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和皇帝說封顧瑾之為郡主的時候,因事關機密,內殿里一個人也不曾留,只是母子交心。
太後的意思,是想讓皇帝下聖旨,封了顧瑾之為郡主,給予最高的封賞。雖然封號上是郡主,卻是皇帝下旨,地位與公主並頭。
太後再收她為義女。
別說她是顧國公的孫女,又聰明機靈,單單她救治好了太後長達一年半的頑疾,就是本朝最大的功臣。
她要是個男人,封王授地都不為過的。
顧家祖孫兩代有大功于太後本人,太後再不報答,真的會遭老天爺的厭棄了。
皇帝听完太後的話,卻眉頭輕蹙,沒有接口。
太後微惑,目光詢問看著兒子。
「母後,宮里貴妃之位,尚欠一人,不如讓瑾之進宮吧?」皇帝倏然道。
太後大驚。
她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就听到了這話。顧瑾之瞧在小小的,模樣稚女敕,太後以為皇帝只會當她是晚輩。
哪里知道,皇帝居然起了這個心思!
她的兒子這是怎麼了?
「她還是個孩子,只怕信水未至。按照祖制,她是無法入宮的啊。」太後道。
宮里選妃,定是要來過葵水的,否則無法生育。這是本朝的祖制。
皇帝神色平常,沒半點不好意思,道︰「朕喜歡和她說話。她又是醫術超群,留在宮里伺候母後。朕也安心操持國事,少些後顧之憂。她已經十三歲,信水也不過這兩年。養兩年有什麼關系?朕宮里妃子貴人,足有五人,暫不缺人服侍朕。」
這話,倒說得頭頭在理。
太後也不知從哪一句反駁好。
「宮里總比外頭好,樣樣尊貴。她那樣的人,也當得起。」皇帝又道,「母後喜歡她,朕也喜歡她。養在身邊。只當多個人逗趣,母後也開懷些。朕瞧著母後這些日子,氣色好,笑聲也好。朕听了心里也踏實……」
的確如此。
顧瑾之跟太後說外面的事。條理清晰。妙趣橫生。太後听了,有種親臨其境的感覺。
她是非常喜歡顧瑾之的。
能留在宮里,每日一處說笑。太後心情也好。
可……
顧瑾之會不會願意呢?
太後想起自己,拋卻父母家人,遠離閨中密友,進入這冷森森的地方,開始了爭權奪勢、承擔家族興旺的攀爬,心里就有些涼。
她年輕時也覺得,能母儀天下,提攜家族,是女人最大的成功了。
如今,她身為太後,心卻疲憊。
帝王之家,稱孤道寡,有多少恩情斷送埋葬?
太後對顧瑾之,不僅僅是喜歡和欣賞,更有感恩。所以,她不願意把顧瑾之也囚禁此地。
可皇帝說了這話,太後就不知該如此反駁了。
皇帝是太後之子,卻是天下之主。皇帝乃人主,太後是人臣。雖然皇帝奉先思孝,太後卻不敢亂了君臣禮儀。
「皇上所言,句句至孝。」太後最後嘆了口氣,「一切由皇上做主。」
皇帝唇角就有了淡淡的笑。
他起身告辭,正好遇到了顧瑾之往太後那邊來。
她手里端了碗,不知裝著什麼,竟有淡淡清香。
她給皇帝行禮。
皇帝虛扶了她,問︰「這是什麼?不是說太後的藥不用再喝了嗎?」。
「這是藥粥。」顧瑾之解釋,「潤肺滋補的。太後娘娘病了一年多,身子雖然有保養,終究虧損了些。民女做了些藥膳……」
皇帝就點點頭,夸她孝順。
他轉身離開了。
顧瑾之端著藥粥,進了內殿。
太後神色有些懨懨的,坐在炕上打盹。
顧瑾之腳步放重。
太後娘娘听到腳步聲,這才緩緩睜開了眼。看到是顧瑾之,她眼神先是一閃,繼而笑起來。
顧瑾之就端了藥粥上前,給她喝︰「……味道可能差些,卻是最滋補陰虛的。我已經把方子交給了成姑姑。我先做兩日,教會了成姑姑。等我回家去了,成姑姑就每晚給您做。您睡前半個時辰吃了,吃上兩個月,腿腳比從前時還有力氣……」
她還有兩天就要出宮了。
雖然她沒說什麼,可太後看得出,她眉宇間洋溢著幾分喜悅和期盼。
她很想走了。
她在宮里,吃住在坤寧宮,是最好的,她卻沒有半點留戀。
太後心里委頓,不舍就涌上心頭。
顧瑾之把藥膳端到了太後手里。
暖暖的,藥香四溢,吃到口中有點微苦,卻也隱約透出幾分清香。
太後一勺一勺慢慢喝粥,夸了句很好吃,然後和顧瑾之說話︰「瑾之,你到哀家身邊服侍這半個多月,哀家一直病著,也沒問問你,家里兄弟姊妹幾個,爹娘可好?」
