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痛哭流涕的騎士們漸漸走遠,西爾維斯特感慨似的幽幽吐出一句︰「這真是命運啊,難道不是嗎,公爵大人?」
「您不應該臨陣月兌逃的,霓下,你們的營盤扎在山上,擁有無可比擬的地利優勢,人數又比我們多,戰斗持續下去我們很可能受挫,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剛開始的順風順水決定不了最終的結果。」我在離他差不多一步左右席地而坐,一邊說一邊解開系得很緊的牛皮手套,「您沒能沉得住氣,相當遺憾。」
他抬起捂住傷口的手掌放在眼前細細瞅著,好像它不屬于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粘稠暗紅甚至有些腥臭的血液滲進肌膚的每一條紋理,他奇怪的嘟著嘴,愣了半晌才說︰「勝利距我只有一步之遙了,可惜沒能把握住,這雙摩挲過無數經卷的手畢竟無法熟練的玩弄權謀與刀劍。」
「侍奉上帝的僕人如此明目張膽的提到權謀,就像小偷在光天化日下聲明自己的身份一樣,這不合規矩,霓下。」我有點驚訝于西爾維斯特**luo的表達,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呵呵,此時此地只有你我兩個人,大人,也許上帝能听見咱倆的對話,但他不會怪罪一個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他把手掌重新按回傷口,發出一聲低低的申吟,臉色變得更蒼白,「我終究未能戰勝命運……」
「這話從您嘴里說出來真讓人意外,作為聖彼得的繼承人,妄提戰勝命運是對信仰的褻瀆。放心。我會當做什麼都沒听見,霓下,您還是去上帝那里做懺悔吧。」我甩著手套拍落褲腳的浮塵,漫不經心的回答。
「想想自己的人生。的確心有不甘啊。」奧里亞克的熱貝爾輕輕地咳嗽著,嘴角溢出點點血絲,「不過從我跟隨博雷爾伯爵踏入梵蒂岡的那一刻起,便注定無法平靜的走完接下來的路,教皇的賞識、皇帝的青睞、萬民的敬仰都是將你推向萬丈深淵的無形大手。有時想想,當初選擇留在聖瑪利亞德里帕爾隱修院研習經文未必不是個愉快的決定。可惜我誤入歧途要的太多,上帝把塵世的美好展現在眼前並非要你浪費生命去追逐名利,他是想教導眾生放棄享樂,潛心歸入正道。」
我站起來走到一旁低頭啃草的戰馬邊取下鞍韉掛著的水囊,這里面的水是兩天前出發時灌得,捂在皮囊里稍微有些發餿,「我看您渴了,要不要來一點潤潤喉嚨?」我擰開皮套把水囊遞到奧里亞克的熱貝爾面前,「關于命運,我知道的不多。這是每個人自打出生便被上帝設計好的軌跡,誰都難以改變,如果上帝對命運真有暗示的話,那也僅限于對您虔誠的眷顧。」
西爾維斯特只淺淺的嘬了口水,這玩意同他平日飲酌的葡萄酒相比簡直難以下咽,是什麼讓出身貧賤的農民孩子變成高高在上的君王。那僅僅是命運嗎?我毫不在意的把水囊塞到嘴里,仰脖狠狠地灌著,追了這麼久嗓子確實有些干澀難耐。
「我的‘漁人權威’不見了。」西爾維斯特模索著撕扯破爛的袍子,尋找象征自己權力的戒指。
「它在這,霓下。」我取出揣在懷里的權戒,小心翼翼的捏著給他看,「它好好的,連個劃痕都沒留下。」
「我讓人往里面摻了點銀子,使它看上去顯得更透亮。」他扭著謝頂的額頭,每一根發絲都精心的梳理整齊。然後用特制的膠水定型,無論如何動作都可以保持最初的造型,「看到側面那個精致的花紋了嗎?那是我在隱修院時描摹迦太基抄本上的裝飾,再配上聖經的段落真是完美!」
我轉著戒指仔細端詳那鐫刻的花體文字,「哈利路亞!因為主我們的上帝。全能者作王了;世上的國成了我主和基督的國,他要作王,直到永永遠遠,萬王之王,萬主之主。」我雖然識字不多,但聖經中出鏡率較高的幾個單詞還是能認識的,「這是里的訓誡,的確很適合刻在‘漁人權威’上。」
「世上的國成了我主和基督的國,他要作王,直到永永遠遠,萬王之王,萬主之主……」西爾維斯特又按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把本就微弱的聲音更撕得支離破碎,「你們這些領主為什麼永遠不懂呢?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上帝才是唯一的至尊,服從梵蒂岡便是服從上帝的意志,你們為什麼不懂!」
望著這個至死仍執迷不悟的可憐人,我不知道應該為他感到悲哀還是高興,悲哀他日復一日的去做那些永難實現的幻想,高興他一直保持著最真的初衷,在恆久漫長又瞬息萬變的人生中,誰敢保證自己會一成不變呢?改變的人適應時代發展頑強活了下來,而堅持的人也得以幸運的守住本真的自己,孰優孰劣說得清嗎?兩者都有評價對方的權力嗎?或者說彼此都沒有?
