他一轉身，視線角度正好瞧見趙雅雯叉起淋上干邑隻果醬的薄餅，一口送入嘴中，專注地咀嚼品嘗，然後在手機上迅速打字，接著又繼續下一口，並分別搭配兩款白甜酒與隻果氣泡酒。
和其它只拍照、但不敢多食甜點的女士們不同，這位秘書小姐吃得很認真、很專注。
葉亦陽認真打量她的相貌。
並不是時尚美女必備的瓜子臉，但也不是福氣滿滿的圓臉，妝容淡雅，沒有濃密僵硬的窗簾式假睫毛，鼻子不是黃金比例的挺直，但也不短塌，嘴唇不特別豐潤性感，但是正在咀嚼品嘗美食的角度卻很自然。
怎說呢？總之，就是一張不令人驚艷，也不是可愛純真路線，但看著看著，卻頗順眼的臉。
說特別，又好像還未到特別的程度；說普通，卻又不普通。那順眼之下，似乎蘊藏著某種……某種他一時說不上來的氣質。
他不否認自己是好奇的，這張「食在幸福」的秀顏，似乎曾在哪里見過？一邊想著，他的腳步已趨向桌邊，還未開口，已經有人先揮手出聲招呼。
「Wow∼∼Joseph！」
開口的是兆邦金控總秘書處徐主任，今天可說是由她領軍出席。「今天這一場，成本下得可真重！」
「招待各位豈有成本問題？」他笑得爽朗。
「真不是我愛說，你實在越來越會講話，我看公關部經理差不多可以換人了！」
「公關部太強，小弟可擔不起。」他拱手作揖，隨即轉移話題。「午茶點心味道還好嗎？」
「喔、點心的味道啊……這就要問問我們姐妹之中的第一奇人——」全桌人的目光很有默契地掃向趙雅雯。「雅雯！」
「啊？」以為只要專注在甜點上，就不會有人注意她，忽然被點名，趙雅雯訝然抬頭，眸光正好對上葉亦陽。她有些錯愕，但旋即鎮定，無辜一笑。「又被發現我吃太多了嗎？」
「吃得多有什麼了不起？豬也很會吃。」徐主任笑。「厲害的是那舌頭，靈得跟什麼似的，好不好吃，一口就定生死。」
豬也很會吃……趙雅雯在心里暗罵了句。厲害的是徐主任大人您吧？即使是開玩笑，也要踹人一腳。
「這麼厲害？」葉亦陽濃眉一揚，笑聲爽朗。「好像沒見過這位秘書小姐，是新朋友嗎？」
「新朋友？她？」坐在趙雅雯身旁的李秘書嬌嚷。「拜托！她超資深的好不好！」一群人也嚷了起來。
「論資歷，這一桌除了徐主任、LISA和我王姐姐之外，再來就是雅雯了。」
王秘書搶著開口。「喂、雅雯你別想裝小——」
資歷這種事有必要如此張揚嗎？趙雅雯牙一咬，倏地站起身，舉起酒杯向葉亦陽一敬。「我是趙雅雯。難得今天有機會在此認識葉經理，說起來也是新人……」
「喂、你是臉皮厚還是粉搽太厚——」同桌美女團抗議，也有人「好心」替她解釋。「雅雯來參加秘書俱樂部的活動幾乎都是遲到早退。沒辦法，她是潘總的專任秘書，當然比我們忙。」
感覺又被射了一刀。趙雅雯深吸口氣，努力保持無辜亦無奈的淡笑。
「‘兆信銀行’的潘總嗎？潘大少？」兆邦集團第一接班人潘天柏？
「對。」美女團異口同聲。
「呃……對。」趙雅雯硬著頭皮開口。
「難怪……原來是潘大哥的秘書！」葉亦陽恍然大悟。「我應該見過你。」
他記得潘天柏身旁除了特助，還經常跟隨一位秘書小姐，這也不難明白為何他覺得似曾相識。
「是嗎？我這個小秘書？呵呵。」應該沒有人會注意到她，趙雅雯干笑，心底這麼想著。她總是站在潘天柏身後，小秘書本來就不是重點人物，加上她也不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很難引起特別注意。
她思索著如何接話，並且迅速結束繞在身上的話題，馬上又有人補了句——
「小秘書？」徐主任睇了趙雅雯一眼。「我沒記錯的話，你至少也跟了潘總五年了。」
