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盡避同樣的事,他已經說了再說,但感覺得出來,蒂琺仍有些不安。
握著方向盤,鐵灰色的車如箭一般,從都市駛向郊區,天空漸漸變得清朗,被濃雲遮住的日光間歇灑落,人與車變得稀少,他的心情也舒開了些。
他一瞥隔壁座的蒂琺。
方才塞車時,她已在打盹,後來路線暢通,車身搖晃趨于平穩,她開始昏昏欲睡。輕音樂伴奏下,他由她睡去,盡避他比較想聊天,卻沒有叫醒她。
中途曾慢慢的停下來一次,為了幫她蓋外套。
範錯為露出一抹愉快的笑容。這種照顧人的感覺很陌生,此前他沒想過,邊睡邊吹冷氣容易感冒,就算對待自己,也不太會注意到這些細節,反正冷了再穿衣不就得了?
但是,跟蒂琺在一起之後,這些體貼的小動作便自動出現,他不曾預先察覺,往往是在行動中,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
他經常被這樣的自己嚇到,驚異之余,也感到愉快,那種下意識的行為讓彼此宛如一體,她的感受就是他的感受,才能不必思索,就知道怎麼做。
愈接近海邊,日照愈強。前方的路筆直,來車很少,更顯得寬闊。
日光照在她的肌膚上,她的臉透出瑩瑩之光。蒂琺才二十三歲,身子雖然瘦削,可臉頰還有點女敕呼呼的嬰兒肥,那種年輕獨有的豐腴,讓她的睡顏看起來分外可愛。
只可惜,最近下巴有點尖,眼窩也有點青。
二十三歲就要她嫁給他,畢竟是太早了點。
他降下車窗,點起一根煙。
他看得出來,這陣子她郁郁寡歡。早年生活的困頓,讓她很能也很敢吃苦,工作的磨練,讓她很快便能將家務整理得井井有條,可是,與家人間的互動……對她來說,那是一門困難的學科。
他呼出一口煙,蹙了蹙眉。之前,他沒料到會是這樣。
睡夢中,她咽了咽嘴,柳眉蹙了一下。
他將擋光板翻下來,她舒開了打結的眉峰。
看她睡得安詳,他也安心許多。
這一帶是岩岸,除了岸邊有人在垂釣之外,周旁沒什麼人。把車停在觀景台上,他下車,倚在她那邊的車身上,遠遠眺望海邊。
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特別想看海。
其實海更不平靜——更正,海永遠也不會平靜,總是一浪一浪的震過來,一波一波的蕩過去,大到無邊也無際,即使海天連邊的地方,也不是海的盡頭,眼楮看不見的遠方仍是海洋,這讓他莫名的平靜。
所以,他帶她來海邊,想讓她看看這片能撫慰他的風景。
空氣里,濕氣變重了,咸味也增加了,她有點不適應。
蒂琺皺了皺鼻子,還是不太喜歡,忍不住揉了揉。
忽然間,一個小小的,熟悉的聲音響起。
那是打火機!她驚喜的意識到。
過沒多久,一縷煙味緩緩飄向她。經過火星子干燥過的空氣,聞起來有令她安心的味道。
緩緩張開眼楮,她清醒過來,那寬闊的背影就在右手側的窗外。
她的男人。
她敲了敲窗子,他馬上轉過身,「到了怎麼不叫醒我?」
他滅掉煙頭,打開門,「出來吧,海很漂亮。」
她隨手將外套放下,他卻拿起來抖開,示意她把手套進衣袖里,「穿好,外面有點風,你剛睡醒,會冷。」
他的神情太溫柔,她無法不听話。
鎖好車子,牽著她的手,他帶她往更靠近海邊的岩岸走去。步道上,遇見行動咖啡車,他買了杯熱呼呼的咖啡,與她一起分享。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心情變得好……」她尋思著,「平靜,煩惱好像在不知不覺間化掉了。」以往她沒有多少看海的機會,對于看海能讓內心較舒服的說法半信半疑,此時才知道那是真的。
「知道你最近有點悶,特地帶你來。」他在賞海用的石椅上坐下。
蒂琺嘆了口氣,看來什麼都瞞不過他。「你媽最近沒到家里來,不過她會在我去上班的路上攔我。」
他下巴抽緊,「我們再搬一次家,這次,連你的工作一起換掉。」
「你媽可能不發現嗎?」蒂琺無奈的說,「之前我們沒跟她說過什麼,她還不是把我、我們之間的每件事查得一清二楚?」
對比于他們兩個有工作的人,瑪麗喬多得是時間刺探這個、刺探那個。