我把喝空的水囊隨手丟到腳邊,殘留的水滴墜向干燥的地面,掀起倏忽即逝的小小灰塵,「但凡有一人懂得此間真意,我主基督便不會被釘在十字架上了,神龕里供奉的殉道聖徒也不會越來越多了。」我似笑非笑的盯著西爾維斯特,他同樣歪頭盯著我,渾然不在意剛才涉嫌褻瀆的話語,「您相信騎士的劍是為了保衛信仰嗎?總之我不信,他們從小便訓練如何殺人和防止被殺,踩著他人的累累白骨為自己的**奠基,只要有機會享受哪怕一天權力的滋味,再虔誠的信徒都能夠改宗異教神明,做出傷天害理的齷齪勾當,您不正是如此嗎,霓下?你我其實都明白,這不過是權力的游戲,沒有勝利者,沒有中立者,只有籍籍無名的失敗者和永恆的追求。」
西爾維斯特咧嘴笑了,雖然那動靜听起來很像一只老烏鴉發現腐肉桀桀的啞鳴,我還是領會了他的意思。「我喜歡你的理論,我的朋友,犀利、精準、不失偏頗,可能有人痛恨你的直白,那這個人要麼是單純的傻瓜,要麼是道貌岸然的騙子。」他耷拉著眼皮,仿佛隨時都會睡著。
我知道他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體內的鮮血流失殆盡,生命的跡象正不可逆轉的消逝,看著面色平靜安詳的教皇霓下,我心底突然涌起不知出處的悲涼和落寞——是對一個對手的死去感到惋惜嗎?只會玩弄權柄而沒有實控軍隊的教皇甚至連假想敵都算不上,他太頑固了,腦筋糾結在書呆子不切實際的虛幻想象中難以自拔,比起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讓人不寒而栗的格里高利五世,他小孩子過家家似的「陰謀」實在低級。上帝果然是個瘋狂的編劇,賜予格里高利登臨絕頂所需的一切品質,卻唯獨不給他足夠的時間;給了西爾維斯特最好的時機,卻剝奪他縱橫睥睨的權謀,命運的可笑和滑稽如此,對的時間、對的地點、對的人物,做成一件對的事情,有多簡單?有多難?
「公爵大人。」西爾維斯特每吐出一個單詞都必須稍停下來大口喘氣,兩只眼楮渙散的對不準焦距,「答應我最後的請求,好嗎……」
「我一向樂意成人之美,霓下,您自始至終都不是我的敵人,不過在關鍵時刻選擇站在我的對立面,我不恨您,也沒想過要殺了您。」說到這里我微微停頓,其實這些都是自己的心里話,除了最後一句,所以我略顯尷尬的舌忝舌忝嘴唇,水囊里捂餿臭水的味道久久不散,「您說吧,我肯定答應。」
他再次咧嘴笑了,可惜幅度小的讓人很難辨認到底是嘴角抽搐還是微笑,他嚅囁著嘴唇,似乎在積攢說話的力氣,半晌才說︰「我想戴上自己的‘漁人權威’蒙召,畢竟它曾經屬于一位教皇。」
我點點頭,小心翼翼的幫他把戒指戴在干癟的食指上,這黃金鑄造的玩意沉甸甸的,虛弱的西爾維斯特顯然沒辦法抬起手臂端詳,好在他沉重的腦袋也無精打采的垂著,戒指那熠熠生輝的反光正好映入眼簾。
「‘漁人權威’……」他長長的舒了口氣,幾乎用盡渾身的力量,「我用了整整五十年的時間來追逐你,卻只擁有彈指一揮的瞬間。」他不甘的咆哮著,潮紅的臉色讓身體又充滿活力,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瀕死之人對這世界最後的怒吼。突然,他猛地抬起手指送到嘴邊,硬生生將整枚戒指吞下!
待我反應過來已經晚了,西爾維斯特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促狹的譏笑著,喃喃的吐出一句話︰「原諒我的自私和偏執,朋友……」說罷,這位孜孜半生的理想者終于咽氣,死不瞑目的眼楮里仍透著燃燒不盡的倔強。
我站起身背對著聞訊趕來的騎士們緩緩地說道︰「霓下蒙召了,為他高尚的靈魂祈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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