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還記得煙雨朦朧中,牆柳老樹旁,書房外的那一眼從此就定下了她的相思情。愛睍蓴璩那雙眸,濃郁的明亮映了一牆的斑駁草木,閃爍著溫暖而奪人心魄的光芒,放佛是從天而降的神祗,美得妖異而熱烈,讓她怎麼也移不開視線。
那一霎那,她忘記了一個未出閣的女子呆望一個男子有多麼的不合時宜,忽視了周遭的一切,甚至連貼身侍女在耳邊的呼喚也充耳不聞,只是就這麼呆呆的望著,直到那人拐過小角門身影全無。陶然怎麼也不會忘記,那天她提起裙擺就沖到的小角門處,趴在那里,悄悄的探著腦袋凝望。
那一刻,她有多麼希望那個人能夠轉過身來望自己一眼,可是又怕那人轉過身來相望時自己的容顏不夠嬌艷。這麼復雜的矛盾心緒,攪得她日夜寢食難安。就是這種矛盾,讓她錯過了兩人對話的機會,她無數次的回想,要是這一天她能夠放段不顧男女之別問出一句︰「你是誰?」或者「你來這里干什麼?」,之後的結局是不是會不一樣。
頭一次,顧左右而言其他的從兄長口中套話,得知他乃是兄長手下的第一猛將,驍勇善戰,立下戰功赫赫。最重要的是,听聞他是一個人,年過二六還未成家。欣喜若狂,這四個字應該還不足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陶然記得那天自己躲開所有僕人,一個人只身來到府內的後花園,躲在假山後面,偷偷地一張又一張的描繪那位將軍的眉眼。
之後的每一天,每到這個時刻,她都要端著名目甚多的糕點茶盞出現在兄長的書房,翹首企盼那位將軍的到來。每次都心想著,即使只是偷偷的看上一眼,就已心滿意足。可是一連數日過去,不但再也沒有見過將軍,反而引起了兄長的懷疑。此後,她再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現在書房內,只是同個時辰站在那棵好柳樹下,遙望……
從此,她就有了一個小秘密,一個誰也不曾告訴過的小秘密。及笄後的兩年里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希望長姐能夠早日嫁給太子,入主東宮。因為只有這樣,才有人可以上門來跟她提親,那樣也許她就有機會嫁給那個將軍。因為兄長說過,父親很是賞識他,曾輾轉的提出結為姻親關系。長姐要做太子妃,那麼……府里只有她這個二小姐可以做將軍夫人了。
等啊等,盼啊盼,等來的卻是太子大婚太子妃人選懸而未決,盼來的卻是自己先長姐一步蓋上紅蓋頭穿上喜服嫁入東宮。出嫁前夕,她再一次的來到那棵柳樹旁,依舊是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斑駁的石子路,盤踞著繁盛的綠苔痕。許是真的應了那句「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倒是柳成蔭」。
那麼多個日夜的等待期盼不曾見過一面,倒是今日無心的舊地重游等來了故人如昨。只是你依然匆匆離去,我心悵然若失,這一見倒不如不見,石子小道上回蕩著雨落滴答聲……
「小蝴蝶,你還是老樣子,一見花花草草眉頭就都皺起來了。」
這低啞的語聲再次傳來,陶然一驚回神,眼見前方不遠處站著的那位男子,嘴角含笑,眼眸洞徹人心,目光溫柔繾綣望著她。似是昨日夢,卻是眼前景。這一聲小蝴蝶,讓陶然一瞬驚醒,他不是將軍,即使那張臉那雙眼猶如前世過門,可那聲「小蝴蝶」卻硬生生地給拉回了現世。
她從來不叫小蝴蝶!
