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祖制,漢臣不能為輔政。////現在的四大輔政中,索尼資望德才俱佳,卻年齡太大;蘇克薩哈頗有才具,忠心耿直,敢于任事,卻又資望太淺;遏必隆凡事不肯出頭,柔過于剛,但決不至于生事;鰲拜明決果斷,兼有文武之才,惜乎失于剛躁。如果這四人能同心同德輔佐,倒也不失順治的苦心安排。
只可惜,有人不肯爭,不敢爭,卻也有人不甘于後。四大輔政排名有別,脾氣稟性也不相同,個人關系也是有親有憎。又恰逢多事之秋,南明越打越強,三藩也不省心,一個已然敗亡,一個被打得急求援軍,另一個則觀望風色。財政困難之際,寄予厚望的數千滿蒙八旗又在江南遭到敗績,可謂是雪上加霜,矛盾便更早地暴露出來。
寅時三刻。康熙在大殿居中而坐,蘇克薩哈、杰書、鰲拜、遏必隆和索額圖魚貫而入,一排兒跪下。
奏章的節略照例由索額圖稟報。索額圖一邊讀,一邊講給康熙听,足足用了一個時辰。
康熙一邊听著,一邊把玩著案上的一柄青玉如意,還不時好奇地瞟著下邊。只見蘇克薩哈悶聲不響地伏在地上,遏必隆不住用眼偷看鰲拜。
而鰲拜早就听得不耐煩,仰起臉來截斷索額圖的話︰「你只管讀,誰讓你講了?皇上難道不及你?」
索額圖忙賠笑道︰「回中堂話,這是太皇太後原定的懿旨。怕皇上听不明白,特意讓我講一講。」
鰲拜不等他說完便說道︰「這些奏章,廷寄早已發出,何必羅嗦那麼多!」
「講講也好嘛,朕還年幼。听听也長見識。」康熙見索額圖的臉上有些下不來,便操著稚女敕的童聲說道︰「對了,索額圖,你父親的病可見好了?」
索額圖忙跪下磕頭回道︰「托主子洪福,今早看來痰喘好了些。」
「嗯,回去替朕問候他。」
「謝主子恩。」索額圖又是一個頭磕下。
鰲拜見康熙沒有話了。便說道︰「皇上如無聖諭,容奴才等告退。」說罷便欲起身。
「朕還有話要說呢!」康熙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前些日子奏章上說報考的舉子好象很多,怎麼參加考試的卻少了呢?」
按照祖制,未親政的皇帝處置政務,是全權委托輔政大臣的,每日會奏其實都是官樣文章,听一听就罷。現在康熙卻提出這個問題,讓下面幾個人都有些驚異和意外。
遏必隆怔了一下。叩頭答道︰「啟奏皇上,閩省戰事受挫,一些江南舉子首鼠兩端,棄考而去。」
「這是為什麼?」康熙到底年幼,一下子沒听明白。
鰲拜終覺憋氣,抬起頭來冷冷說道︰「皇上尚在幼沖,此等政事當照先帝遺制,由臣等裁定施行!」
「難道朕連問都問不得?」康熙眨著眼楮問道。////
一句話問得幾位大臣個個俯首不語。鰲拜心想︰「這次若不堵回去,以後他事事都要問。那還輔什麼政?」良久,他緩緩說道︰「照祖訓,皇上尚未親政,是不能問的。」
一語出口,遏必隆和蘇克薩哈不由得相互看了一眼,臉色變得有些發白。
「哦。既然是祖制,那朕便不問了。」康熙不以為意,擺手道︰「你們跪安吧!」
幾位顧命輔臣退出大殿,蘇克薩哈當先而走,遏必隆卻放慢了腳步。等到鰲拜靠近,這才低聲開口︰「鰲公,上書房轉來倭赫從承德辦差回來後寫的一份折子,說中堂圈佔了八大皇莊的地。您看───」
鰲拜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正眼也不瞧遏必隆一眼,硬邦邦地頂了回去︰「那便請遏公秉公處置吧!」
遏必隆趕忙解釋道︰「鰲公,我不是這個意思。折子我處置過了,此等小人造謠原不必與他認真。索尼老中堂年歲已高,我看這事亦不必再煩勞他了。」
