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室城堡的小廣場上人來人往,我從馬上下來,把韁繩遞給早就候在一旁等待的小侍從,他瘦瘦高高的身體套著灰色的厚羊毛長衫,微帶卷曲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鼻子周圍有一片可愛的小雀斑,下巴上長著年輕人細密的茸毛,稚氣未月兌的臉上全是不符合年齡生硬裝出來的成熟勉強。
「請跟我來,伯爵大人。」小侍從舉止得體的向我行了個禮,然後語速均勻念詩一樣吐出優雅的語句,用的語法是平時生活中不常見的,源自古老拉丁語的貴族語體,聲調優美悅耳,卻晦澀難懂。
我點點頭,低頭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盡量擺出符合身份的架勢,以便凝神聚氣的獲得應有的氣場,轉過身將佩劍交給守在領主大廳外面的親信,我招呼著夠資格進入的科勒幾個人一起走了進去。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參加貴族宴會的時候除了用來切肉的小匕首,任何可能造成危險的利器都不允許帶入,防止大家酒到酣處一語不合再拔刀相向,釀成什麼難以挽回的悲劇。
「奈梅亨伯爵,正義的伸張者,強盜們的末日,‘睿智者’蘭迪大人駕到!」站在門口的侍從官戴著裝飾有夸張長翎羽的軟帽,身穿垂著兩條紫色流蘇的長袍,目不斜視就知道我的到來,用力的敲擊了兩下地板,大聲報出讓人眼花繚亂的名號。
「這不是戰功赫赫的蘭迪大人嗎?快快上座有請!」一個坐在主位的中年男人舉起酒杯,熱情的沖著剛剛進來的我招呼著,那股親熱勁好像是我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一樣。又濃又密的深褐色長胡子熨貼的垂在胸前,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威武高大了不少,這個人一定就是弗蘭德的博杜安伯爵了,果然不負美髯公的美名,確實有那麼點須鬣飄飄關老爺的意思,從一進屋我的視線就被他漂亮的胡子所吸引,不禁嘖嘖贊嘆。
「尊貴的伯爵大人,您如此夸獎實在是讓我汗顏,就好像夸贊馭馬擁有千里良駒的神韻,在座的各位大人有誰不是沖著弗蘭德伯爵遠播四方的威名而來,在高山面前,平凡人能做到的只有抬頭仰望,表現出塵土般卑微的尊敬。」恭維溜須這種事對我來說完全駕輕就熟,不假思索就能口燦蓮花的吐出讓人很受用的馬屁,香飄萬里。
「呵呵,果然是不世出的青年才俊,不僅精明強干而且謙遜有禮,您在意大利的彪炳事跡早已經成為大家茶余飯後交流的主要談資,有多少貴族小姐做夢都想得到您的垂青,爭風吃醋的酸味彌散整個基督世界。」博杜安伯爵嘴上雖然輕描淡寫的把剛剛的恭維帶過去,可是臉上卻不加掩飾的笑成了一朵花,來而不往非禮也的又給我戴高帽子,字里行間意味深長,「只是不知道誰家的小姐能有這樣的福氣,嫁給實力與勇氣並存,教皇霓下和奧托陛下均青眼有加的奈梅亨伯爵大人……」
「您說笑了。」我心照不宣的陪著他傻笑,心里面的計較已經有了七七八八,看來這事萊昂納多運作的不錯,有些門道。
小侍從把我領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兩邊立刻投來不友好的敵視目光,好像看不見的刀槍羽箭,瞬間就把我刺的透心涼,在座的幾乎都是為自己或者自己孩子求親的各大實力領主,而我作為半路殺出的程咬金,自然受到了特別關注。我強裝鎮定的舀起面前的酒杯嘗了一口作為掩飾,食不甘味的利用眼角余光觀察著四周。
坐得離博杜安伯爵最近的那個滿臉橫肉郁悶喝酒的中年男人一定是布拉班特伯爵亨利,永遠也舒展不開的眉毛是他最明顯的特征。雖然控制著一片富庶的伯國領地,但布拉班特卻是個存在感不強的國家,來自法蘭西島的強大壓力讓伯爵家族始終處于不尷不尬的地位;統治者實力不濟,領國內又豪強林立,跟卡佩家族的小兒子勾勾搭搭;王室的直屬官員在當地的權力要遠遠大于伯爵的敕令,這也是亨利伯爵緊緊抱住弗蘭德伯爵大腿的原因,他做夢都想成為像博杜安一樣說一不二的領主,伯國內事實上的國王。
里爾伯爵蒙卡杜表情陰郁的盯著身邊的每一個人,似乎懷著多麼難以消除的深仇大恨,看誰都惡狠狠地不順眼。弗蘭德的強勢崛起讓他不得不依附于這個朝發夕至就能將自己可笑的國家玩弄于股掌之間的美髯公,雖然他是那麼的渴望能夠擺月兌博杜安的陰影,得到來自巴黎的勢力撐腰,但是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頭?這麼一想,倒有點可憐他風雨飄搖左右為難的命運了。
