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山倒海
裴少嵇走了。
孟采薇模著依然發熱的臉頰,幾乎跟不上自己心跳的速度。
他剛才離她那樣近,近到她偏首對上他的雙眼,便能看見自己映在那雙黑瞳里清晰的影子,她像是包裹在琥珀里的一只渺小的螻蟻,藏在他的庇護中,躲過千萬年風雨洗禮。
一瞬間,是可以被他的眼神所溺斃的怦然。
「太夫人?」
發呆的時間太久,以至于進來清掃的夏眉忍不住試探地喊了她一聲。
孟采薇被嚇了一跳,好似被人當眾拆穿心事,叫禁不住打了寒顫,「啊,夏眉,原來是你……秋黛和冬妝呢?」
「秋黛去送郎中了,冬妝還在整理您的衣裳。」夏眉一邊整理好地上的碎瓷,一邊有些委屈地埋怨,「這顧姑娘怎的如此心狠手辣?她來日若真嫁給侯爺,這侯府上豈不人人都要遭殃了?」
孟采薇臉上發紅,有些心虛道︰「以後這話不要亂說了,秋黛那邊你也替我叮囑一下,侯爺無意娶顧氏女,你們嘴上當心,仔細別讓侯爺听見,回頭發落你們。」
夏眉一怔,帶著一點試探意味地問道︰「怎麼?侯爺……不喜歡這位顧姑娘?」
「事關朝堂,你就不要追問啦。」孟采薇禁不住帶出笑意,「只是,若再遇上這位顧姑娘,還是要以禮相待的……你記著了?」
夏眉臉上的表情有微妙的一變,眼神中仿佛炸開一瞬間的火花,欣喜滿溢,但也只是這一瞬,她很快地低下頭去,聲音也一如既往的溫順,「是,奴婢省得了。」
收拾完東西,夏眉很快就退了下去。
屋子里重歸寧靜,孟采薇的思緒也從一開始極度膨脹的興奮,慢慢冷靜下來。
短暫的甜蜜,就像是吸.毒帶來的快感,在頃刻之間讓人忘乎所以,而清醒之後,卻是無邊無際的懊悔。妝台上擺著那枚被裴少嵇信手抽走的銀釵,它靜靜地躺著,溫暖的日光映下,折射出來卻是一片冰冷的白。
是不斷提醒她,沒有希望、沒有可能的蒼白。
是兜頭澆下的一盆冷水,將人喚醒。
心動得讓人沒有防備,也沒有預料,孟采薇甚至不知該從何處去追溯自己的情動,只知道她是真的……喜歡上了。
那一刻切身入骨的在意,所有的情緒都像是被人用線穿在一起,只要輕輕撥動某一點,整個人都會為之而顫動。
閉上眼,關于他的記憶排山倒海。
他曾用無比堅定的語氣告訴她,所有妄想危害他們的人都是蚍蜉撼樹,那時男人的眉眼里還透著對她的陌生,連這幾句鼓舞都如同指縫里漏出的施舍。可就是這一點點施舍,讓她也找回信心,學會他一樣的從容不迫。
除夕夜,醉酒的孟然棟使勁要將她的手交到他的手里,他溫熱的掌心牢牢握住她的腕子,哪怕只是短暫的一刻,也令人有著無以復加的安寧。
還有她午夜夢回,不斷出現過的那個場景。
她失望地望著那個空蕩的窗口,他的聲音卻驟然響在她身後。
就算她拒絕了那麼多次,他還是近乎執著地喊她的名字,一字一頓,明明是那麼疏離的叫法,卻在她每一次回憶起,都覺得充滿親昵。
原來他們在一起已經經歷過那麼多。
孟采薇深吸一口氣,不知覺時,眼淚竟已浮涌而上。
記得越清晰,此刻就越清醒。
喜歡上一個人怎麼辦?無非只有兩條出路。若有在一起的可能,那就為之努力,若是沒有,那就果斷放棄。
早在孟采薇義正言辭拒絕裴少嵇的時候,她就已經想過兩人在一起的所有可能——那就是沒有可能。且不說裴少嵇政.治.生涯一片光明,似錦前程就在眼前,單說而今禮法森嚴,兩人便是拋卻一切,天下之大,卻也當真難以覓得一隅安寧之地。
他們的身份是最大的桎梏,更是根本沒法擺月兌的枷鎖。
孟采薇的心一點點變冷。
她不喜歡把生命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更不喜歡把情感寄托給一個不會有結果的人。
那……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暫時遠離這個人呢?