對這樣的人情,鰲拜不能不買賬了。他看了一眼一本正經的遏必隆,微微笑道︰「多承關照,遏公高情,改日容謝。」
遏必隆會心地點點頭︰「這種事可一不可再。」口里說著,眼楮卻望著前面蘇克薩哈的背影。
鰲拜看了一眼蘇克薩哈,冷笑一聲點了點頭。
就目前四大輔政的關系來看,因為蘇克薩哈原依附于多爾袞,後來反戈一擊而獲高官,為人所不齒。鰲拜功多,意氣凌轢,人多憚之。雖然與蘇克薩哈有姻連,而論事輒齟齬,寖以成隙。資格最老的索尼平素也厭惡蘇克薩哈,見鰲拜日益驕恣,與蘇克薩哈不容,又年邁多病,對鰲拜所為向不阻止。遏必隆與鰲拜同旗結黨,凡事皆附和。于是,在四輔臣的訌斗中,鮮明地形成兩黃旗對一白旗,三比一的局面。
說到底,輔政的關系不好,也是各旗中矛盾的體現,且是由來已久的問題。
努爾哈赤死後,八旗的旗制發生了重大的變革。皇太極做了一次重要的改旗,將自己領的兩白旗同多爾袞三兄弟所屬的兩黃旗對換,親領兩黃旗,從此埋下八旗之間的矛盾根源。多爾袞攝政,強化自將的正白旗,成為滿洲八旗的精銳之師。福臨治其罪後,又收繳正白旗,連同兩黃旗構成了八旗的核心、體制最高貴的「上三旗」,成為國家軍事力量的柱石。而「下五旗」則漸成諸王、貝勒的宗藩封地,逐步月兌離了國家的軍政和行政。
鰲拜與蘇克薩哈之間長期爭斗不已的實質,決非個人之間恩怨,而是長期以來滿洲八旗之間的抗爭在新的形勢下的暴露。諸種矛盾與沖突促使鰲拜執意圈換旗地,從而壓抑蘇克薩哈,打擊正白旗,抬高兩黃旗的地位。
在政見上,四大輔政也有分歧。索尼和蘇克薩哈認為在形勢變化之下,應該調整統治政策。穩定秩序。這些調整包括︰在經濟上,實行輕徭薄賦、更名田,發展生產;在政治上,注意整頓吏治,放緩打擊江南漢族地主階級的步驟,放慢攻打南明勢力的進程以存實力。這樣。先使清朝的統治鞏固下來,再圖其他。
鰲拜則認為索尼等人之議不切實際,說得比唱得好听,卻根本無法實施。輕徭薄賦,拿什麼供應軍餉,維持軍隊?放慢攻打南明勢力,豈不是任其坐大,再難相制?放緩打擊江南漢族地主階級,豈不是留下禍根。由著他們與明軍勾結,到時候好里應外合?
明軍光復廣東,又在福建擊敗滿蒙八旗,戰局偏轉之下,人心浮動。新皇登極,大赦天下,開科選士,這是幾朝傳下來的慣例。可明軍連勝的消息不斷傳來。前來應試的江南舉子便起了別樣的心思,深恐背上污名。很多人棄考而去,這更給鰲拜增加了不能信任漢人的理由。
鰲拜回到府邸,大轎一落,家人便上前稟報︰「班布爾善大人在東花廳暖閣候著您老呢!」
嗯了一聲,鰲拜嘴里卻沒說什麼,一甩手徑向後頭東花廳走去。他順著抄手游廊。踱著方步,一路走著,一路沉思,轉過家廟,便進了後頭的水榭房暖閣。
班布爾善見鰲拜進來。趕忙起身施禮,口中說道︰「給中堂大人請安。」
這個班布爾善本是大清皇帝的宗室,輔國公塔拜的兒子,論輩分還是康熙未出四服的本家哥哥,因塔拜死時,奉旨輔國公世職傳給了老二,他反而只封了個三等奉國將軍,一大家子人就靠每歲祭祖到光祿寺領那幾百兩世俸銀子過日子,心中有些不痛快。鰲拜見他過得寒酸,倒常周濟他。他因此對鰲拜十分感激,加上他有很多鬼心眼,便成了鰲拜的智囊,素來有「小伯溫」之稱。
鰲拜點了點頭,扶著椅子坐下,輕撫額頭思索了半晌,沉聲說道︰「南面戰事不順,連帶著京城也人心不安。那些棄考的舉子,哼哼,這個時候偏要給人添堵。」