諾曼底公爵理查二世是個精力充沛的年輕人,「黑伯爵」的綽號在整個北海都赫赫有名,雖然他的皮膚看起來不是很黑,而且爽朗陽光的笑容也表現出他是條內心光明磊落的漢子。北歐人的優良血統讓他不同于大部分貴族深色頭發略顯暗淡的特征,湖水一樣清澈的藍眼楮足以迷倒一個兵團的女人,讓她們陷進深邃的迷離中難以自拔,更何況金黃色的精神長發和孔武有力的強壯身材。諾曼底公國只是名義上的法蘭西國王封臣,他和那些駕著龍頭戰船來自北歐的祖先們一直在以羅納河口為中心的肥沃土地上自行為政,融合了當地法蘭克人建立起強盛的北歐王朝,巴黎卡佩家族的小屁孩不過是骨子里仍舊渴望征服的奧丁子孫們飯桌上磨牙的笑料,理查二世更是自稱公爵,硬生生的逼迫國王默許了他的僭越。這次的聚會公爵親自前來表現出對強大鄰居的重視和敬意,但是大家私下里都明白,相互之間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朋友,不過如果能建立親近一些血緣上的聯系,那麼巴黎以北將不再听從于格•卡佩後代們的指手畫腳。
理查公爵歲數不過比我大個十歲上下,正是爭強好勝的年紀,他從頭到腳的打量了我兩遍,滿滿的不屑堆在臉上差點溢出來,舉著酒杯大聲質問︰「蘭迪大人,听說您在意大利已經和克雷森蒂公爵小姐有了婚約,並且將由尊貴的教皇霓下親自證婚,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這里?難道您準備毀棄上帝見證的神聖婚約?」
他的話雖然不多,但是字字夾槍帶棒,在看不見的戰場上咄咄逼人的向我發起了挑戰,剛剛還一個個喝得不省人事的貴族們繼續東倒西歪的裝迷糊,卻暗地里全都豎起耳朵等待我的答案,在博杜安伯爵最終的選擇出爐之前,能干掉一個競爭者對大家來說都是好事,雖然他們彼此也貌合神離。
我盯著他皮笑肉不笑的長臉思考了片刻,頭腦里的激烈踫撞不亞于真刀真槍的干了一架,這個問題無論如何回避都會給人落下背信棄義負心漢的丑陋形象,倒不如實話實說來的敞亮。「我很痛苦,就好像被邪惡的巫婆施了鑽心咒一樣絞著疼,這個巫婆的名字叫**情,讓人受盡委屈的愛情。」我痛苦的用一只手撐住眉毛扭成麻花的額頭,擺出一副大便干燥久治不愈的糾結表情,「我承認自己愛她,但弄人的造化卻不讓相悅的兩顆心靈相互依偎。那幫下地獄的弗里斯蘭強盜,偷襲了我的城堡,殘忍的將公爵小姐背部的皮膚整塊剝掉,以致她終身殘疾,再也沒辦法端坐站立!」
「可惡的弗里斯蘭人!」博杜安伯爵適時的站了出來,把大家的關注點引到弗里斯蘭伯國身上,諾曼底公爵什麼花花腸子他早就看了出來,兩國之間多少年來齟齬不斷,雖然親熱的坐在一起把酒言歡,但經年累月的矛盾根深蒂固,想要在自己的地盤得罪人,博杜安伯爵當然不會允許,「他們躲在背地里慫恿澤蘭的小領主們不斷騷擾弗蘭德的北方邊境,甚至買通海盜搶劫我們的商船,侵擾同英格蘭的貿易,卑鄙無恥之尤令人發指!」
「沒錯!」「挨千刀的!」「下地獄去吧!」「上帝詛咒他們!」也不知道是真喝多了還是裝喝多了的貴族們敲打著桌子,好像市集上為了一片菜葉大打出手的潑婦,個個賣力的跳腳大罵,渀佛弗里斯蘭人真的和自己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我很傷心她的不辭而別,公爵小姐在留下的信件中決定取消婚約,並且告訴我要娶一個門當戶對的貴族女子生兒育女,她會在天涯海角為我默默祝福的,這個像水一樣干淨的女孩子,多傻……」我的表情更加蛋疼菊緊,憋得那叫一個難受,「沒有所愛的世界,絕對是心靈的末日,我發動一切可能的力量瘋了似的到處找她,卻難覓芳蹤,從此山高水遠,永隔成陌路。」
「原來是這樣,您真是一位痴情的紳士。」博杜安伯爵心有戚戚的安慰我,「多麼淒美的故事啊,愛情教會我們每個人如何成長,讓男孩變成勇于承擔責任的男人,我十分欣賞像您這樣敢愛敢恨心直口快的漢子,純粹的上帝戰士,讓我們共同干了杯中美酒,為公爵小姐深深祝福!」
「願上帝保佑她,美麗的小姐!」眾人舉起酒杯高聲齊誦,諾曼底公爵神情復雜的吞咽著苦酒,沒想到自己算計好的擠兌卻被我巧舌如簧的翻了盤,為他人作嫁衣裳的白忙一場,真是懊惱不已。
放下杯子,貴族們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似的繼續歡笑調侃,裝瘋賣傻的扮演著各自設計好的角色,心中卻分外清醒的等待著對手出現致命的破綻,然後跳出來在傷口上狠狠地跺上幾腳,踢下萬丈深淵。
博杜安伯爵保持警惕的注意著宴會中的氣氛,通過一些很小的細節提前判斷自己應該持有的立場,他先是若有所思的瞟了一眼「不高興」里爾伯爵,隨即掃視了下各懷鬼胎虛情假意推杯換盞的貴族們,笑吟吟的轉向我︰「听說您只一戰便活捉了強盜路易,我想其中的精彩肯定不會像是道听途說的那樣平淡,快給大家講講里面的傳奇,我們洗耳恭听。」
我心領神會,隱秘的沖伯爵大人感激的一笑,打開話匣子便滔滔不絕︰「故事還得從我們出兵時遇到的怪事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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