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澤雷的時候,我已經換上一件干淨的襯衫,胳膊和臉上的血痕跟污漬也在河邊擦洗掉,除了亂糟糟的頭發還帶著蒙蒙征塵,整個人完全找不出任何剛經歷過一場惡戰的樣子,羅洛還把萊昂納多花費重金從威尼斯定制的高級香囊翻出來幫我掛在腰間,嗅著囊中名家配制的東方秘料散發出屢屢似有似無的清香,遠處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我抬起頭,正好對上澤雷看過來的眼神。
這個曾經同自己出生入死模爬滾打的家伙,這個曾經陪自己擠在腥臭的馬棚里抵足而眠的哥們,這個曾經站在背後替我抵擋明槍暗箭的兄弟,如今卻成為階下囚,分別三年的兩人竟然在如此尷尬的情境下見面。
澤雷的頭發亂糟糟的,破損的鎖子甲歪歪斜斜掛在身上,就跟他平日不修邊幅的模樣差不多,面黃肌瘦的臉龐失去了健康的光澤,高聳的顴骨襯托著深陷的眼窩,透出一股濃濃的頹廢氣息,如果不是那雙輕蔑中帶著玩世不恭神情的眼楮始終未變,我甚至認不出這個樂觀陽光的「開心果」了。
「上帝保佑,朋友,真的好久不見我急急的往前探著身子,二話不說就拉著澤雷坐在自己身邊,熱情的捅了捅他的肩膀,「你小子這幾年也不知道過來找我串串門,知道嗎,我有兒子了……」
他漠然盯著我自顧自熟絡的談天扯地,雙眼中變幻的神色走馬燈似的倏忽閃過。最終停留在可怕的麻木不仁上,是的,一潭死水般的沉默和寂靜。我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堵住喉嚨,喋喋不休的拉家常戛然而止,那個最不願意正視卻又無法繞過的死結出現在腦海,漸成星火燎原之勢——澤雷這個朋友,沒了。
「願上帝保佑您,奈梅亨公爵大人澤雷故意往遠離我的方向閃了閃,用合乎禮儀的恭敬彎腰行禮。「請恕我在您的繼承人誕生之際未能親臨祝賀,今天以這樣的境遇相見,不得不感慨上帝的安排是公平的
「公爵……大人?」我咀嚼著這兩個听了無數遍讓耳朵已經磨得起繭的單詞。心底升起無限悲涼,仿佛被人為的架上雪山之巔的冰封王座,除了無窮無盡的寂寥和似乎永遠不會散去的風霜,沒什麼能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作為您曾經的戰友和追隨者。我個人對于同您刀兵相向感到十分遺憾和痛心。但效忠封君各為其主是騎士的本分,這點我無從選擇;就如您所知的,迪特里希公爵宣布同您的封君——薩克森的亨利陛下為敵,我的主人阿登伯爵必須服從封君的決定並加入討伐的陣營,作為享有采邑的騎士,我也得拿起手中的寶劍,履行自己的封建義務,這是由上帝見證的誓言和效忠以前的澤雷從不會這樣跟我冠冕堂皇的說些廢話。印象中的他最喜歡聊的是城堡中豐滿的女佣和獵艷遇到的多情農家女,兩個人並肩躺在堆滿稻草的城堡馬廄里望著夜空中點點繁星。沒下限的嘮黃嗑和你來我往的吐槽,然後因為某個笑點心照不宣的捧月復大笑,這種感覺,叫做知心朋友。
「這是上帝賦予的神聖權利和義務,騎士我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坐直了身子,語氣慢慢變得生硬,眼神也帶上嚴寒般的冷漠,可誰都不知道,我心中的傷口卻在止不住的流血,滴滴點點,終有淌干的一天。
「對于我們劫掠村莊俘獲人口的行為,我感到十分抱歉,也希望您能理解,這是兩國交戰約定俗成的潛規則,辛苦出征的騎士們總得帶些戰利品回去,不過……」他話鋒一轉,惡狠狠地對著我譴責道,「您竟然不顧貴族的身份和體面,殘忍謀殺了我們所有的貴族和騎士,雙手浸滿罪惡的鮮血,‘一位騎士手上絕不沾染另一位騎士的血’,難道您忘記了嗎?這是對上帝的背叛和貴族精神的褻瀆!」
「您是了解我的,騎士,世俗的繁文縟節從來都無法束縛住我自由的靈魂,奈梅亨的虔誠有目共睹!相反是你們的公爵被魔鬼誘惑了,為了爭奪骯髒的權力甘與帝國的叛徒狼狽為奸,他才是褻瀆信仰的背叛者,無恥的騙子和惡棍!」說到激動處我在他面前揮舞著拳頭鋒芒相對的詭辯,這些月兌口而出的論據連自己都覺得漏洞百出的強詞奪理,它不但沒能讓我成為勝利者,反倒顯得色厲內荏。
澤雷沒有接話,臉上陰晴不定的像是暴風雨前的滾滾雲層,辯論一直不是他的長項,在被正式冊封為騎士之前,他只跟著主母學過很短一段時間的修辭,那還都是為了能絞盡腦汁拼湊出幾句惡心的情詩來勾引後廚的胖女佣。剛剛還義正言辭譴責我的騎士此刻好像斗敗了的公雞,收斂自己殘污的羽毛躲到一邊,即使這樣,他驕傲的下巴始終昂得很高,不肯輕易認輸。
