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申四大約坐了兩刻鐘,有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婦人。
那婦人雖然衣著光鮮,頭上的戴飾卻簡單,不是主子,應該是個體面的下人媽媽。
秦申四站起了身子。
果然,這婦人就上前給秦申四行禮︰「太醫老爺,我家侯爺在里頭,老夫人和夫人請您進去說話……」
秦申四就跟著這位媽媽,進了內室。
一踏入內室的門,秦申四就聞到了令人作嘔的臭氣。
又用了燻香,各種氣味摻雜,很不舒服。
反而胡家的老夫人、夫人和下人在這里待久了,嗅覺不那麼敏感,體會不到。
胡家的正室里屋,裝飾富麗華貴。
進門便是一座十二扇銀屏蜀繡山水畫屏風。
繞過屏風,有個小小的梢間,東邊一張炕,鋪了燦燦錦被引枕,沿炕一排檀木太師椅,鋪著墨綠色金線彈墨椅袱。
而梢間和里面的臥間,又用玄金色的錦幔隔開。
梢間的大炕上,坐了兩位婦人。
其中年長的,穿著遍地金妝花褙子,頭上戴著折枝海棠嵌紅米珠的遮眉勒,目光安靜,可眼窩深陷,人也枯瘦了下來。
她應該就是永熹侯的太夫人。
看得出這些日子她很操心。
而另一個,穿著玫瑰紫事事如意妝花褙子的婦人,也瘦的厲害,眼底有深深的淤痕,眼皮浮腫。紅紅的,是累日哭泣所致。
瞧著胡家這兩位夫人的形容,是為了永熹侯的病,都操碎了心。
秦申四心里的怨氣,倏然就沒了。
他只覺得可憐。
永熹侯要是去了,這個家里就兩代寡婦了……
秦申四給兩位夫人拱手行禮。
「下官受命,給侯爺診脈。」秦申四不擅長言辭,也不知道怎麼安慰胡家太夫人和夫人,開口便說正事,「不知……」
「不忙。」胡老夫人倏然開口。對秦申四道。「秦太醫請坐。」
秦申四就依言,坐到了沿炕的太師椅上。
「我們家和秦家不算相熟。」老夫人聲音溫醇,不帶半點哀音,「從前也未請過秦家大夫看病。若說恩怨。更是沒有的……」
秦申四就知道這位老夫人想說他大哥的事。
他心里頗不是滋味。
他沉默听著。
「……等我家侯爺病好。將來自有重謝。」老夫人輕輕笑了下。而後,聲音倏然一轉厲,「倘或秦太醫行齷齪之事。可就別怪老身無情了!到時候秦家留不下後人,祖宗無人供奉香火,你可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這是威脅他。
如果他跟大哥秦微四一樣想害人,胡太夫人就要滅胡家滿門。
當面說這樣威脅的話,秦申四是可以甩手走人的。
可是他不能。
他奉命當差,還要復命。
但是他可以回擊幾句,罵一罵胡老夫人狗眼看人低。
哪怕他罵得再凶,胡老夫人也不會趕他走。
已經沒有大夫願意來了……
秦申四看了眼這位老夫人,想著她兒子臥床不起,隨時生命垂危,心里居然生出幾分憐憫來。
反擊的話,他說不出來。
他低聲道了句是︰「下官定會竭盡全力,老夫人放心……」
胡老夫人這才滿意,點了點頭,心里很受用。讓丫鬟卷起了錦幔,親自帶了秦申四到永熹侯床前。
看到永熹侯,秦申四嚇了一跳。
他從前見過永熹侯,記得他的模樣。
永熹侯有點胖。
如今,永熹侯瘦削干癟,臉上模糊穢拙,肌肉月兌銷,病已造極。
他眼楮已經看不清人了,只是低低的哀嚎。
秦申四剛要坐下給他號脈,他又拉了一次。
胡夫人忙親自過來,替他換了次衣衫。
秦申四就看了眼大便,如敗醬般,還有點膿血。
等屋子里清理了一番,秦申四方又入,坐下來給永熹侯號脈。
永熹侯說不出話,只是不停的低聲哀嚎,其聲淒涼,胡夫人又哭了。胡老夫人也是緊緊抿著唇。
永熹侯全身發熱,脈弱且數,舌頭津液少。
「這是體內有熱毒。」秦申四號脈完,出來對老夫人道,「從前的大夫,用了什麼藥?」
從前只請過高大夫。
胡老夫人叫人把藥方拿來。
高大夫用的是《傷寒論》里面的「白頭翁湯」,白頭翁湯,主藥是白頭翁、黃連、秦皮等。
一般痢疾都是以黃連為正藥,所以此方子里,高大夫重用了黃連,黃連用了四錢。
秦申四一時間拿捏不準。
要是他開方子,見永熹侯熱毒如此之甚,也會加重黃連,卻不敢用四錢,最多兩錢……
到底是不是黃連的問題呢?