顧瑾之就笑了笑。
那種笑容,溫馨又甜蜜。
「家里都好。怕太後煩,就沒提過。」顧瑾之笑著道。
「哀家不怕煩。哀家喜歡听瑾之說話。」太後笑著道,「你跟哀家說說你家里的事。有姐妹嗎,小時候姊妹經常拌嘴嗎?」。
太後娘娘有兩個姐姐,一個妹妹,小時候也是鬧得不可開交,經常一點小事吵起來。
母親不準她們姊妹失和,她們吵起來,少不得要挨頓罵。
那時候相互怨恨。
如今太後想起了,心里最溫暖的,卻是那時候……
「沒有同胞姊妹,有幾個堂姐。只是我六歲上,跟著祖父父母去了延陵府,跟堂姐們不得見面。拌嘴自是沒有的。」顧瑾之聲音徐徐,輕柔又溫暖,感染著太後的心,「有兩個弟弟。九歲的是庶弟,七歲的是胞弟。他們倆都生的弱些,不調皮,總愛圍著我說話。」
太後听著,心緒被顧瑾之帶動,目光里有了份悵然,似乎在回憶往事。
「……娘親她最是疼我。當寶貝一樣捧著。她性格又好強。萬事護著我,我在家凡事都不操心的。」顧瑾之又道,「爹爹還在念書,他一直沒考中進士。可他不是那埋頭苦讀的。經常借口出去玩幾日。然後就帶好吃的給我們……」
太後也被她說得噗嗤一聲笑。
「延陵是鄉下地方。規矩少,人情冷暖最是溫馨快活的。」顧瑾之又笑著道,「我和爹娘只是上京送禮。等三堂兄成親後。仍回延陵府去……」
太後眼眸不由一黯。
從顧瑾之的語態里,又觀她平素為人,波瀾不驚的小女子,有著歲月沉澱的安靜和平和,不圖榮華富貴,只求安逸自在。
倒很像太後現在的心情。
所以,顧瑾之的話,特別能引起太後的共鳴。太後覺得,顧瑾之勾勒的,就是太後如今最奢望的。
為什麼這麼小的孩子,心態竟和一個看盡了繁華的太後相似呢?
太後心里大贊,同時又覺得難過。
她口口聲聲都在說,回延陵府去,回延陵府去……
要是知道回不去,她該多傷心啊?
要是知道即將要離開將她捧在掌心的父母,她又是如何的不舍?
太後一時間情緒低落,一碗粥勉強喝了大半碗,就放下了。
「你也去歇了吧,哀家要就寢了。」太後嘆了口氣。
顧瑾之道是,退了下去。
太後有點異常,而且肯定跟她有關。
顧瑾之心頭有疑惑閃過。
她想了想到底哪里不對勁,然後明白過來︰皇帝來請安之後,和太後在內殿說了半晌的話,太後就有點情緒失常。
天家的事,顧瑾之不想妄加猜測。
她回到自己的偏殿,洗漱一番就睡了。
那邊,太後心思重,到了二更天仍是醒著。
成姑姑以為太後舊疾又犯,忙喊了顧瑾之,讓她去瞧瞧。
顧瑾之進來的時候,太後就失笑。
「您心里有事放不下。」顧瑾之斷言道,「太後娘娘,凡事都有造化,各人皆有命。您如今身子要緊,思令神虛、令神苦,您應該萬事不過心的。」
太後又是一笑。
她臉上始終有點壓抑。
她方才還想到了幼子仲鈞。除了上次見一面,至今沒有見過,明日仲鈞就要離京了。
太後既想念兒子,又為顧瑾之難過。兩件事摻在一起,心情很不好。
「瑾之說的是。」太後微微笑,「你去睡吧。」
「我幫您揉按掌心、腳心,您安心睡。」顧瑾之說著,就坐到了太後床上。
太後不以為忤,笑著說好。
不一會兒,她的腳心就在顧瑾之的揉按之下暖和起來,人也漸漸疲憊了。
等顧瑾之再回到自己的偏殿時,外頭刮起了大風。
半夜的時候,洋洋灑灑,下了滿夜的春雪。
早起,仍是搓棉扯絮般,漫天飛舞。
皇帝叫人摘了三支紅梅,用玻璃梅瓶裝著,讓小太監送了太後兩支;用又美人聳肩的梅瓶裝了,送給顧瑾之一支。
撲鼻濃香,靡麗艷骨,顧瑾之很喜歡。
她前世活了那麼久,心總沒有少女的輕盈,所以她從來不會往男女情事上去思考旁人的舉止。
皇帝送了臘梅來,她也只當是感謝她救治好了太後。
她也喜歡梅,麗溫馨,插在屋子里,滿屋子香氣縈繞。
陪著太後用了早膳,太後的情緒已經過去了。
飯畢,太後把顧瑾之叫到了內殿,遣了滿屋子人,要和她說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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