「尚空談,輕實務,文風浮泛,士品日下,既無安民之志,又無治國之才,圖虛名、求俸祿者日多。棄考便棄考,要之也無用。」班布爾善鄙夷地說道︰「人走了,這家世、籍貫等資料可都留著呢,收拾他們還不是舉手之勞。當然,現在並不合適,中堂大人卻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是擔心這背後的大事啊!」鰲拜輕輕吐出一口長氣,說道︰「雖然已給江浙、贛省下了嚴旨,要他們派兵趕赴福建,然兵力並不足備。江西集兵于粵贛,江浙又要防範各海口,若等大軍南下,恐時勢已變。若敵竄入贛省、江浙,為禍更烈啊!」
「難道此番竟比當年海逆入犯江南更加嚴重?」班布爾善覺得現在相比于當年鄭軍入長江,鎮江失守、江寧危急、京師大震的情形還是不如,听得鰲拜語氣沉重,不由得有些詫異。
鰲拜輕輕搖頭,說道︰「當年海逆入寇,形勢雖急,卻因其直指江寧重地,且朝廷準備不足。鄭逆固然可勝,但若敗則不可收拾。今番敵軍海陸齊備,穩步推進,已踞有滇、桂、粵數省之地,縱有小敗,卻非短期可剿滅。三藩已失其一,吳三桂又喪斗志,耿藩若再敗,江南局面便要崩壞了。」
「鄭氏內亂,無心攻掠,閩省戰局或有變數。」班布爾善擅長的是陰謀詭計,這軍事卻非其所長,隨口安慰,也只能是聊勝于無。
「江浙財賦之源,漕運之重,不可不傾力與戰。」鰲拜端起茶碗喝了口水,自顧自地說道︰「禁旅八旗若大舉南下,京師又顯空虛,且八旗固然英勇善戰,南方卻非是馳騁之地。敵軍或許還希望八旗大兵南下,以便在江南消耗我清**力。真是,令人左右為難哪!」
班布爾善沉默片刻,眉毛一挑,說道︰「中堂大人,如果明軍與鄭軍起了沖突,形勢或可扭轉,反敗為勝也大有希望。」
「哦!」鰲拜猛地盯著班布爾善,追問道︰「如何使其沖突?」
「與鄭軍和談。」班布爾善模著胡子,邊思索邊說道︰「條件不妨寬松一些,權宜之計耳。可告之鄭經,照朝鮮例,不剃發,僅稱臣納貢而已。或者可將漳、潮、惠、泉劃給鄭經,以為鄭軍糧餉之地。」
鰲拜眼楮一眯,笑道︰「漳、潮、惠、泉四州已為明軍所佔,許給鄭家倒是合適。嗯,此計可行,但尚需仔細商議。」
「呵呵,這計呢尚有其二、其三。」班布爾善壞笑道︰「還可派一使者前去見那偽宗室,再提當年棄湘、粵、桂、贛、川、滇、黔七省與其媾和之議。一來可轉移其注意力,二來可起驕敵之效,三來或能使明軍與吳三桂打上一場。」
當年晉王李定國兩蹶名王,縱橫湖南之時,清廷曾有過棄西南七省的和議想法,但並未付諸實施。相比于西南數省,江南這個財賦之地顯然更為重要。班布爾善的建議,鰲拜听明白了,這不過是耍耍花槍,爭取一些緩沖的準備時間。當然,如果明軍真的要拿下黔省,與吳三桂廝殺作戰,對清廷也是很有利的事情。
「其三呢?」鰲拜的興致起來了,笑著問道。
「派細作放謠言,收買南明的官員推波助瀾。」班布爾善陰險地一笑,說道︰「偽帝永歷在緬甸,偽宗室卻絕口不提接駕之事,可謂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咱們給他添些堵,讓他分心分神再分軍。」
「偽宗室已經統一事權,此計或許收效不大。」鰲拜話風一轉,又贊賞道︰「不過大可一試,你這腦袋,不愧是小伯溫。」
「中堂大人過獎了。」班布爾善躬身表示謙遜,又說道︰「偽宗室確有些才能,也因無人與其爭權掣肘,方能如意發揮。說到底,他不過是遠系旁支,大權在手,難免有人不滿。只可惜,除了偽魯王,確也無人與之抗衡。」
鰲拜苦笑了一下,這確實沒有辦法,為了遏制抗清斗爭,清廷不顧自己許下「給以恩養」的諾言,把明朝的藩王全部處斬,以除後患。現在,即便是想給朱永興制造一個爭位的對手,也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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