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某個黃昏。
提前回到家的我,看到一臉失落的憶芯坐在餐桌前,優雅的長鬢發無精打采地披在胸前。
在她面前擺放著兩份米飯,以及一張碟子,里面的菜色……姑且可以稱作食物?
然而那些究竟是什麼東西呢,看上去黑糊糊的,還散發著一股焦味。
莫非是傳說中的地獄料理嗎?
看到我瞠目結舌的表情,憶芯似乎更加郁悶了。進而心靈感應般的——窗前——酒瓶蘭上方盤旋的光芒黯淡下來。
「……不必泄氣,一定是哪一步沒做好吧。」我安慰道,在桌子對面坐下來。
「不小心打翻了醬油……」她悶聲道,突然把頭埋在臂彎里,一副無地自容的樣子,乍一看很有自習課打盹的學生味道。
沒有違和感是當然的吧,本來她就應該是高中生嘛,如果不是因為出了車禍……唔啊!
發呆的時候,順嘴嘗了一口憶芯的手藝,頓時滿嘴都是鹽味,反應過來的丫頭急忙將茶水遞過來……好家伙,我一連灌了三杯才緩過來。
想起來了,那瓶醬油是最近一次去超市的時候,在導購大媽的熱情推薦下糊里糊涂買了的,味道確實挺獨特,只是比普通醬油要咸一些。
所以說,被打翻的醬油肆意澆灌的這盤佳肴……看來是出自黑暗料理界沒跑了。
「你不用勉強自己,是我沒有學會。」
「學會正確打翻醬油瓶的姿勢嗎?」我笑道。
「才、才不是!」她扭過臉,臉上有一絲羞紅。雖然話不多,但我知道這丫頭其實是個很有自尊心的家伙,所以點到為止就好了。
不管怎麼說,回到家能吃上現成的飯菜,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感動的事吧。
「你瞧,這時候只需要把茶水澆到食物上,就能去掉一部分鹽分——這是絲瓜嗎?啊,我還以為是西紅柿……」
就著米飯,將炒絲瓜一通風卷殘雲,把桌子對面的憶芯看得呆呆的。
「你是在勉強自己嗎?」
「不算是,總體來說,這比我曾經吃過的那些東西好多了。」我拍拍肚子道。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端起茶壺,開始不住地補充水分。
「那些東西是指什麼?」
我預感到不妙,由于嚴重缺乏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憶芯的好奇心一向很重。一旦引起某個話題,這丫頭是輕易不會松口的。
然而,這次的話題,涉及到我不願啟齒的某個事件。
「大概就是草根、樹皮一類的東西吧,對了,恐怕還有一些昆蟲鳥獸的尸體,雖說是比較新鮮的尸體……」這真不應該是飯後閑聊的內容吧,然而憶芯對我潛在的抗議置若罔聞。
「為什麼藍雨會願意去吃那種東西?」
「只能說迫不得已,身處在那種境遇里,能找到吃的已經不錯了。」
「所以說,究竟是什麼境遇吶?」
真是糟糕。我皺眉看著憶芯︰「能不說嗎?」
「不行。」憶芯雖然笑盈盈的,但語氣卻斬釘截鐵。
我嘆了口氣。「那要追溯到Loki公司的畢業禮了,在我12歲那年。」我道。
「12歲就畢業?」
「是啊,不過畢業生的平均年齡大約在20歲上下吧,當然也有一些歲數更大的人,因為一直都沒有得到參加畢業禮的資格而年復一年的努力……總之是各個年齡階層都有,畢竟每屆培養人數都是很多的。」我又倒了杯茶,「雖然那幾年Loki公司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有些人說是黛絲露家族(Daisdew)幕後搗鬼——誰知道呢,後來我就沒听到過任何有關Loki的消息了。」
「你不是很在意吧。」憶芯道。
「當然了,說起來是培養自己的母校,不過沒什麼感情就是了。感情建立在良好的師生關系和同學關系的基礎之上,這才是產生美好回憶的前提。不巧的是,這種事在Loki公司是根本不會發生的。」
「為什麼?」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再隱瞞也沒有必要了。我放下茶杯,認真地看了憶芯一眼。
「因為所謂的畢業禮,就是一場令畢業生相互殘殺的盛宴。」
憶芯眨眨眼楮,似乎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當然我也不期待她會有「倒吸一口涼氣」或是「突然昏闕」的反應,所以說,認知缺乏有時候反而是件好事。
「為什麼?」她見我不說話,繼續問道。
「根據Loki的說法,那是檢驗成品的測試。培養了兩度春秋的學生是否能夠真正步入這個領域,就要先從殺死同樣擁有殺戮能力、甚至至今為止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人開始,這樣無論是身體上還是精神上都會得到質滇升。」
——能夠下決心殺死同伴的人,才是真正合格的殺手。
這就是Loki公司的人才理念。殺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此而背負的心理壓力,不是任何人都能輕易承受的。
而他,明白親友的死會帶來怎樣的痛苦。
所以從一開始,藍雨就沒打算和任何人成為同伴。
被當作性格孤僻奠才小孩,直到畢業禮當天他都是孑然一人。不過對于已經習慣了孤獨的他來說,這或許並非什麼壞事。
正因為沒有同伴,才不必擔心同伴的死亡會帶來哪些痛苦。
「我所要做的事就是殺戮而已。」
奪去本就不認識的人的生命,是不是就輕松一些呢;
奪去本就看不順眼的人的生命,是不是就好受一些呢;
「我覺得不是這樣,但既然走上了殺手的道路,我已經失去了懷疑的資格。」
……
那一年的畢業禮,在一個山谷中拉開了序幕。
