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籌備會議開幕前一天。
北京電影學院的大禮堂里,放映了《空山靈雨》。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富豪和一個將軍,搶奪一本珍貴的經書,結果被一個被陷害成囚犯的窮人阻止,最終窮人當家上位,做了寺廟的主持,富豪死于非命,將軍顏面無存,這種情節,是內地最喜聞樂見的,完全沒有政治風險。
《空山靈雨》在港台地區票房口碑都不如意,但論藝術價值,還是極為出色的,劇情、服飾、道具、畫面、配樂、意境,無一不符合中國傳統文化的審美情趣。
而它票房失利的原因,一是節奏太慢,比如開篇,徐楓等人跟著和尚,在廟里走啊走,走了近兩分鐘,如果是一般的商業電影,應該快速剪輯,一帶而過,胡金銓為了表達寺廟中的禪意,特意拍了很多鏡頭,雖然畫面優美,意境悠遠,但電影不是攝影展,香港和台灣早已工業化的現代社會,生活節奏很快,普通觀眾已經不適應慢節奏的電影了,看著會很不耐煩。
二是武戲不夠出色,作為一部武俠片,打斗少,又不夠精彩,娛樂性嚴重不足,同時因為打斗不夠驚艷,無法凸顯武林高手的身份,導致戲劇張力失衡,失去了電影該有的緊張氣氛——在劍拔弩張,相互掣肘的局勢里,高手過招,關乎性命,相互之間小心試探,是應有之義,可如果雙方武功平凡,打斗如普通人的話,小心翼翼的試探,就變成了小孩子過家家的游戲,徒惹笑話。
內地此時還是農業社會,武打片也是新鮮事物,所以《空山靈雨》的這兩個缺點,就不是那麼明顯了,同時因為是內部放映,觀眾文化素質很高,能夠輕松閱讀並理解胡金銓所要表達的意境和禪意,因此,放映結束之後,現場反響極佳,眾人贊不絕口。
這正是沈沖想要的結果,他出高價,一錘子買下《空山靈雨》的所有權,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在全國電影工作者代表大會期間,博口碑用的——營造旗下電影公司很好很強大的氣氛,有助于他在內地擴大知名度和影響力。
至于通過電視和錄像帶渠道賺錢,不過是用來忽悠張愛嘉的,畢竟她是台灣人,這點小心思,在當前嚴重對立的兩岸政治環境下,沒有必要明說。
因為反應熱烈,早上放過一場之後,下午又重新放映了一場,依然是座無虛席。
放映結束後,一個瘦高男子走上銀幕前的講台,拿起一個裹著紅布的麥克風,輕輕拍了兩下,然後做著雙手下壓的動作,示意大家安靜。
「下面有請《空山靈雨》拷貝滇供人,來自香港的沈沖沈先生,為大家做演講。」這名男子名叫司徒兆敦,是北京電影學院78級導演系的班主任,當沈沖走上講台後,他率先鼓掌,大聲說道︰「歡迎沈先生。」
「謝謝司徒老師。」
「沈先生請。」
北京電影學院在動亂中飽受沖擊,去年才重新招生,恢復教學,大禮堂條件簡陋,不過看著下面滿滿的人頭,饒是沈沖身經百戰,也有些緊張。
「各位領導,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掌聲並不熱烈,很快就消停了,沈沖也不以為意,他鞠了個躬,開口說道︰「首先,我想告訴大家一個我剛悟出來的道理,那就是到了北影,千萬不能喝酒,尤其是不能和司徒老師喝酒,只要喝了酒,就會稀里糊涂的做傻事,現在仿佛傻子一樣站在台上的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台下一片笑聲。
「北京電影學院是中國電影教育的聖地,人才濟濟,而我呢,只是一個輟學的小青年。」沈沖雙手虛握,做了幾個砍殺的動作,說道︰「在這里做有關電影的演講,純粹是關公面前耍大刀,待會兒要是有什麼地方說的不好,或者說的不對,各位關公請立刻站出來,對著我的舌頭來一刀,千萬不要客氣。」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然後鼓掌,比剛才熱烈多了。
「在座的各位,要麼是經驗豐富的前輩,要麼是知識淵博的教授,要麼是才華橫溢的學子,所以不管是經驗、知識還是學習能力,都不是我能置喙的。」沈沖恭維了全場听眾一句之後,說道︰「俗話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這個寸頭,唯一的長處,大概就是對賺錢還有幾分心得,所以在這里,給大家說一說電影和賺錢之間的關系。」
沈沖無視台下嗡嗡嗡的議論聲,走了幾步,來到兩個學生剛剛搭建好的臨時小黑板前,拿起粉筆,在上面寫下了「電影的商業邏輯」幾個大字。
「電影和其他文藝形式不同,不僅是藝術品,還具有商品性質,既然是商品,就一定會涉及到錢財利益等問題。」寫好字後,沈沖轉身,說道︰「眾所周知,香港是一個商業社會,在一個商業社會里,電影的主要屬性是商品,其次才是藝術,剛才各位看到的這部《空山靈雨》,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沈沖借《空山靈雨》的幕後故事做引子,把香港乃至好萊塢的商業模式介紹了一遍,器材的生產制造,電影的拍攝過程,發行和放映的規律,錄像帶和電視台的二次播放,以及周邊商業模式的開發等等,電影的整個產業鏈,分門別類的一一解說。