「既然她無論如何都會找到我們,為她搬家、換工作,又有什麼意義?」她皺了皺眉,「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的問題,我比較喜歡直接面對,正面解決。逃避會演變成一種恐怖的習慣,就算逃得過,也是對勇氣的殺傷,要是逃不過,那就更討厭了。」
他忽然從海面收回視線,轉頭看著她。
那眼神,是她解讀不出的高深莫測,含了一點驚訝,一點感動,一點欽佩,還有更多更深的情緒,黑得無底,卻牢牢的瞅著她不放。
她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在這一刻,自己彷佛永恆的嵌進了他靈魂里。
一點不安在內心中暗迸,她轉開視線,繼續說,「我知道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問題,如果我能堅決不理她,就算她老是來堵我,也不會怎麼樣。」
他瘡啞開口,「我可以叫她滾遠一點。」
「不,」她堅定拒絕,「我不能總是靠你保護,雖然她是你的媽媽,但既然我們結婚了,她就是我們共同的問題,我要學習怎麼處理。」
「你確定?」
「這輩子還很長,我總得學著怎麼應付她。阿為,我想成為你的後盾,而不是你的累贊。」她不容否決的說。
或許大部分女人會希望被另一半保護得好好的、寵得嬌嬌的,有風讓他擋,有雨讓他遮,可她不這麼想。
她要有自己的本事!當然,她不是無敵的,也不想凡事只靠自己,她也希望能在範錯為的羽翼之下,讓他呵疼,可不要他包山又包海。只要在關鍵時刻他能及時出現就好,其余小事,她能自己搞定。
不對,她「要」自己能搞定。她在心中默默的說。她不想成為他永遠的累贅,她要跟他旗鼓相當!
盡避她沒說出口,但範錯為懂。他早看穿她的真實個性,深受吸引,才會手腳奇快的將她定下來。能一起飛翔的伴侶,是他真心想要的。
「需要幫忙的時候,讓我知道。」
她點頭。「對了,夜店那邊的工作,我辭掉了。」
「嗯。」
「我暫時沒工作,正在投履歷。」她期期艾艾的開口,「暫時沒有收入,我……」
範錯為果斷的打斷她,「我們之間不必談這個,我賺的錢夠我們過日子。」
遠遠不只,她心想,他賺的錢可以讓她過上以前不敢夢想的生活。
「讓我說完,我知道你不介意,但我心里有點不安。」尤其是鞋盒被搶走之後,要還的最後一筆債務也是他代墊,不習慣接受幫助的她著實有些別扭。
他喝了口咖啡,「要說就說吧。」
「從高中起,我就在兼差做事,每個月都能領薪資,雖然不多,但一小迭鈔票放在手邊,踏實的安全感是跑不了的,所以像現在這樣沒有進帳,我會很不安。雖然我們不必擔憂生活,但我會擔心自己逐漸變成一個沒有能力的人。」
啊,他的蒂琺,永遠苛求自己。範錯為有些無奈又十分了然的笑著。
「如果去工作能讓你安心一點,我不反對。」
「但我能做的,可能不是……」她斟酌用詞,「能拿出去炫耀的工作。我學歷不高,找工作憑的是勤快認真,不是那種清爽白淨的上班族哦,你會不會覺得不好?」
「我認識的就是那樣的你,我看不出哪里不好。」
「那……」她嘆了一口氣,「你家人呢?」
「關他們什麼事?」
結婚就是這一點不好,以前找工作、買衣服,全憑喜好與能力,但婚姻使她必須考慮別人的觀感。
蒂琺把那天祭祖之後,大媽要她領了津貼,注重門面的那些話告訴他。
「我還是那句老話,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不用附和別人。大媽是老派的人,想法比較傳統,有時講話不太客氣,不過對比于我媽,她算是相當明理。」
蒂琺驚訝了一下,「你在幫她辯護嗎?」
「她那番話說得太毒,但我不希望你因此討厭她。多相處之後,你會發現,她是個還不錯的人。」
她已經發現了。老太太對事不對人,可能持家久了,說話做事自有一股威嚴,態度是冷淡了點,不過,不會隨便使喚人或批評人。
範錯為的話,左證了她的想法。
「雖然你比較想去工作,但我希望你也考慮回去念書或學點什麼——不是你的工作有什麼不好,而是希望你考慮各種可能性。」
她有點疑惑,「各種可能性?」听起來像有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