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玄小時候,大家都不叫他羅玄,都喚他‘羅家元郎’,不錯他的小名正是‘元郎’。
當羅玄還是羅元郎的時候,他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他的父親是朝廷從六品的侍御史,領著不薄不厚的俸祿;他的母親是一個溫婉的女子,每天帶著幾個小婢操持著家務和人情往來;他則是鄰里稱贊的上進少年,羅家元郎;他的小妹則是嬌美可愛的小女孩,是人人喜歡的羅家大娘。
那個時候,他的家在京城,一個不大不小的三進院子里,是父親祖上傳下來的。
羅元郎有記憶的童年是從一串叮叮當當的聲音開始,那個時候他還在做夢,大概夢見了香甜的糯米糕,然後便被那如念經一樣的木魚聲驚醒。他茫然的睜開眼楮,沒有哭,也沒有驚奇,因為一個美麗的少婦抱住了他。
大概是沒睡好,他有氣無力的趴在少婦的肩頭,他在那個少婦懷里咕噥了一聲,準備再次睡去。那個美麗的女子笑了一下,一手抱著他,一面還吩咐著眾人做事。
他看著這個美麗的婦人,心里忽的升起一種叫做溫暖的東西,輕輕的喚了一聲‘母親’。
少婦愣了三秒,霎時開心的笑起來。立馬扯著嗓子喊了一大串,只差沒抱著他跳起來。
然後他忽然感到一陣頭暈,原來是少婦抱著她往門外奔去,一直奔到庭院里,見人就一大串話,砸的他頭昏眼花。庭院里逐漸熱鬧起來,大人小孩七嘴八舌,臉上明顯帶著愉悅的表情。
然後那個少婦高興的用臉緊緊貼著他的臉蹭,顯然很是激動。
後來羅玄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說話,把他的母親高興壞了。
然後羅玄的記憶了里就越發的豐富多彩起來,他記得早上那些和尚叮叮當當的報曉聲,還記得那林立的店鋪,大大小小的船來往如織,沿街的叫賣聲聲入耳,大青驢馱著各種各樣的貨物從眼前走過。彎彎的一道拱橋跨過河水,拱橋的兩邊擺滿了攤子。還有不時來家門口叫賣的小乙哥的烤餅。
呵呵,那時候的他始終以為別處的人也和自己一樣,家里從不生火,頂多偶爾煮個茶湯喝,大部分時候都是給門口幫閑的幾文錢,讓他們給自己叫來賣東西的人,隨自己的喜歡買吃的,玩的。
有時候連茶湯也不煮的時候,直接就從門口叫來幾碗茶飲,或者直接去城里的幾大酒樓去吃酒,听曲。
一直到他去上學,他一直這麼認為的——他甚至以為別人家也和自己家一樣,幾個小婢就能把房里收拾的干干淨淨,不用廚娘就能吃到各種美味。
因為爹爹常說他們就是‘籠袖驕民’。
到後來進了學,他才知道,真正的大家,比如說宰相家里,或者有傳承的家族,雖也出門買東西,但他們家里也是有廚房的,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私房菜——爹爹說,那是傳承。
再然後,然後他的母親為他生了一個小妹妹,粉女敕嬌軟,十分可愛。
羅玄每日下學回來,第一件事便是來看小妹,給她買許多好吃的,還有好玩的。比如街頭張家的乳酪,合浦的珍珠……
父母每每看此,既欣慰與兒子長大了,懂事了,然後又看看幾個月大的女兒,很是哭笑不得。
後來,嬌軟的小妹長大了,他常常下學後牽著她的小手去逛京城的夜市,為她買許多不值錢,但很漂亮的玩物。逛到最後,他看到妹妹餓了,便走到酒樓,要上一碟洗手蟹,或蟹釀橙與她吃。
他記得妹妹看著那小碟里雪白的蟹肉上堆著生姜橙皮花椒等物,夾起一塊聞聞,有淡淡的酒香。忍不住放入口中︰「好吃!蟹肉好女敕好甜。」
然後他就會故意得意的笑道︰「怎麼樣,我推薦的還不錯吧?」
小妹就拼命的點頭,臉上全是笑意。
後來隨師父修道的日子他每每想起這些,心里總是又酸又澀。
然後,他長成了偏偏少年,妹妹也越長越好看,越來越像一個淑女,父親也從從六品升到六品,然後一下子升到正五品,成了禮部的員外郎。
唯有母親,在小妹三歲那年,忽的變了一個樣子,不再和父親同房,更不復當初的溫柔賢淑,每日里板著個臉,誰也不知她在想什麼。
那時羅玄剛剛學醫,還以為母親是犯了陰陽失調的癥狀,他在學院里更加努力,每日盡量多帶著自己的小妹,就是父親,那個時候也對母親放低了身段。
但是誰也不知道母親在想些什麼,她常目光幽幽的看著一個地方一動不動,有時候連飯也不吃,誰也不喝,更不用說她親自處理家事了。