不僅如此,他還把最近幾個月打听到的內地電影行業的一些制度和規則,見縫插針的拿出來,和好萊塢成熟的商業模式做對比,加深听眾對所說內容的認知和理解。
沈沖在前世,本就積累了一肚子的電影行業八卦,穿越後又交往廣泛,還有雜志打底,因此各種有趣的故事和幽默段子,信手拈來,毫不費力,整個演講,雖然內容枯燥,但過程絕不無聊,禮堂里時不時的爆發一陣陣的笑聲和掌聲。
這一場演講,從下午三點半開始,一直說到將近六點,寫滿了四張黑板,不僅沈沖說的盡興,下面諜眾也聚精會神,兩個多小時里,沒有一個人離席走開,後排反而多了很多站著的新听眾。
「在政府眼里,電影是宣傳工具,在你們眼里,電影是藝術品,在我這樣的人眼里,電影是商品,在放映員眼里,電影是飯碗。」沈沖用了一句話總結,說道︰總之,電影很復雜,中國電影尤其復雜,所以,我們國家的電影想要崛起,並且走向世界,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
全場掌聲如雷。
沈沖連鞠了三個躬,然後準備下台,卻在一片掌聲中,听到有人大聲喊道︰「沈老師,我有問題要問!」
司徒兆敦快步上台,挽住沈沖,舉著他的手,向台下致意,于是掌聲又持續響了好長一會,最終停下後,他先恭喜了沈沖幾句話後,轉身听眾說道︰「各位同學,時間緊張,有問題的請舉手,我們一個個的來。」
台下立刻手臂如林。
「沈…沈老師,你覺得中國會出現你所說的商業電影公司嗎?如果會出現,那什麼時候可以出現呢?」
沈沖拿起一個女同學送上來德瓷缸子,喝了一口水,潤潤喉嚨後,說道︰「根據中央解放思想,改革開放的指導方針,商業電影公司在某一天,一定會出現的,但國家什麼時候允許成立商業電影公司,就不是我能回答的了。」
「為什麼?」
「電影政策是國家大事,而我只是個香港小青年。」沈沖抬手看了看表,笑著說道︰「雖然我在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里,從沈先生升職成了沈老師,但想要變成電影局沈局長,恐怕還需要再努力100年,不如到那時候,我再回答你好了。」
沈沖的幽默,很受听眾喜愛,台下笑聲夾雜著掌聲,一陣喧鬧,坐在前排的幾個老家伙也相視而笑。
「馬克思說,資本家為了追求利潤,什麼事情都做的出來,請問沈老師,在香港和美國,全是資本家的社會里,如何控制電影的質量?畢竟成本越低,利潤越高,而成本低了,必然會傷害電影的質量。」
「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沈沖拿起茶缸,又喝了一口水,沒辦法,說了這麼久,嗓子都冒煙了,他用略微嘶啞的聲音說道︰「同時這也是個非常復雜的問題,這樣吧,我用香港1973和1974年發生的故事來說明這個問題。」(注1)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身,拿起黑板擦,準備擦掉其中一塊黑板上的文字。
「沈先生,先別動。」司徒兆敦立刻阻止,他轉頭問台下︰「剛才沈先生的演講,有人做紀錄了沒有?」
「我做了。」一個戴眼鏡的男生站起來報告。
「都紀錄下來了?」
「前面的沒怎麼記,後面的都記了。」
「那行,你坐下吧。」司徒兆敦拿過黑板擦,親自動手,擦掉了最後一塊黑板上的內容,說道︰「沈先生,用這個。」
沈沖一笑……
北影讓司徒兆敦出面,邀請沈沖做演講,大概是回報他贈送《空山靈雨》拷貝的一種禮節,沒有人會認為他一個二十出頭的香港小青年,能講出來什麼道道來,所以也沒有安排專職的記錄員。
結果沈沖所講的東西,數據詳實,體系完備,見解獨特,對信息資源匱乏,理論研究停滯的內地電影人來說,極具參考價值和指導意義,是非常寶貴的東西,由不得司徒兆敦不重視。
這次演講,是臨時起意,沈沖連稿子都沒準備,但他思考如何打開內地市場已經很久了,所以雖然倉促,但該講的內容,都講了出來,在北影這塊中國電影行業最高端的教育基地里,播撒一顆電影市場化的種子,能對產生非常積極的效果。
而從听眾的反應來看,這次演講,可謂大獲成功,完全達到了預定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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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因為和暴力電影太多,東南亞各國在1973年和1974年之間,相繼禁止引進香港電影,使大批**制片公司倒閉,電影產量銳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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