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兩天多的辛苦旅途,亞琛大教堂高聳的錐形塔頂終于出現在影影幢幢的樹林邊緣,我騎著馬轉過一片茁壯成長的松林,整個亞琛便豁然開朗的鋪展在腳下,靠近邊緣的房子冒出準備飯食的裊裊炊煙。
昨天晚上剛剛下過雨,進入城市的大路上印著深深地車轍,里面積滿了污濁的泥水,幾個光著腳丫的小孩子正歡笑著在泥塘里跑來跑去,弄得全身髒兮兮的,他們的母親踉蹌著跟在後面大聲叫罵,從我的馬頭前一掠而過。
「混蛋,這幫不長眼楮的東西!」隨行的侍從拉緊馬韁控制住胯下被驚得人立而起的戰馬,生氣的舉起鞭子就要抽打護著孩子戰戰兢兢躲在路邊的母親。
「算了,愛護孩子的母親是沒有過錯的。」我看著可憐楚楚的小孩子眼眶里有晶瑩的淚水在打轉,心頭一軟便攔下侍從的鞭子,「抓緊時間進城吧,這天氣一會可能還要有大雨,我可不希望再次狼狽的澆成落湯雞,失了貴族的體面。」
侍從順從的收起鞭子,清開了路上走來走去忙活各自營生的居民和滿地亂竄的牲畜,一個老太太打開閣樓的窗子,旁若無人的往街上傾倒昨晚夜壺里的便溺,幾只渾身泥漿的肥豬歡快的哼哼著跑過去爭搶,濺起的髒水又弄濕了婦人的裙擺,街頭馬上響起尖利的喝罵,整座剛剛從沉睡中醒來的城市以這樣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面貌呈現在旅途勞頓的我們面前,骯髒雜亂卻生機勃勃。
亞琛的標志性建築大教堂巍然聳立在城中心最顯眼的位置,旁邊就是皇帝富麗堂皇的行宮,但是在天主的威嚴之下,雕砌得再精致的宮殿也不過是凡夫俗子醉生夢死的修羅場,世間萬物唯有主的榮耀永恆不朽。
亞琛大主教在我看來基本上就等于德意志帝國的國師,特許紅袍加身,是在編的樞機主教團成員,教廷派駐德國本土的全權代表,尤其是在格里高利五世教皇霓下本就出身薩克森貴族的情況下,大主教的地位變得更加舉足輕重,對于整個薩克森、法蘭克尼亞和士瓦本的世俗貴族們有著很大的影響力。同時,大主教還是北德意志數一數二的大封建主,名下擁有的地產和農莊遍布各個公國,而壟斷亞琛商路的收入更使得黃金滾滾流進紅袍下的腰包,為大主教鋪平了走向梵蒂岡的道路。
據傳言由于長時間居無定所的舟車勞頓,再加上數次被叛亂驅趕出梵蒂岡的慘痛經歷,即使虔誠的祈禱也無法挽回教皇霓下每況愈下的身體,各個手握重權的樞機主教和紅衣主教們在私下里開始偷偷模模的串聯,拉幫結伙的相互許諾,拼命的往自己背後增加砝碼。皇帝陛下的老師和最好的朋友熱爾貝大主教在他的據理力爭之下,終于力排眾議的被賦予了重要的拉文納主教管區的權力,成為羅馬附近最大的教權勢力,皇帝本人又手握重兵在羅馬坐鎮,無形的使其在教宗的競爭中處于優勢地位。
亞琛大主教蓋尤利烏斯坐不住了,他已經散出去不少錢財收買了遠在梵蒂岡的幾位樞機主教,自信滿滿的以為位置穩固,卻沒有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生生切斷了自己的晉升之途,使得他不得不需要拉攏幾個在帝國內部說得上話的大貴族,以便在教權爭奪日趨白熱化的時候保證自己能有足夠的話語權,不會被人從背後黑掉。
挑來挑去,士瓦本大公爵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老家伙漸漸日薄西山,卻又不甘心退出歷史舞台,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只會毫無憂患意識的窩里斗,天天為領地劃界和農奴逃亡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得不可開交,更過分的時候甚至兄弟鬩牆大打出手,造成實力並不弱的公國內部拉幫結派四分五裂,中小貴族戰戰兢兢的自保為主左右觀望,生怕自己站錯了隊遭到秋後算賬,誰知道老公爵一命嗚呼之後哪個兒子會繼承家業呢?
