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耳听了很久,天邊越來越近的轟隆隆雷聲遮蓋住所有細碎的響動,我不甘心的坐直身子,緊張的咬著嘴唇,食指下意識的敲著馬韁上的銅扣,好像定時炸彈上不可逆轉的秒表,我們埋伏在沼澤地邊緣很久了,波魯普方向依舊沒有任何動靜,似乎因為陰暗天氣的關系連人類的生物鐘都喪失了基本的報時能力,難道斯文準備放棄繼續逃跑?我皺了皺眉,不安的咽了口吐沫。掐指算算現在大概的時間應該已經是上午了,不過頭頂上這團澎湃的烏雲裹挾著北方來的潮濕水汽,不停地翻騰變幻,時不時在地平線投下一兩道紫紅色的閃電,卻總是在人們以為暴風雨就要降臨的時候又收回自己的威力,老老實實地重新匯聚,大家心里都清楚,如果這場暴雨下來,附近還沒有收獲的莊稼可就全爛在地里了,想必農人們比我還要揪心于天氣變化。
「有動靜了!」正趴在馬背上玩鬃毛的漢斯忽然大叫,驚得戰馬都打著響鼻一陣激靈,他小心的歪著頭又听了听,確定聲音的來源,這才用肯定的口吻對我說,「大人,是我們的軍隊在發動進攻。」
市鎮方向傳來金戈鐵馬的聲音,夾雜著一些被風吹得支離破碎的單詞,表現出交戰雙方的亢奮與震怒,被包圍在波魯普的丹麥軍隊據說有兩千人之多,雖然是些零散的驚弓之鳥,但當他們發現自己成了甕中之鱉時一定會拼死頑抗,俗話說快死的王八咬人最疼。雅羅斯拉夫手底下的戰士壓力很大,因為要擋住整個正面沖過來的敵人,「勇士可易其器。不可奪其心」狹路相逢自是勇者的對決。
「咱們現在就出擊?」漢斯催著馬湊到我身邊,低聲詢問著。
我搖搖頭,重新用手指敲打馬韁的銅扣,有節奏的金屬聲音似乎能讓自己感覺心情平靜,越是在決戰的時刻指揮官就越是要保持清醒和理智,好比兩位對弈的高手,能不受環境心情影響透過層層迷霧觀察本質的棋手才能笑到最後︰「再等等。火候未到……雙方都拼殺到筋疲力竭的時候,咱們的出現便會如神兵天降,徹底摧毀丹麥人的抵抗意志。用最小的傷亡換來最大的勝果。」
「但是……咱們的新衛軍步兵能擋住做困獸之斗的丹麥人最後決死的沖擊嗎?」漢斯對雅羅斯拉夫的作戰能力尚有疑問,跟在我身邊時間久了,再加上現在自己做貴族,他難免沾染上頤指氣使目空一切的壞毛病。看不起雅羅斯拉夫的蠻族出身。不止一次私下里向我表示離他封地太近的柳蒂奇人是多麼的不守規矩。
我沉吟著沒有說話,默言半晌才用不找邊際的語調回答他︰「誰能阻止得了少年武士赴死呢?他們听不見!」撂下這句禪機無限的偈語,我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漢斯一如既往的撓著頭不明就里,波魯普方向的戰斗愈發激烈,渀佛在應和著雷神的憤怒,金戈作響的聲音不斷傳來。
騎士們或坐或立的靜靜等候,商量好似的誰都沒有吱聲。甚至連彼此間的微笑都沒有,每個人臉上全是雕塑一樣麻木的神態。從小受到的系統軍事訓練讓他們不懼怕任何強敵的挑戰,卻很難承受等待戰爭時難熬的心理壓力,緊張的手足無措,有的人神經質的把腰帶緊了又緊,有的人下意識的擺弄長劍,用它反射的凜冽殺氣使自己獲得內心清醒。我注視著這些渴望榮譽的殺人機器,頭一次感覺到為什麼騎士會被稱為中世紀最重要的主戰力量,因為他們驕傲、訓練有素並且不畏強敵。
「漢斯,你過來。」我招呼正在整理轡頭的騎兵統領,後者馬上屁顛屁顛的跑過來,一如曾經服侍在身邊的時候那般殷勤,「你帶些人繞到咱們右手的方向去,羅洛也帶些人繞到對面,我總擔心斯文會鑽空子逃跑,不如把波魯普都圍上。」