要是顧小姐在,她肯定能一口氣斷定怎麼用藥……
秦申四是個很保守的人,他這輩子就沒用過險峻。
而此刻,他只得對胡老夫人道︰「若下官開方子,也會如此此方。白頭翁湯,乃是仲景方子里,最好的治療痢疾之方……下官只怕現在開不了藥,要回去找朋友商榷一番,晌午立馬送方子來。」
胡夫人錯愕。
哪有這樣的大夫啊?
這是治不好,要去求人?
胡夫人眼淚就涌了上來︰皇帝居然給他們家派了位庸醫。
胡老夫人卻見秦申四老實忠厚,半點都不花哨。方才自己警告他,他也只是默默听著。
這樣的人,話還是能信幾分的。
胡老夫人就是喜歡听話乖覺的人。
誰在她面前听話,她就願意相信誰。
她道︰「有勞秦太醫……」
秦申四拿了自己的醫藥箱。轉身告辭走了。
胡夫人又哭起來︰「娘,這個大夫不中用的。」
「那哪個大夫中用啊?」胡老夫人冷冷瞥了眼兒媳婦,「侯爺的病,有我在呢,自然會好。你總哭,喪氣不喪氣?」
胡夫人立馬不敢哭了,掏出帕子抹淚。
可眼淚怎麼都抹不干淨。
秦申四從永熹侯府出來,立馬到了顧家。
他風急火燎要見顧瑾之。
顧瑾之也很快出來了,朱仲鈞還跟在身後。
秦申四連忙給朱仲鈞行禮,然後把永熹侯的病。講給了顧瑾之听︰「……我是怕了。萬一好不了,那……」
這是他翻身的機會。
萬一好不了,他估計就沒有下次的機會了。
生死攸關的時候,他就不得不謹慎。
不過。胡家居然也願意讓他這種中途離開。再去開方子…….
顧瑾之猜不透胡老夫人到底是怎麼想的。
她很認真听秦申四說永熹侯的病癥。然後道︰「照你這麼說,應該是熱毒過熾,深陷血分。下迫大腸所致。便有膿血,也是因為熱毒燒灼了腸胃。」
「我也是這樣診斷的……」秦申四道,「只是先前的大夫,開的是白頭翁湯,重用了黃連,卻不行。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
顧瑾之就微微沉思。
「永熹侯病了快一個月了,清熱解毒、涼血止痢是根本……」顧瑾之道,「先用桃花湯,排膿血,療潰傷;再用白頭翁湯……」
桃花湯也是《傷寒論》里面的方子,乃是收濇之劑,能排膿血,生肌。
永熹侯的血里有熱毒,下迫到了腸道,燒灼大腸,又膿血淤積。不先清排干淨大腸里的淤積膿血,後來的藥也吸收不了。
秦申四听了,連連點頭。
他心里急,就忘了桃花湯也有治療痢疾之效。
「桃花湯的用藥,也要裁剪。」顧瑾之繼續道。
秦申四腦袋也跟著顧瑾之的話轉。
他已經想了桃花湯的各種主藥︰赤石脂,甘草、木香、人參、當歸、白芍、白術……
額,不對,永熹侯如今很虛弱,白術不能用…….
「要裁去白術……」秦申四接了顧瑾之的話,「還有,裁去人參。補虛不用白術,人參補強不補弱。」
顧瑾之就笑了笑。
她點點頭。
「白頭翁湯也有要裁剪和添加。」顧瑾之道,「白頭翁五錢,秦皮四錢,黃連的一錢,添加一錢五,另外添入苦參。黃連只是清血熱,可永熹侯的病,已經不僅僅是血熱,熱毒下沉,大腸里也有熱毒,苦參……」
「苦參有清大腸熱之效。」秦申四也猛然想起。
苦參平日不怎麼用,他也沒想起來。
這些藥理,他都說記得很清楚的。
可等到用的時候,偏偏一個個想不起來……
說到底,還是他的從醫經驗太少了吧?
而顧瑾之……
秦申四也沒空再去多想顧瑾之的才能。听顧瑾之一席話,他對救治永熹侯,從沒有把握,變成了有八成把握。
如今,他心里對用藥,漸漸有了明朗。
他連連給顧瑾之作揖︰「多謝七小姐指點……」
「您快去吧。」顧瑾之道,「永熹侯那邊還在等著……」
秦申四沒有在說什麼,拿起醫藥箱,又快步出去了。
朱仲鈞在一旁听著顧瑾之,光憑秦申四的敘述,她就能開方下藥,這份本事,多少人不及呢。
「西醫掛瓶水就解決了。」朱仲鈞道,「中醫真麻煩!」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顧瑾之道,「中醫更重扶正和保養,調和人體機能。西醫是用藥殺死體內的細菌,是用外力;而中醫是用藥,並不是直接治愈,而更多是激發人體自身的機能,去對抗病體。一般中醫治好後,免疫力會更強……」
朱仲鈞就不再多言。
顧瑾之能講一大套理論,他是說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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