場面安靜下來,陷入僵局的雙方誰也不肯首先打破沉寂,正在這時羅洛恰好端著兩只盛滿新煮濃湯的木碗放到我倆面前,加了腌牛肉的菜湯呈現乳白的顏色,尚在咕嘟咕嘟的翻著氣泡。我從羅洛手中接過準備好的食物,將另一只木碗遞給澤雷︰「不論咱們之間有怎樣的矛盾,但您仍是我的客人,請接受奈梅亨的款待,嘗嘗看,戰地一般很難喝到如此美味的熱湯,權且暖暖身子吧
「感謝您的熱情,公爵大人澤雷自然明白這是我找的台階,也不想把關系鬧得太僵,禮貌的把木碗捧在手里,小聲順碗沿嘬著,不過苦戰一夜確實讓人很疲勞,剛嘗了兩口的他再控制不住饑餓的本能,也不在乎熱騰騰的湯水,仰起脖子狼吞虎咽的猛灌著。整個腦袋差點拱進碗里,目睹這滑稽的一幕,我不由得抿嘴輕笑。他紅著臉扭捏的把木碗遞回來,支支吾吾的問道︰「還有麼?」
氣氛活躍起來,澤雷一碗接一碗飛快的吞食,直至拿著空碗再次回來的羅洛無奈的攤開雙手,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不好意思的扯下一塊干得掉渣的面包,蘸著碗底殘留的汁液塞進嘴里。「請原諒我的魯莽。公爵大人,不得不說,您的食物同您的慷慨一樣。既讓人感到溫暖又欲罷不能,您是位真正有風度的紳士,如果可能,真希望永遠不要成為您的敵人……」澤雷抬頭對上我的眼楮。十分動情的說著。
「我們是朋友。難道不是嗎,澤雷?」他的話仿佛滔天洪水,輕易擊垮了我粗制濫造的虛偽堤防,沖走那些假模假式的尊稱和敬而遠之的客套,我望著他瞬間噙滿淚水的眼角,認真的問道,自己想要一個答案,是的。一個答案!
「朋友?呵……那是多麼遙遠的稱呼啊,蘭迪……」澤雷輕輕地用手背抹了下眼楮。強裝鎮定的扭過臉繼續說,「如果你還拿我當朋友,那就答應我最後的請求,看在上帝的份上,蘭迪,答應我!」
我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皺起眉毛反問著︰「只要我能辦到一定答應,但前提是你不能傷害自己
澤雷忽然咧嘴笑了,咯咯的彎下了腰,擦干淨的淚水重新堆滿眼角,分不清是難過抑或高興,「還是騙不了你,蘭迪,你這個狡猾的老狐狸!」似乎想起了多麼可笑的事情,他邊神經質的拍手邊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我明白你的好意——為什麼殺了所有人卻單單留下我,但你要知道,朋友,我是名騎士,曾向上帝發誓效忠自己的領主,從此這生命便不僅僅是活下去那麼簡單,還有太多的東西需要堅強的信仰和背負,‘榮譽即吾等生命!’,你讓我苟活是對我尊嚴的踐踏!我必須死!像已經身首異處的那些同伴一樣!朋友,別再用憐憫羞辱一名騎士慷慨赴死的願望……」
我拼命地搖頭故意不听他把話說完︰「你要榮譽?好的,我馬上給予你符合身份的待遇直到付清應繳的贖金為止,澤雷,這樣也保全了騎士的體面,為什麼非要以死明志來詛咒我永遠生活在親手殺死最好朋友的陰影之中?」
「捉住了迪特里希公爵,你會留他性命嗎?」。澤雷俯身湊近耳邊低語,苦笑著對我說,「這是上帝的意志,無論如何掙扎都逃不月兌的宿命,我的朋友,請讓我帶著自己的驕傲和榮耀升往天堂
看到他臉上掛著果決的微笑,我無力的癱坐回去,腦袋里天旋地轉的像是乘著高速竄行的過山車,澤雷堅定的讓人無法拒絕,要是再尋找什麼道貌岸然的理由挽留他,只能是對其信念和執著的褻瀆。身為朋友,我很難過,心痛的甚至想死;但身為同在圍城內的相惜,我卻有些羨慕他凜然的灑月兌,由此昭示出一個金子般洗練的真理——彬彬有禮的紳士,未必都是正派;舉止輕浮的混蛋,何嘗沒有英雄。
「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默默地念叨出流傳千古的至理名言,我強忍住噴涌欲出的淚水,捏著發酸的鼻子點頭答應,「澤雷,我的朋友,我保證你高潔的品德會被吟游詩人傳遍世界的每個角落,無論是耄耋的老人還是垂髫的孩子,他們都將念念不忘你的名字,我向上帝保證!」澤雷撓著後腦勺憨憨的一笑,那種熟悉的玩世不恭重新出現在臉上,我倆挽著胳膊相互對視,彼此的心意相通勝過千言萬語。
漫長的夜晚終將結束,第二天的黎明與平日沒任何不同,安排完諸多瑣事的奈梅亨軍隊整裝待發,沐浴著朝陽溫暖蓬勃的光芒,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河邊突兀佇立的簡陋十字架上,它後面淺淺凸起的墳塋是澤雷沉睡的淨土,我在十字架的邊緣窮盡自己肚子里不多的墨水寫道——「路過的人啊,請放慢你匆匆的腳步,因為這片絕美誘人的景色中,長眠著一位真正的騎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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