肖志宇慢慢走到陶然身邊,彎腰俯身牽了她的手,皺眉看了看上面的一道紅痕︰「怎麼這麼不小心?還跟那時候一樣,毛毛躁躁的,叫人擔心。」
陶然怔怔地低頭望去,原來右手食指上不知劃到了什麼,竟是多了一道紅痕,上頭隱隱的冒出幾滴血滴,可是她不覺得疼,手里的疼哪抵得過心。前世里多麼企盼這個男人如此溫柔的相對,可是那最後一面連遞上一把傘都是奢望。
肖志宇看著陶然呆呆的眼神,心神也是一晃,隨即不由分說地拉起陶然的手指就往嘴邊湊,溫軟的唇貼上他雪白的肌膚,兩人俱是一陣。可肖志宇不管陶然如何掙月兌,始終一上手鉗制著她食指,直到沒有吸出血來為止。肖志宇手上一松,陶然遍匆匆收回自己的手背過身後去,定定地看著他。
整整七年三個月零八天了,肖志宇想,他與他的小蝴蝶已經有這麼久沒有見過了。以前這小東西老是以年齡來取笑他,總說三歲隔一代兩人間整整隔了三個半代,她還年輕漂亮的時候自己卻已經是個老頭了。總以這個理由撒嬌說要對她好一點的丫頭現在已然是個大姑娘了。曼妙身材竟顯于裁剪得體的旗袍,從來都是特立獨行的小蝴蝶,今天的這一身,想必也是震驚全場了。
肖志宇深深動容,目不轉楮地看著陶然,喉頭微動。一想到,站在她身邊攬著她腰身接受眾人贊美的是另一個男人,他就急不可耐的想要拉著陶然的手回到他們的小天地,她仍是坐在那張粉紅布藝沙發上,翹腿撅嘴與自己撒嬌。可是……肖志宇的目光緩緩轉向一旁的君子蘭,再是朝著卓家大廳門看了一眼,最後拿了手邊一盆君子蘭遞給陶然︰「這一盆是這里最好的,卓老一定會喜歡。」
陶然駐足原地,雙手背後一動不動,雙眼看著眼前的男子,嘴唇微微顫抖,她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只是極痛楚的看了一眼肖志宇復又低下頭去。明明知道此人並不是將軍,可是前世一腔柔情面對同一張面龐同一雙眼眸,堪堪不知該何去何從。這一刻,她忽然的就想起了肖志青,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上同樣有著一雙將軍的雙眸。
肖志宇苦笑一聲,執起陶然的雙手,把那盆君子蘭給她。似是怕盆沿上的泥污了她的手似的,又伸手輕輕的拂了拂,完全抽手前還叮囑了一聲︰「不要把泥弄進傷口里,會發炎。」在肖志宇抽出手之際,陶然本能的就想放手,可是肖志宇似乎知道她這個舉措似的,居然中途又伸出手來,接住了那盤眼看就要落地的君子蘭,抬眼滿目愁容的看著陶然︰「要是掉了,卓老非得把你大揍一頓。」
這是以前陶然最愛出口的誑語,不管是什麼事只要是不對她心意的,她總是揮著拳頭發狠地威脅要把自己大揍一頓。陶然乍听這麼一句很是新鮮,再是一想到外公吹胡子瞪眼楮追著喊著要打自己的場面,不由得「撲哧」一下笑出聲。
肖志宇見陶然終于笑了,心頭一松的同時又是一緊,以前每次他學她說話時,陶然總是追著跑著像只無尾熊似的賴上他,不準他重復她說過的話,說這是她的專利,控告他奪取專利權。在他總是列出一條條法律條文來反駁時,說不過的陶然就會抱著他的脖子耍賴……往事歷歷在目,肖志宇在心里問自己︰到底那個時候是以什麼理由來說服自己那不是愛的?
「你也是來祝賀的賓客嗎?」陶然終于問出口,就像是彌補前世的遺憾似的。
肖志宇微一苦笑︰「不是,我只是送……小秦過來而已。」
本來就是一顆七竅玲瓏心,陶然一听就已明白,原來他竟是那天在包廂外的男子,那麼他就是秦月姐的相公,肖秦的父親……萬千思緒競相掠過,最後唯只留下一念,原來前世無緣,今生也是來不及,初見之時,你已為人夫,我已令嫁他人,就如入住東宮那也,我嫁與太子,你娶宰相府長女,我們終究還是來不及。
肖志宇全身心都在陶然身上,她的一舉一動心思異變自然是看的一清二楚。痛楚難堪的同時心頭又是一陣微妙的欣喜,他的小蝴蝶即使已經忘記,至少對于他多少還有點痕跡,要不然此刻的神情不會如此的孤寂落寞。
陶然看著手中的君子蘭,突如其來的想到屋里的秦魏還在等她,心頭一震,轉身就想往回走,剛邁出一步,又轉過身來問︰「你……不進去嗎?」見他搖頭,陶然復又轉身朝著屋里走去,還未跨出幾步,身後又傳來一聲︰「你不問問我叫什麼嗎?小蝴蝶。」