•
清晨。
一整晚的噩夢總算畫上一個句點,孟采薇猝然醒來之時,眼前仿佛還殘存著噩夢里最後一個畫面。
她從那扇空蕩蕩的窗回過頭,身後站著的卻不是裴少嵇。
有皇帝、皇後,也有孟家父母,甚至還有佟欽雋、顧以菡……他們統統要她死,可她始終沒有等來裴少嵇。
孟采薇撫著悸動中的心口,良久才恢復平靜。
只是,她不曾想,自己剛一掀開床帳,便對上了裴珍稚女敕的面孔。
因為小姑娘沒及笄,是以還梳著最尋常的辮子。她身上的衣料已經換成了天青的薄縐,襯得小女孩肌膚勝雪。裴珍見孟采薇掀起床帳,便笑著跑到孟采薇身邊,她踮著腳替將帳子掛在金鉤上,緊接著,裴珍端端正正地拜在了孟采薇的腳踏前,「女兒拜見母親。」
孟采薇一愣,與此同時,秋黛、冬妝從外面捧了銅盆、衣裳進來,秋黛笑盈盈道︰「恭請太夫人萬安,怎麼樣,這個驚喜您還喜歡嗎?」
見孟采薇一臉懵懂,冬妝接口過來,幫著解釋,「今日一早,侯爺出門前把珍娘領了過來,說是以後都叫珍娘回繪豐堂住了,也給您做個伴。」
自從那天孟采薇從高台上摔下來以後,裴珍就暫時被送到了單姨娘那里。
這事是裴少嵇做的主,闔府上下自然也沒有人敢提出異議。但孟采薇早便有所察覺,裴少嵇仿佛不大願意她收養這個女兒,有這麼一個由頭,他自然忙不迭把裴珍送了出去。
就在這段時間里,幾個孩子都正式過了禮,記到了各位姨娘名下。唯有裴珍,即便人人都知道她將被孟采薇收做嫡女來養,卻因為顧忌裴少嵇的吩咐,並沒有敢提出要讓孟采薇來參與這個儀式。
于是,裴珍就這樣不尷不尬地在單姨娘那里住了好幾天,名字也始終沒有記入族譜里。
孟采薇其間倒是派人問過一次裴珍的事情,裴少嵇把人給擋了回來,道是不許孟采薇分神,好容她仔細養傷。
這樣的態度,任誰也看得出來,裴少嵇對這個妹妹並不算太滿意。孟采薇當時只為顧以菡著急上火,便沒再多嘴。
直到此刻听說是裴少嵇親自叫裴珍回繪豐堂,免不得驚訝了一下。
「珍娘,你先起來。」孟采薇讓秋黛扶了她一把,待洗漱完畢,方招手叫裴珍靠近,「你大哥哥怎麼與你說的?」
不知是單姨娘教得好,還是裴珍已經適應了侯府的生活,原本還畏首畏腳的小丫頭,現在已經露出笑容,頗自然地回話道︰「大哥哥昨晚來看的我,說母親病情好轉,許我回來住了。」
昨晚?
孟采薇愣了下,很快就明白,這是裴少嵇的「臨時」決定。
她皺了皺眉,雖不知裴少嵇為什麼會這麼做,但還是意識到,他的決定絕對和昨日自己的失態有關。
孟采薇不由得一陣心慌,他該不會……察覺她的心思了吧?
•
有一個珍娘在,時間過得果然比平時都快。
先是過問女孩兒起居,接著又免不得與她說說侯府的家長里短……轉眼天就黑了,孟采薇盼了一天的人也總算出現。
「太夫人,侯爺來了。」
「叫他進來吧。」孟采薇抬起頭,看了眼裴珍,溫聲道︰「珍娘,你先下去,母親有話與你大哥哥說。」
裴珍一點頭,跟著冬妝去了安排給她的東廂房。
隔著一道屏風,孟采薇听見裴珍與裴少嵇打著招呼,「大哥哥好。」
裴少嵇的態度似乎也沒有一開始那麼冷漠,「啊,珍娘,用過晚膳沒有?」
「用過了。」
「乖,那你先下去,哥哥進去拜見母親。」
就仿佛真正的親兄妹一樣,裴少嵇的聲音顯得頗有耐心。
又過了片刻,那道頎長身影總算出現在孟采薇的視野。
盡管千般壓抑,孟采薇嘴角還是忍不住浮出笑容,裴少嵇的眼神一進來就落在了孟采薇臉上,目光如炬,迅速捕捉到對方微妙的表情,「今日心情不錯?」
他沒有行禮,像是進入自己寢閣一樣,充滿著侵入感。甚至未經吩咐,秋黛已是自覺地挪了繡墩上前,供裴少嵇落座。
孟采薇是特地叫人將他請來的,她已經不習慣拿事情去試探裴少嵇了,心里藏了疑惑,便索性開門見山地求問,「怎麼突然就叫珍娘回來住了?也不提前與我說一聲,我這邊都沒個準備。」
裴少嵇沒動聲色,眼神也毫無波瀾,「得了皇後娘娘賜名,她跟著你住是情理之中。左右是添個小姑娘而已,你這里還短什麼用的嗎?」
孟采薇沒有被他繞開話題,依然執著于之前的疑問,「珍娘回來住自然沒有什麼不便的地方,不過,事出突然,你想的是什麼?」
她語氣里詰問的意味十分明顯,裴少嵇很快就蹙起眉頭,眼神也不復剛進來的時候那麼柔和,「你在怕什麼?我讓裴珍回來住而已,母親,你害怕什麼?」
孟采薇被裴少嵇尖銳的目光盯得一陣心虛,她揪著被角,挑眉道︰「什麼叫我怕什麼,你真是無理取鬧……我不過是問問你干嘛突然就送珍娘回來而已,你都在想什麼啊……」
裴少嵇猶自冷笑一聲,一針見血地回答︰「我在想,我進一步你是不是就會退一步,如果我讓你知道我察覺了你究竟怎麼想的,你會不會就重新縮回殼里,繼續光風霽月地告訴我你會視我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