漢斯領命而去,羅洛也在交代完身邊的近侍之後領著三十幾騎貴族的侍從離開,騎士們嗅到臨戰的火藥味紛紛爬上馬鞍,忙碌的做著最後的準備;我系緊了靴子的皮繩,把馬韁絞在手掌里,按下頭盔的護鼻,長長的出了口氣,左右看看一切就緒望著自己的騎士,利索的抽出長劍直刺向天︰「丹麥人篤信異端褻瀆神聖的信仰,身為上帝之劍的奈梅亨勇士們,去把來自基督的懲罰施加到瀆神者的頭頂吧!上帝保佑奈梅亨!上帝保佑德意志!沖啊!格殺論!」
「上帝保佑!」騎士們共同抽出長劍怒吼著氣勢驚人,我當先拍馬沖鋒,其余的人隨後跟上,四百多匹戰馬整齊的踏動地面,讓天邊的驚雷都顯得黯然失色,沖刺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將自己的身體收成一團,筆直的伸出寶劍,疾風從耳邊掠過,視野中慢慢出現丹麥人驚慌失措的側翼,他們眼神中的絕望尤其生動。
騎士沖進布陣不完全的丹麥人中間就像沸水潑進凝固的雪地,瞬間化開大片貌似堅不可摧的冰塊,穿著同我們幾乎一模一樣裝備的丹麥貴族武士被迎頭撞飛,然後是不怕死的第二個、第三個……匆忙仨倆結陣的丹麥人徒勞的用血肉之軀阻擋著橫沖直撞的騎士,于是乎,肋骨折了、胳膊斷了、腦袋掉了,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尸體還在抽搐,踏爛的鎖子甲上沾染著揉進泥里的烏黑血漿,呼號喊叫的聲音匯成高亢的戰地進行曲,催著戰馬愈發努力的沖刺,尖刀撕開丹麥人毫無防備的側翼,最前頭的騎士已經和雅羅斯拉夫率領的步兵接上了頭,勝利似乎穩操在手……可惜戰馬的沖擊力慢慢被越聚越多的敵人化解,使得速度緩下來。扎進敵陣的刀鋒鈍了,角色發生轉換,獵食者遭到反噬。變成悲哀的被捕殺者,丹麥士兵的人數優勢逐漸佔了上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雙拳難敵四手被敵人拉拽落馬的騎士,他們憤怒的吼叫掙扎,然後戛然而止于劈進咽喉的戰斧。
「繞過去繞過去!」我顧不得管自己掉進人群的長劍,歇斯底里的對相隔不遠的幾名騎士喊道,「快給我找到斯文。別讓他跑了!」
但我的聲音很快淹沒在更嘈雜的戰場上,甚至剛剛對話的幾名騎士也跑遠不見了,只剩下孤零零的戰馬驚恐的打著響鼻嘶鳴不止。它身上染紅了一大片鮮血,不知道是受了傷還是來自它倒霉的主人;面前的士兵不分敵我扭打成團,他們穿著同樣的鎖子甲,舀著同樣鋒利的戰斧。留著同樣瀟灑的金色長發。彼此卻咬牙切齒的想要置對方于死地,割韭菜一樣順利的沖鋒漸變成亂哄哄的丑陋摔跤,人們翻滾著、申吟著、尖叫著,勝利者輕而易舉奪去敵人的生命,然後耗盡力氣頹然的倒在一邊,被某個窺伺已久的對手抓住機會偷襲,將剜心尖刀插進自己劇烈起伏的心窩。
「大人,大人!」我眨巴著眼楮好不容易弄掉了睫毛上沾著的血珠。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個人影騎馬奔來,立刻條件反射的抓起掛在馬鞍一側的釘頭錘。直到辨認出聲音的主人是從後面包抄過來的羅洛,這才放心的收起武器問道︰「怎麼慌慌張張的?你們來的太慢了,差點松掉了網口!」
「我們好像發現了斯文的衛隊,正被騎士圍著攻擊。」羅洛指著他過來的方向,那里人來人往的看不清什麼,但喊殺聲尤為巨大,估計戰況相當激烈,肯定是斯文的衛隊在拼死掩護自己的主子撤退。
「快帶我過去!」一听到斯文的名字,我頓時來了力氣,駕著馬輕舒猿臂開了兩個湊上來丹麥士兵的腦袋,釘頭錘錐形的尖刃輕易擊穿鐵盔的保護,在天靈蓋上留下小小的血洞,受傷的丹麥人搖搖晃晃的踉蹌著,捂著頭頂噴涌而出的腦漿,終于倒在地上,鼻孔和眼角流出清水似的血液。