在一次又一次溝通失敗的情況下,父親發了脾氣,他和母親,不,應該是他自己大吵了一架,然後憤憤離去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父親聘了上官的庶女做了貴妾,而母親依舊無動于衷。
然後又過了不到一年,那個貴妾生了一個兒子,而自己的小妹卻染了重病。
學業越來越重的羅玄匆匆趕回家,看著小妹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心里滿是懊惱,他抱住小妹一路狂奔,去找京城有名的大夫。
然而,一切已經太晚了。
一直到現在,羅玄還記得小妹臨終前對自己說的話︰「哥哥,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羅玄嘆了口氣,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抱著小妹回家,一步步走進母親的房里,卻發現空無一人。
他又抱著小妹來到父親的房間,發現他和那個貴妾正興致勃勃的談論著新生兒的洗三。
父親見到他,吃了一驚,滿臉驚訝的看著他懷里的妹妹,很是驚奇的問︰「她怎麼了?」
怎麼了?哈哈,真是好笑,你一個做父親的竟然問自己的親生女兒怎麼了?他當時又氣又怒,心里卻如一片死灰,再無聲息。
他抱著妹妹的尸體,在自己的房間里跪坐了一天一夜,然後命自己的貼身小婢給小妹換上最華美的衣衫,然後又出門找了匠人,做了桐木的棺材,然後做法事。又找人看了好地方,匆匆下葬。
做這一切,他只用了三天,也就是這三天,他長大了。
做完這一切,他一步一步走回了家,他盯著雖是一身素服,卻毫無悲傷之意的父親,冷冷的問︰「她呢?去哪里了?」
父親被他冷清的眼神一看,吃了一驚,但馬上便沉下臉來︰「你現在是什麼樣子?怎可對長輩無禮?」
羅玄淡淡瞥他一眼︰「父親,她呢?」
父親見他這幅樣子,明白父子之間生了嫌隙,不由嘆道︰「你母親她走了。」
「走了?」羅玄喃喃自語一句。
那個女人竟然走了!
羅玄復又抬起眼楮︰「父親,她為什麼走?是我和妹妹做的不夠好嗎?還是您???」
父親只覺更加羞赧︰「胡說什麼!她既然????算了,告訴你也無妨。其實你知道嗎,兩年前,你母親就不和我同房了???」
羅玄只覺臉頰熱了起來,似誰在用火燒,他低下頭,不想再說下去。
不想父親說了那些還不夠,竟似引發了興致︰「元郎,你知道嗎?我和你母親也算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然後又娶了她。她待我一向溫柔,本人又賢惠,我當時想‘此生得此一人足以’。可是我萬萬沒想到她忽的變了,變得我好像不認識一般。你以為我真的喜歡淑芳嗎?她縱然年輕,卻沒有我和你母親多年的感情!」淑芳正是那個貴妾,羅玄的庶母。
羅玄听了父親的話,依舊一言不發。
父親卻依舊滔滔不絕︰「我本想聘了淑芳,看你母親是否對我一點也不在乎?沒想到,沒想到,最終竟???」他滿臉苦笑。
羅玄終于開口︰「那她去了哪里?縱然不要父親,也該顧及兒女。」
父親愣了一下,隨即慘然道︰「你說的是,縱然不顧及她,我也該想著你們,我真是混賬!」
「那她呢?去哪里了?」羅玄冷冷的打斷他。
父親嘲諷似的一笑︰「你知道嗎,在娶淑芳的那一晚,我跑到她的房間問她,可後悔對我冷淡?不想她冷冷一笑,對我說‘你只是個沒用的男人,而我以後卻是一個比男人更加有用的女人!’」
「嗯?」羅玄愣住。
「不錯,她就是那麼說的,她說她比我更有用,她說她會得到長生,她說她會是世上最強的女人!」父親忽然激動起來︰「元郎,你知不知道,我發現從未了解過這個女人,我甚至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羅玄以為父親瘋了,可是從此後他再也沒見過那個被他成為‘母親’的人,就好像世上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
可是沒想到,今日竟會在這里遇到她。
他憤恨的盯著眼前的女人,發現她和小時的記憶完全不同,倒是愈發像最後那種陰冷的樣子,他動動嘴唇,最終只吐出一句︰「你,到底是誰?」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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