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瑤華宮
崇靖元年的冬十二月冷得出奇。快過年了,宮里卻不似往年那樣熱鬧。父皇身邊加派了人手,同大臣們在前殿愁眉對坐,貴人們也都躲在自己的宮里不肯出來,皇子皇媳、皇孫皇女也都各自安排,不似往日那樣笙歌宴舞醉生夢死的。
我正等得心焦,卻見派出去打探消息的香錦疾步走了進來。我霍地起身,問她︰「如何?」
香錦喘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道︰「奴婢這一路上莫說是待衛,便是公公、宮女也沒遇見一個,想是大伙都避起來了。」
我拍手道︰「最妙,若不是如此,我又怎能輕易得去?」
香錦見我如此,想是心中不安,便道︰「公主,路上雖是沒人,可要讓人知道公主私自探望瑤華宮那位,便是皇上不說什麼,怕是長那位心里也不痛快。如今人家貴為皇後,只隨便給公主找個茬口,公主便是要吃苦頭的。」
香錦的話說得卻是有理,我哪里不知呢?只是瑤華宮廢後孟氏是與我有撫育之恩的養母,如今她落魄至此,我這個做女兒的竟怕連累,連看也不敢去看她一眼嗎?
想到此,我對香錦道︰「你也不用勸我,今日是母親生辰,我便是因著這事受了責罰也是情願的。如今金人兵臨城下,圍困京師多時,父皇、皇後恐是顧及不到咱們,此時不去,難不成要等著金人退了再去嗎?」
說罷便進了內殿,換上了早就備好的宮女的衣裳。
殿里留了人看著,我與香錦兩個出了自己的含璋殿,一路朝瑤華宮方向匆匆而去。
一路行來,正如香錦所說,並沒看到旁人。
到了瑤華宮,門口果然沒有把守。我留了香錦把風,自己提了食盒進了宮門。
瑤華宮在皇宮的西北角,十分偏僻冷清。雖是名為宮殿,實則只是一個破敗的小院子,廢後孟氏便在這里帶發修行,號貞清居士。
院子里雜草從生,空無一人。待我進了屋,也不見有服侍的宮女。
我喊了一聲「居士」,卻未見有人應,只是听得東里間似有動靜。我忙推開隔扇走了進去,卻見有一人正跪坐在佛像前口中似念念有詞。我又叫了聲「母親」,孟氏這張睜開了眼,可能是屋里太不光亮了,孟氏一時並未認出是我,我忙上前拉住她的手叫道︰「母親,是女兒啊,是玉虎兒啊。玉虎兒來看您了。」
「玉虎兒?」孟氏雙手抖得厲害,仔細將我看了,這才道︰「果真是我的玉虎兒,母親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說罷,便已泣不成聲。
我忙勸道︰「母親,您別傷心,女兒知道今日是您的生辰,特意給您帶了壽桃壽面來,您嘗嘗。」
孟氏卻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你是如何進來的,若讓劉氏知曉還焉有你的活路?快快走吧,千萬別再來了。母親已失了一個女兒,可再也不能失了你呀。」
我一邊拿了帕子替孟氏擦淚,一邊道︰「母親還不知曉,如今金人圍了京師,已有近兩個月了,外面的情形女兒不知,宮內也不似往常了,想是侍衛們都調去了父皇那邊,如今內宮人人自危,都不大出來行走,女兒這才來見母親。您且放寬心,女兒前來任誰也沒看見……」
我見整個屋內便只有孟氏一人,便又問︰「母親,侍奉您的人呢,怎麼連個人影也不見?」
孟氏苦笑道︰「如今我落魄至此,還敢要誰侍奉嗎?不冷言冷語給我氣受便是好的了。說是去取些炭來,卻也不知上哪兒了,倒好,也自在些。」
我看看了周遭的設置,屋子自是破爛不堪,帷幄幔帳更陳舊灰敗,雖是晴天,日頭卻並未照進多少,火盆里悼也早就滅了。我適才走得急,身上發熱,初時並不覺得如何。如此在屋里待了一陣,便覺得渾身冰涼,連手都不願伸出來。
再看母親,里面穿了舊件棉袍,外頭罩的是灰布的道袍,頭發高挽著,只在發髻上別了枝竹簪。臉色更是青黃,沒有一點紅潤,可能是太冷的緣故,她肩膀瑟縮著,哪里還有當初母儀天下的風采與威儀?
我眼圈一紅︰「女兒每日錦衣玉食的,卻要眼睜睜看著母親在這里受苦,母親,左右這里沒人管您,您跟女兒回含璋殿吧,好歹強過在這里受苦。」
孟氏听得這話,搖頭苦笑︰「這話若是別人說,母親只當她是客氣一番,可從我玉虎兒的嘴里說出來,母親知曉你不是玩笑。你自幼頑皮,性子又急,心眼兒又直,自你母妃卒後吃了不少的苦頭,又從來都是一根筋,表面上看著不似別的公主那樣聰明伶俐。
可這也正是母親看重你的地方,是非分明,大智若愚,好便對人真好,便是壞也不會暗箭傷人。
母親知你是真心,可便是如今皇上無暇顧及我也是不能走的,我是奉命修行,若隨你去了,那劉氏定會借此小題大作,不只母親性命難保,縱是你地位超然,公然違命也沒你的好果子吃。
再者一說,母親也住慣了這些,雖冷些雖破敗些,卻也省心。」
我見孟氏說得如此明白,便也不再勸,只道︰「稍後女兒使人給母親送些棉被木炭來,以前是女兒想得不周到,便是送些東西,也太少了,杯水車薪,不能緩解母親的處境。」
孟氏用手模著我的頭,滿眼都是慈愛︰「不必如此,常言道救急不救窮,你幫得了母親一時,可能幫得了母親一世?那劉氏一日是皇後,母親便一日不得出頭,反倒要連累著你,這是萬萬不能的。
如今母親什麼都沒了,只盼著你和樅兒平平安安,也就是了。」
听到孟氏提到梁樅,我心中不由沉重起來。孟氏見我臉色微變,忙問道︰「玉虎兒,怎麼了,可是你九哥出了什麼事?」
我本不是個會說慌的人,見她這樣問,便道︰「母親,女兒說了,您可別著急。」
「如何?」
「女兒也是听人說的。金人圍城許多日了,父皇十分焦躁,想與金人議和,只是苦于沒有能擔當重任的人選。九哥便毛遂自薦,說願出城與金人議和。」
「結果如何?」
「結果金人獅子大張口,說要兩河的土地,要我大楚以伯稱之,還要許多金銀美人。父皇不肯,九哥,九哥便被金人扣在了金營,不讓回來。」
「痴兒啊,痴兒」,孟氏听了我的話不由放聲大哭,「你怎麼這樣傻,便是你心中裝著江山社稷,可你也不看看那是誰的江山,那是誰的社稷。如今劉氏的兒子為太子,他將來便是不取你性命怕也不會重用你,你何苦冒著性命之危為他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