「五年都沒被換下來，何止是個小秘書！厚、你謙虛得很過分耶！」能跟在極度挑剔嚴厲的潘天柏身邊五年，豈是個簡單角色！
「太超過喔！」
噓聲四起，趙雅雯索性兩手一攤。「各位姊妹，下周請大家喝飲料，今天姑且饒我一命吧！」
秘書圈里是非多，內斂低調是最高原則，她一點也不想被注意，能避就避，能閃就閃，她寧可示弱討饒，也不想成為大家談笑的話題。
這一來一往的對話，葉亦陽益發覺得趙雅雯不若表面簡單。「我今天真是大開眼界，又增長見識了。再來一份甜點好嗎？」
「這怎好意思？」趙雅雯直覺想推卻，美女團又捅她一刀。
「盡避上！反正她吃不胖，那張嘴又刁，順便替貴飯店評鑒評鑒。」
「不不不不不！」她連忙搖手拒絕。「我只是愛吃，不是真的懂得吃。」
「你還在謙虛什麼？來，就今天這些甜點，快說個口感來听听！」徐主任笑著睨她。
趙雅雯看得懂徐主任的「笑意」，再繼續躲避，只會招罵，好，她干脆豁出去了。
「干邑隻果醬熬得很完美，不過薄餅本身太濕了點；巧克力泡芙甜度和脆度很剛好，而巧克力應該是用Vahona做成的淋醬；馬卡龍的裙邊烤得很漂亮，外殼和內餡的比例也很OK，整體吃起來是酥綿又有微微的黏度，是有點偏甜，但馬卡龍本來就是要甜些……草莓千層派好酥脆，卡士達醬的甜度和草莓的酸度搭起來很協調……」
趙雅雯盡可能地簡單明了，一口氣說完。「然後，其余的還沒吃。抱歉。」
整桌安靜下來。
徐主任帶頭鼓掌。「Joseph，你看這麼會講，夠不夠格當美食大會的評審？」
「我覺得……」葉亦陽有些訝然，但也驚喜。
這幾年拜電視媒體所賜，人們對于美食的靈敏度越來越高，專業的美食評論家他見過許多，只是沒想到秘書圈里也藏有味蕾如此敏銳的高人。
「這種口福，難怪大家都要怨你了，趙秘書。」靈光一閃，他月兌口而出。「要不要來幫我們飯店試菜？」
「對！留電話！留電話！」
「我怎好意思跟趙小姐要電話——」葉亦陽立即掏出名片遞至趙雅雯面前。
「以後請多多指教。」
「不敢當。」她只好接下。
「大家來拍照吧！」徐主任突然吆喝。「雅雯快拿出相機！」
話才說完，一桌美女迅速起身，圍著葉亦陽在一分鐘內喬好拍照位置。
也未免太有默契……葉亦陽還來不及多想，身邊被推了個人過來，淡淡的香氣飄入鼻間，咦，是趙秘書？
「你這一百六十公分的哈比人，站後面是要怎麼拍到臉？」
王秘書把趙雅雯推至前排中央，正好就站在葉亦陽身邊，她心一促，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味。
「我……唉。」這是事實。在一群長腿姊妹面前，趙雅雯真的難以否認。
不知怎地，和葉亦陽站得太近，她有些莫名緊張。怕什麼？是擔心被發現自己就是「星星吃我心」的部落格主人嗎？
不，她掩飾得很好，不會那麼輕易就被發現。那麼，是心虛什麼？為什麼臉頰突然熱了起來？
服務生迅速替他們拍照完畢，談笑聲已招惹別桌許多好奇的目光，葉亦陽低聲抱歉，朝著桌面豐富的點心做了個請的手勢。
「請盡量用，大家玩得愉快些！」然後欠欠身，由側門離去。
即使葉亦陽已經離開，但整桌的美女團仍熱烈討論著，徐主任忽然靠在趙雅雯耳邊，悄笑。「Joseph不錯，青年才俊又富貴盈門，好好把握。」
……好好把握？
趙雅雯還在想著如何回應比較合適，飯店公關部的毛主任正好逐桌敬酒到這桌，徐主任忙著起身招呼，算是暫時放過她了。
她著實松口氣，舉起酒杯跟著應酬幾句，心底卻開始盤算著趕緊吃完甜點，再找個理由早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