山谷有一個好听的名字,叫做花語谷。山谷擁有名副其實的美麗,卻是殺手中的新秀佼佼者們進行自相殘殺的場所。
統共二百余人,人均被分發了一塊特制碟牌之後,在像是今天一樣的黃昏谷內,開始了為期三天的「畢業考試」。
按照Loki的說法,在山谷中呆上三天,並取得十塊鐵牌的人,才有資格出谷。
字面意義上就已經很明確了。——只能有不足三十的人,獲得最後的畢業資格。
而一旦實力較強的殺手手中握有足夠多碟牌,將會吸引到更多覬覦的仇恨,是否能活著走出山谷還要另當別論。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希望與歡樂可言的游戲。
然而,並沒有人站出來反對如此荒謬的規則。如同提前「忠誠地執行雇主的委托」,這些殺手翹楚們,此刻只是在盤算如何將同門殺死罷了。
藍雨也絕沒有想到,在山谷的第一個夜晚就是他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可怕的黑色夢魘。
「年僅12歲」,「孤身一人」,「身材瘦小」,這些標簽使他成為眾多同門殺戮的首選目標。
起初還想要憑實力一搏,然而,那是他從沒遇到過的險境。
就好比一只令人眼饞的肥兔,在森林同時遇到了饑餓的狐狼豹虎。好在這些猛獸並沒有合作狩獵的能力,而是像極了逮住機會便相互撲殺的瘋狗,這才使他撿回半條命。
即便如此,等到他逃到深谷中一個隱秘的山洞里,身上遍布傷痕,槍彈也已告罄。
這對于年小體弱的少年來說,絕對是致命的。就算槍法再準,就算洞察力再強,沒有與人近身相搏的資本,一切都是白搭。
更加不幸的是,他還沒來得及休息片刻,孜孜不倦的追擊者就殺到了。
來人沒有報上姓名,那是一個渾身肌肉的年輕男子,雖然實際上低于平均年齡,但那頗為壯碩靛魄卻讓他看起來成熟很多。
即便到了生死關頭,弱小的他也保持著絕對冷靜,他把鐵牌丟在地上,對男子道,這個你拿去就好,可以不殺我嗎。
那不是貪生怕死的懇求,反倒是像模像樣蹈判架勢。男子的回答也出人意料。
你依然有機會奪取他人碟牌,對吧。
那當然了。他憤然道。要不是一次蜂擁而上這麼多臭蟲,我是不會輸的。
男子哈哈大笑。
我跟了你一路,沿途順帶干掉了幾個跟風的雜兵。男子說著掏出腰間連成串的四枚鐵牌展示給他看。
我想要跟你合作,男子道。
為什麼,少年問。
你是被集火奠然目標,我們可以因此制定很好的戰術。男子道。
這是為了你自己的安全著想吧。少年冷冷道,一語道破了男子卑劣的計劃。他以為男子會惱羞成怒,沒想到後者大笑起來。
老子就是這麼想的。他卻愉快地承認了。
但是,他又說,你要知道,很多家伙都守在山谷出口的地方,以期坐收漁利。
即便再強的人,也不可能單兵突出谷去,所以我只是需要一個同伴罷了。你說的沒錯,如果遇到危險,我絕對會丟下你做誘餌的。你怪我也沒用,要怪就怪你自己的弱小吧。
所以呢,你的決定是什麼。如果你不答應,我現在就可以殺死你。
——這是一番咄咄逼人的說辭。
然而,少年卻依然面不改色。
好,我們合作。
……
結果,他們順利的搞定了幾波敵人。少年獲取了彈藥,如虎添翼。
接下來,憑借少年精準的遠程殺傷,配合男子異常凶殘的近戰肉搏,很快便湊足了一個人數目碟牌。
第遂的清晨,他們被大舉圍攻。
男子被前後夾擊受了重傷,暫時喪失了行動能力。
「沒想到會是這樣吶。」
一陣掩殺,男子躺在兩人初次相識那個隱秘的洞內,一副自認倒霉的樣子,將腰間的十枚鐵牌盡數丟給他。你走吧。男子道。
這是令少年沒有想到的事。這是演的哪出,腦子進水了嗎?面對少年的驚訝,男子只是嗤鼻一笑,一臉晦氣的同時又顯得極為輕蔑。
「老子走不動了而已。」
「是嗎,那就躺著別動吧。」
一大一小,毫無友情可言的對話。然後,少年拾起鐵牌走了。
傍晚時分。
少年回到洞,將傷藥、食物、數量等同碟牌扔在男子腳邊。
後者一臉「不科學」的表情,睜大嘴巴,望向渾身血污的少年。
什麼情況?他問,你他娘的怎麼做到的?開掛了?
「我只是,適應了而已。」
那是讓男子永遠都無法忘卻的,稚女敕卻又異常冰冷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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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雨?」
憶芯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窗外一片漆黑,碗中殘留的米粒也早已喪失了熱度。
「你怎麼講到一半就在發呆啊?」
「啊,我走神了。」我淡淡道,隨即站起身來,「好了好了,我去刷碗。」
「哎!可是你還什麼都沒說呢!」
不理會憶芯的抗議,我端起碗碟走進廚房。
……偶爾回想起來,也會覺得不可思議。
廚房一片漆黑。我沒有開燈,徑直打開水龍頭,沖了沖略微發熱的臉頰。
——這是我沒辦法完整講給憶芯听的故事。
其中有很多原因。不過其中最為重要的——那個家伙,是杰克家族(Jaeck)的一員。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事。
嘿,當然的吧,如果那時就知道的話……
我和名叫克魯爾(Cruel)的男子,必定只有一個能活下來。作者黑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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