為了保持公國的團結和穩定,老公爵為喪妻的長子重新安排了一門婚事,女方家是波西米亞大公,名義上帝國第四大貴族的次女,這樁婚姻能夠讓雙方獲利,波西米亞在帝國內部尋找到實力強大的盟友,以保證自己在受到波蘭日甚一日的鯨吞蠶食之時不會孤軍奮戰;而士瓦本得到的更多,女方帶來嫁妝里的土地能夠讓自己的長子在領地面積上超過幾個弟弟實際控制的面積,進一步強化自己繼承人的地位和話語權,或多或少能提醒下那些搖擺不定的牆頭草們誰才是應該效忠的對象。
這次被邀請來到亞琛,兩個各懷鬼胎的老頭子準備湊到一起商量下近況,看看對方都有什麼是自己可以投資然後獲得回報的砝碼,很顯然,亞琛大主教需要一個實力不俗的德意志本土盟友,而士瓦本大公爵也需要在自己入土前給長子拉過在教權上說一不二的靠山,大家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我騎在馬上回想著萊昂納多介紹給自己的這些事情,絲毫沒有注意到我們已經進入了教堂的土地,腳下不再是難走的泥濘道路,而是變成了工整干淨的石板路,幾個戴著斗篷的教士捧著厚厚的羊皮紙卷低頭匆匆而過,教堂尖頂上空烏雲密布,看起來像是要有一場大雨的征兆。
「大人,差不多該下馬了。」侍從早就在左右站定,拉著馬韁把我從沉思中拽回現實。我回過神來,抬頭望向教堂高大的羅馬式立柱和開闊的回廊,這些沒有生命的石頭曾經是羅馬人驕傲的文明結晶,卻在恍如龐然大物的帝國轟然倒塌之後輾轉流落到新生蠻族帝國的首都,有些時候,命運就是這麼的不可思議。
我小心翼翼的從馬背上下來,萊昂納多帶來的薩拉森醫生確實很高明,用一種類似于中國膏藥的東西糊住傷口,效果明顯的減緩了腰部的疼痛,讓我能稍稍長時間的騎在馬上,不至于被奴僕抬著走進亞琛,這樣就太掉堂堂騎士的價了。
「你去通報一聲,就說奈梅亨伯爵請求面見主教大人。」我吩咐身邊的一個侍從,然後帶著剩下的人走進外表光鮮內部卻陰暗潮濕的教堂,幾個教士禮貌的引領我來到大廳休息,升起屋子里的火盆供我們烘烤衣物。我一面喝著教士送過來的葡萄酒暖著身子,一面打量著大廳邊上囚籠一般小小的懺悔室,心里贊嘆著宗教對思想的控制真是無處不在。
「感謝上帝,看看和煦的春風把誰帶到了我的面前,這不是在意大利聲名顯赫的奈梅亨伯爵大人嗎,歡迎你,我的孩子。」亞琛大主教蓋尤利烏斯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常年駐在德意志地區讓他無論從行為舉止還是生活方式上都更接近日耳曼人,不過我想他還是很思念自己遠在意大利的家鄉的,至少道袍里面露出一角的絲綢內衣說明了他對優渥的城市生活的懷念與向往。
「願主保佑您,尊敬的主教大人。」我虔誠的低下頭,大主教舉著胸前掛著的十字架在我頭上緩緩環繞了一圈表示祝福,然後引我入座。
「發生在奈梅亨的事件我听說了,十分的令人遺憾,那群十惡不赦的暴徒竟然活生生的扒下克雷森蒂公爵小姐背上的皮,上帝絕不會寬恕他們骯髒的靈魂,必將墮落在煉獄中承受永世的煎熬!」大主教義憤填膺的詛咒,我坐在一邊冷眼旁觀他的賣力表演,極力做出贊同的表情,兩個人全都虛與委蛇的假惺惺,明明知道對方說的不是重點卻還要連連附和給他們捧足面子。
「那些參與偷襲的貴族都被我打敗了,首惡已經伏法,余從只要付夠了贖金便會被釋放,我以奈梅亨伯爵的名義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我對大主教說,「我的領地幾乎被破壞殆盡,農奴大量逃散,莊稼也全部踐踏毀壞,他們這根本不是天父允許的神聖戰爭,是**果掠奪毀滅的蠻族行為,是必須受到譴責和懲罰的!」
大主教貌似沒有在意我的話語,低頭整理著華貴長袍褶皺的下擺,直到听完我最後一句話才緩緩開口︰「懲罰?難道被打敗後喪失榮譽不是對他們最好的懲罰嗎?我不明白你字里行間的意思,也許是我年老耳聾的听錯了,但是這幾個字眼很危險,是你內心深處受到魔鬼蠱惑的惡果,它會將你燒成灰燼!」
「我想您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不好好的懲戒他們就無異于在貴族中煽動與鄰為壑的情緒,大家再不會和平友好的相處,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算計著鄰居們,上帝慈愛的榮光必將黯然失色,請原諒我的失言,但是您的態度確實令人失望。」編起瞎話我向來臉不變色心不跳,滿口禮義道德弄得自己都說不下去了。
大主教合十雙手默默祈禱,像是在為我剛才的失言請求上帝的寬恕,等到他擺弄完裝神弄鬼的這一套,程式化的悲天憫人表情重新回到臉上,翻得比書頁都快︰「說起罪孽,我的大人,雖然現在沒有證據,但是不少小道消息傳言您謀殺了德約科維奇神父,要知道,涉嫌殺害神職人員的罪過足夠教廷開除您的教籍並派出宗教裁判官進行審判的,那群穿著黑衣服的神秘人絕對會讓您見識到冒犯上帝威嚴的後果是什麼,到那個時候,就連尊貴如皇帝陛下也無法為您開月兌。」
我毫不懷疑他這是危言聳听,但是萊昂納多已經幫我分析過最壞的結果,好在這里天高皇帝遠,躲在地頭蛇的庇佑下多少能阻擋來自梵蒂岡的憤怒。我裝作很驚恐害怕的樣子,不動聲色的坐到大主教身邊,使了個隱蔽的眼色,大主教心領神會的擺擺手,侍立在一邊的教士們鞠躬行禮退出房間。
「我虔誠的向上帝懺悔,而且有目擊證人可以證明德約科維奇神父崇拜異端,被異教神所迷惑,竟然偷偷聯絡外人妄圖推翻我對奈梅亨的合法統治,我可以對著天父發誓,以上的句句屬實!」我表情豐富的賭咒發誓,估計自己都覺得戲份有些過了,這才抓住機會把早就準備好的瓖嵌著碩大紅寶石的黃金十字架遞上前去,「這便是我懺悔的決心,請您務必相信一個忠誠的教徒。」
大主教接過十字架,一面嘖嘖贊嘆著工匠巧奪天工的手藝,一面拍著胸脯對我說︰「我相信您對天主的忠誠,還有什麼能比奉獻純潔的黃金更能證明自己虔誠信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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