被包圍的丹麥武士只有二十幾個人,不過從裝備就可以判斷出這些人的身份不同凡俗,也昭示了他們所保護人的重要地位。帶護面的鑄鐵頭盔只在眼楮和鼻子的位置開了細長的小孔,可以有效地防護面部不會被流矢和碎片所傷,但我猜箍在里面的感覺一定很不好受,像個不透風的鐵罐頭;連體的細密鎖子甲使用更精致的小鐵環編制而成,一般的羽箭根本無法穿透,甲衣外面套著丹麥人最喜歡的醬紅色罩衫,腰帶上掛滿匕首、手斧和短柄的日耳曼劍,方便短兵相接的緊急情況使用;他們胳膊上懸掛的盾牌由雙面皮革縫制,核心部位瓖嵌著鐵鉚釘,增加了抗打擊能力;腳上蹬著的不是常見的皮靴或者像普通士兵那樣的草鞋,而是與鎖子甲同樣材質的綁帶鞋,讓他們能如履平地,不懼怕任何復雜地形,正因為有這樣的優良裝備,丹麥人才可以抵擋奈梅亨騎士的輪番沖擊,逐漸扭轉戰斗中的頹勢,讓敵我雙方陷入僵持。
我遠遠地注視這群進退有序的北方人,似乎看到了曾經縱橫大洋維京武士的赫赫英,突然,醒目的八字胡亂入進視野,待我定楮一瞧,那不是斯文還能是誰?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最大的魚終于落網,只要殺死他,就像砍斷丹麥這棵大樹粗壯的主干,余下的細枝末節有得是時間慢慢收拾。
「斯文!」我搶過侍從的長矛猛地擲出,站在丹麥國王邊上的武士眼疾手快,舉著盾牌擋住主公的身體,長矛撞在鐵釘上迸出火星,傾斜著插進地里,「八字胡王」抬頭盯住我,眼神中放出刻骨的仇恨光芒,他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可是此時此刻的仇人相見卻令其無話可說。
「蘭迪!」斯文咬緊牙關恨恨地擠出我的名字,在這一刻他的身上再沒有我們初次見面時的桀驁和玩世不恭,只有不足道出的成王敗寇和世態炎涼,建立維京帝國的美好幻夢如同璀璨的泡影,轉瞬間煙消雲散,他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武士,挺起魁梧的胸膛,氣沉丹田的怒吼,「我是‘藍牙’哈拉爾德的兒子,維京之王、北海之王、丹麥之王——斯文.埃斯特里德森!」
「你的國度永遠只能存在于不切實際的幻想中。」緊繃的弓弦發射時帶出的余力還震得胳膊生疼,我緩緩地放下弓箭,看著不甘掙扎著要站直的斯文,他靠在侍衛的身上苟延殘喘,喉嚨里嗚咽著低吼些什麼,胸前插著兩支有白色翎羽的長箭——一支是我射的,另一支來自羅洛。
「我詛咒你……卑鄙的……」斯文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他大口吐著鮮血,臉色白得嚇人,到咽氣也沒能喊出仇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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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我冷冷的望著丹麥武士被騎士們分割碾碎,斯文的尸體躺在泥巴里,曾經自詡高貴的身軀難逃淪為塵土的命運。天邊的烏雲倏忽收緊,雷聲震撼的炸響,郁積了一夜的暴風雨渀佛突然打開的水龍頭,頓時傾盆而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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