從來都沒有人叫她小蝴蝶,這個昵稱在那個人嘴里出來她竟覺萬萬不能接受,放佛身後的人叫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陶然回頭惱怒地回答︰「我不叫小蝴蝶,我叫陶然。」
「你……那時候也是這麼說的。」肖志宇會心一笑,「不過沒關系,那時候能叫以後也總能叫的。你要記住了,我叫肖志宇。」說完,轉身欲走的他又似不死心似的,猶豫再三還是問出了口︰「小蝴蝶,你能不能叫我一聲志宇哥哥?」
又是一聲小蝴蝶,陶然氣急敗壞地抬眼就瞪去,四目相對之間,她竟覺自己能懂得對面之人的悲傷落寞。這是不應該在這張臉上見到的神情,將軍身上永遠都是一股子的桀驁不馴和錚錚鐵骨。陶然說不清道明自己此刻的想法,只是在她回過神之際,唇邊的那句︰「志宇哥哥」已然出口,她看著肖志宇笑的跟個小孩似的轉身離去,低斂的眉眼望向手中的君子蘭,新葉吐綠,勃然生機,心中空茫茫的一片又似綻滿這怡然獨立的君子蘭。
「你小子想干什麼去?!」卓老一手抓住欲離開的秦魏,瞪著眼楮問。秦魏想溜出去看看陶然當場被抓住,不由得全身一僵,隨即看著卓老插科打諢︰「外公,小然她不懂這些,而且……花盆太重。」
「大放厥詞,一個花盆會有多少重,我看你就是想要出去幫忙挑。」卓老看著自己這個寶貝外孫,心疼老婆這一點是好隨他,可是這也要有個度,就像他,死去的老太婆不管怎麼說好話,學識藝術上的東西說一就是二從來沒有打折的。「你要是敢出去,你看我不給你老婆一個下馬威!」
秦魏張口就欲反駁,一想今天是這老頭的壽辰怎麼著也得給個面子,要是八十大壽還是架不住外孫,估計外婆晚上得來夢里跟只談談心了。可已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別說大廳里其他人暗自的幸災樂禍,就連秦魏自己也有些擔心了。
祁晴拿著酒杯跟在卓青身後,眼神卻是不住的往大門那邊望去,更是時刻關注著卓老與秦魏兩人的一舉一動。時間過去的越長她這心里就越是舒坦,前幾次的好事不過都是誤打誤撞的讓陶然給踫上的,要是真動真格的,那個草包哪里能夠做得了數,這會指不定就在院子里跳腳呢。暗自嘴角一揚,心情更是愉悅。
「怎麼去了這麼久?」李聖杰一口喝了酒杯里的酒,空酒杯隨手往一旁一放,皺著眉頭往大門望去,余光中見某只雌孔雀正開了屏似的到處言笑晏晏,不由得心頭火氣,沖著一旁的卓勁松就是一陣哄︰「怎麼回事,弄得跟真的。既然是你的女伴,怎麼就跟屁蟲一樣的跟在卓姨身邊亂晃。」
卓勁松白了一眼李聖杰,朝著東南方向的角落瞟了一眼,很是不屑的反擊︰「某人帶來的小明星倒是長的白白女敕女敕,可惜便宜了別人。這是我們李四少空做嫁衣啊……想不到李四少還有這等風度!」
李聖杰一听這陰陽怪氣的語調,立時就朝著東南方向望去,站在小角落里聊得正歡的不就是他的女伴?!李聖杰頓時黑線,這小明星還真夠能耐的,借著他的手還另找好了下家,難怪自己冷落了她這麼久還不吵不鬧的。「切,就是我扔了不要的,管她去哪里!」譏諷的話沖口而出,臉上卻是藏不住的難堪。
卓勁松見他還是死鴨子嘴硬,嘴角不著痕跡地一抽,逮著這麼好的機會正欲調再調侃李四少幾句,余光中見某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大廳內頓時安靜了下來。陶然捧了君子蘭走到卓老面前,目不斜視,雙手恭敬的送上︰「外公,這是您要的君子蘭。」見卓老先是驚詫隨即滿意的一笑,陶然有片刻的失神,心里竟沒有得到肯定後的欣喜,平靜神色中只是多了一絲的欣慰,這次兩人之間終究多了牽連,至少她欠了一份恩情,不再似前世風過無痕。
「外公,怎麼樣?!這君子蘭和您心意吧。」秦魏志得意滿的攬過陶然的腰身,像是宣誓主權似的低頭往陶然的臉頰處親啄了一口。看著某人立時低下頭去,听著人群中輕微的抽氣聲,目的達到的秦魏頓時心滿意足了。只是……陶然抬頭望向自己的那一眼,淡淡笑意中竟多了一絲寂寥。
