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章論瘦馬
文博長嘆一聲︰「您這是何苦?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抬頭望著他︰「我心匪葦,不可卷也。」
他似是有所觸動,眼楮看我時里面有了些許光華,然而也只是一霎,便又如以前一般,晦澀不明了。
他起了身,對我道︰「臣還有事,不便久留,這此別過。為著您的名節著想,今後莫再要單獨相會了。」
說罷頭也不回快步下了樓梯。
我也不知哪來的一股勁兒,沖過去,對著他的背影道︰「兄長,任你心如匪石,我也始終在原地等你……」
文博听得這話身子一僵,到底是始終未轉過頭來。
我又跑到欄桿處,看著他的身影穿過一片綠意紅花,在角門消失不見。
不由得我不惆悵,不由得我不柔腸百結。話雖是說出來了,可看文博的情形,心中到底是後悔的。
話說得太多,弓拉得太滿,把自己的心事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他面前,他卻不肯接受。終究是我太沉不住氣了。
若是以後相見,我們還能像以往那樣心平氣和嗎?
我不敢想,也不願想。只是心底里還有一絲僥幸,想著或許他是一時難以想好,或許他是太意外了……
待我下得樓來,卻見香錦正立在門口。听得響動,她回轉身來,一看是我,忙上前扶住了︰「您這是怎麼了,眼楮紅紅的,臉色也不好。」
我一笑︰「有灰塵迷了眼楮,不礙事。」
她也有多問,只道︰「離開了這麼長的時候,怕是太後要起疑的,還是快些回席罷。」
我點點頭,同她一起到了後院。
這飲宴已近尾聲,眾人都已離了席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處,或閑聊,或听戲。
眾年輕女孩兒卻都立在離戲台不遠的木香涼棚下說話。見我向這邊望,便遠遠地迎上來,請我去那邊坐。
我也沒有別的事,就隨了她們。
我見羞金笑盈盈地望著我,便道︰「適才說什麼呢,老遠就見大家都圍著你笑。」
羞金挽了我坐下,這才道︰「說些以前家里的事情。或許對眾家姐妹倒有些用處,對您,倒也只當听一個樂子。」
我原本心中不靜,也只是嘴上的一句閑話,卻不想羞金這樣一說,倒勾起人的好奇來。
我笑道︰「有用沒用的,也要說出來才知道,你且再講講。」
羞金見我如此說,又看了看眾人。
在座的都是未出閣的女子,適才一個個笑得眉眼俱開,如今見羞金如此便也都催促︰「既是長公主想听,再說一回又如何呢?」
羞金便也不再推辭,笑道︰「長公主可知這臨安城中最有名的是什麼,不管是士子文人還是市井匹夫都愛的?」
羞金從在南邊長大的,我自然知曉她對這臨安十分熟悉。想了想,我道︰「可是此地的花石?太上皇在位時也曾命人大量取了花石運往開封的。」
羞金搖了搖頭︰「對文人而言,花石有各種喻意,自然喜愛。可對那些粗人來講不過是些有花紋的石頭罷,您猜得不對。」
看羞金那故作神秘的笑意,我倒也來了興致,仔細想了想︰「可是阿育王寺的舍利?听聞這舍利子常放光,琉璃五彩百道迸裂,且隨人因緣現諸色相。若是默默然無所見的,是人必死。」
羞金又笑道︰「這阿育王寺的舍利倒是不錯,斷人生死也很靈驗。只是那有緣的見了諸色相自是歡喜,可那什麼也未見著的豈不愁苦?便是身子無恙,怕也要嚇出病來,膽小的也要嚇死了。您猜得這個,還是不對。」
我看了看羞金,又看了看眾人,她們皆拿了帕子捂著嘴吃吃地笑著,不肯與我多提一個字。
我見她們的神情,心道︰定不是什麼好事兒了。遂笑道︰「你個狹促的,偏偏想說那秦淮河房,卻偏偏用這些障眼法來哄人。咱們這些人都是從北邊過來的,只你一個在南邊長大,想必夜游秦淮竟看燈船的事你也是做過的吧?」
一席話說得眾人皆笑了。
羞金笑得臉紅紅的,雖羞澀卻並不扭捏,她道︰「雖不確切,倒是貼了點兒邊。這夜游秦淮竟看燈船的事雖妙,又豈是咱們這樣身份的女兒家能做的?」
此時便有那王二娘子笑道︰「姐姐快快說出來吧,莫再這麼吊著,看得人心焦。」
羞金這才笑著問我︰「長公主可听過‘養瘦馬’?」
我笑道︰「偏你這樣多的怪,什麼肥馬瘦馬的,又拿這些來哄人。」
羞金似是不信,又道︰「您真沒听過?白居易詩雲︰‘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後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年間,已聞換一主’。說得就是這個啊。」
臨安蓄姬妾家,俗稱「養瘦馬」,這個我是知道的。在宮里時雖不愛詩文可這些個閑書卻是沒少看。
這些個瘦馬多是窮困人家頗有姿色的女子,被蓄姬的人家買來掬養著,授其保姆教訓,以嚴閨門、以習禮法。最上等的書畫皆能,上等的善琴棋歌舞,次等的也是刺繡女工諸般皆能的。
至于于大家之中服待嫡長、退讓儕輩,進退深淺,往往不失常度,揮灑自如。因此許多要納妾的便多往此地來尋找。
只是不知羞金今日怎麼說起了這個。
羞金見我但笑不語便道︰「您還不知吧,自定都臨安以來,這瘦馬的價錢都漲了。」
見我不解,她又道︰「隨駕的官員極少有帶了家眷的。追隨而來的宗室也是孤身的頗多。不說別人」,她靠近了我,低低在我耳邊道︰「單只皇叔一人,或別人送,或自己買,宅子里就已有了六位美人。六位呀,當今聖上也只一位靜妃,皇叔倒好,一下就有了六個。」
我終于明白這些閨繡們笑的是什麼了。
我看了羞金一眼,嗔道︰「哪有做佷女的背地里議論皇叔這個的。」
羞金不以為然道︰「倒不是議論,是讓眾家姐妹們心里有個數,等日後訂親時可能仔細些,若遇上個暈素不忌的,也不管香的臭的只管往懷里拉,那咱們這夫妻當著還有什麼意思?」
我笑她︰「你自己才多大?竟說起什麼訂親不定親的話來,讓眾人听听,像什麼樣兒,你可也不嫌羞。」
羞金笑道︰「年紀是不大,可在院廣賢院里住了那麼多年,這其中的爭斗也看了這麼多年,心早冷了,這才給姐妹們提個醒兒。若是因了這個笑我不知羞,那可真是辜負我的一番好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