秦魏牽了陶然的手正要低頭問,掌心處頓覺有絲黏稠的觸覺,他低下頭一看,臉色頓變︰「怎麼這麼不小心?!是不是剛才搬花盆的時候弄到的,那個老頭就是事多,每年都是這麼一出也不嫌老套。」邊說邊牽著陶然去處理傷口。
陶然被秦魏握住手腕往屋里帶,在沙發上一坐下,秦魏就去一旁的櫃子里翻出了家用藥箱,拿了顆棉球蘸了點酒精望向陶然︰「待會會有點疼,但是一定要消炎,所以忍一忍。」陶然點了點頭,冰涼的棉球貼在指尖,皮膚所觸,一股淡淡的酒味撲鼻。隨即就是一陣刺痛感,陶然眉頭微蹙,緊咬著牙卻是一地痛哼聲都沒出。
「馬上就好。」秦魏看了一眼陶然,眼楮掠過傷口周圍一圈的紅痕,這不像是踫到擦到哪了,倒像是吮吸傷口的吻痕,心中莫名一緊,秦魏移開視線,轉身往醫藥箱中拿了個繃貼給陶然貼上。「好了,這幾天不要踫水。」
陶然順從的點了點頭,低著頭看著纏在自己指尖的白色繃貼,心下略緊,開口喊住起身放醫藥箱的秦魏︰「秦魏,我剛才在院子里踫見……」
「小舅舅!小舅媽!」
陶然話還未說完,房門就被人從外推進來,肖秦拿著一塊蛋糕蹦蹦跳跳地進來︰「原來你們躲在這里,我問了阿姨才知道的。」說著,湊過來往陶然身邊一坐,歪著腦袋問,「你們兩在說什麼悄悄話呢?」
肖秦的相貌承襲了秦月與肖志宇身上的優點,小小年紀就已經是人見人愛,這樣一副呆萌呆萌的模樣歪著腦袋問,陶然看著忍俊不禁,剛才被打斷的話題也放諸腦後,兩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聊開了。秦魏滿臉笑意的看著這兩人,眼前這副其樂融融的溫馨畫面,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萌生出小孩子的念頭。如果……如果他與陶然之間有個小孩……秦魏看著兩人怔怔出神,視線與突然抬頭望向他的陶然相對,兩人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此刻間的默契似乎抵得過一切,就連剛剛那段不甚愉快的插曲也堪堪掩過。
肖秦跳下沙發,拉著陶然的手往外走︰「小舅媽,我們去看雜耍,外面有在唱戲,媽媽說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八仙過海?」陶然回頭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秦魏,難道還請了戲班子不成?這過壽的戲碼居然還跟以往府里的差不多,難得踫到她熟知的,陶然躍躍欲試地被肖秦拉著就往外走去。秦魏見前面一大一小兩人越走越快,不由得哭笑不得,秦月嘴里出來的戲碼估計不會是陶然那丫頭心里想的。
果然,大廳里熱鬧非凡,人聲鼎沸,驚呼聲一陣高過一陣,雖然此戲非彼戲,但這獻壽禮戲碼還是精彩絕倫的。
肖秦拉著陶然就往秦月和卓兮那邊湊過去,兩人皆站在卓老身邊,笑靨淺淺的看著這出熱鬧。見陶然秦魏過來,卓兮輕聲問了句︰「去哪了?外公剛才還問起你們兩呢。」陶然與秦魏正要開口,肖秦這鬼丫頭卻是先一步湊過去,跟說什麼大秘密似的拉了拉卓兮的衣袖,卓兮不明所以的微彎下腰身,肖秦貼著她耳朵說悄悄話︰「剛才小舅舅和小舅媽兩個人躲在房里玩親親。」
雖然是貼著卓兮耳朵說的,但是小孩子哪里真正懂得說什麼悄悄話,剛才的那句童音就如小溪入澗似的,敲的周圍一圈的人都嬉笑著看著肖秦。卓兮看了一眼臉紅脖子粗一個勁地往秦魏身後躲的陶然一眼,抿著嘴直樂。旁邊的秦忠國更是笑眯眯地問了句︰「小秦,你想不想有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啊?」
肖秦懵懂的點了點頭︰「要。」
「要什麼?」听到這邊動靜的卓老轉過頭來問,正想打趣幾句肖秦,一聲「外公」傳來,所有的人都望過去。只見祁晴懷里抱著不知是什麼的大件東西站在他們跟前。「外公,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