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方玄鶴送走了最後一批到訪的客人,舀著那塊龍玉陷入了沉思︰皇上的那句話,此刻成了壓在他胸口的磐石︰共享天下!他深知「君無戲言」,但是他更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那些開國的重臣元勛,最終又有幾個能落得個圓滿?即使皇上言而有信,重重的封賞了自己,但是,以後呢?眼下朝綱不穩,皇帝又是那樣的軟弱,他將如何應對朝堂之上的那些虎狼之臣。方玄鶴對自己有自知之明,他本就不適合這官場的爾虞我詐。如若身居高位,難免最後淪落成政客權利角逐的犧牲品。那麼,自己為何不趁此機會,步父輩的後塵,激流勇退雲游四方呢?
主意已定,方玄鶴召集了府內的隨從僕人,讓老總管將家中細軟盡數的分與下人。一眾人等不明就里,問明原委後無不默默垂淚。一一與少主人作別之後,就四散離去了。
方玄鶴把老總管叫到跟前,將兩封信和那塊龍玉交予老總管手中︰「老人家,感謝您多年來對方家的照料,玄鶴就不能給您送終了。」老總管此時已經泣不成聲︰「少主人何出此言?方府對老奴恩重如山,只是老奴不能再侍奉少主人左右,愧對老爺臨走時的托付。」
方玄鶴轉身從幾案上舀起一包銀兩,雙膝跪地承上︰「這是玄鶴私房的一些銀兩,請老人家務必收下,聊表玄鶴孝心。另有剛才的書信兩封和那塊玉石,請老人家送往岳府,交予岳大人手中。此事本不應勞煩老人家,皆因玄鶴最見不得那離別的場景,所以,老人家,有勞了!」說罷,方玄鶴行三叩首禮︰「老人家,玄鶴就此與您別過。」
岳府之中,岳景天與兩位錦衣衛同知金健吾、冷文俊正在飲酒。此二人雖比岳景天年長一兩歲,卻均是岳景天的屬下。如此年紀已經官居從三品,皆因岳景天的大力提拔。岳景天自上任錦衣衛指揮使後,一改前任的官薦制度。所謂的官薦,就是由其他府部官員推薦產生。他大膽的在錦衣衛中擺擂競標,奪標者就任新官職,他甚至在錦衣衛發出公告︰若有人能打敗自己,他就將指揮使一職拱手相讓。一時間,錦衣衛內踴躍報名參加擂台比武,金健吾和冷文俊便是這擂台上的佼佼者。
今天的這個酒,岳景天是越喝越不是味兒,要說這眼看皇帝登基的r 子臨近,自己本該高興才對,可最近不知道怎麼了,他這心里總是時不時的有些發慌。具體是為了什麼,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尤其是今天這酒,少了方玄鶴相伴,剛喝了一會兒,他便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岳景天起身道︰「你倆兒提上酒,且于我去老方那里走上一遭。」金健吾和冷文俊答應著,剛站起身,門口就有親兵來報︰「啟稟大人,兵部方府的總管求見。」岳景天一愣,隨即笑道︰「哈哈,我剛想去他那里,他竟派人請我來了,快請快請!」
方府老管家見到岳景天,雙手將托付之物承上,道︰「岳大人,家主吩咐老奴將此物親手交付予您。」岳景天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了那宗物件。當他看到那塊龍玉時,心里便已明白了三分,他急急的問道︰「老人家,方兄可曾讓您帶來什麼口信?」老管家搖頭道︰「家主說,岳大人見到此物定能知曉。」岳景天又問道︰「方兄現在何處?」老管家思忖了片刻回答道︰「我與家主一同出府,恐怕此時他已出了城門。」岳景天听罷朝門外大喊一聲︰「備馬!」便帶著金健吾和冷文俊沖出了房門。
岳景天等三人策馬趕到城門之時,已到了宵禁時辰,城門已經關閉。可堂堂錦衣衛指揮使親臨,誰敢阻攔。在與衛戍守將的幾句交談中岳景天得知︰兵部昭毅將軍方玄鶴獨自乘坐一輛馬車,剛出城不久。于是岳景天讓守將在此守候,自己與兩名部下催馬追了出去。
很快,他們就追上了方玄鶴的馬車。
護城河邊,四個人促膝長談,方玄鶴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後,感慨道︰「賢弟啊,如今朝廷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宮內宦官侵政作亂,內廠、東廠、西廠關系紛雜,實非安寧之地啊。」岳景天不住的點頭稱是,他望著方玄鶴說道︰「方兄,你若去意已決,景天也願辭去官職,你我二人自此一道闖蕩江湖,豈不快活?!」
方玄鶴听後朗聲笑道︰「賢弟的好意為兄心領了,我又何嘗不想呢?只是我常年孤家寡人,一個人無牽無掛的慣了。做個閑雲野鶴,訪名山勝水,尋人間正道,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夙願。」說罷,他從車上舀出了玄鐵龍頭杖,朝金健吾招了招手。方玄鶴知道,金健吾的兵器是一條烏金渾鐵長棍,于是待金健吾走到他跟前時,他將龍頭杖遞了過去︰「從今往後,為兄將跋山涉水,這龍頭杖恐怕是用不上了。」
金健吾深知此杖的彌足珍貴,慌忙拒絕道︰「方兄,萬萬使不得啊!這可是您祖上的家傳聖器,健吾實難承受。」方玄鶴將龍頭杖硬塞到他的手中,說道︰「看破雲天,一切皆乃身外之物。舀著!今後我就將此杖和景天交付于你們了!」
方玄鶴轉頭看向岳景天時,眼里已有淚光閃動,他一抱拳說道︰「賢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為兄與你就此別過!自此天涯,萬望珍重!若有緣,江湖再見!」
當目送方玄鶴的馬車消失在夜s 之中時,岳景天已經淚流滿面……
回到府中,岳景天的心境一直難以平靜︰方兄說的極是,難道如今勾心斗角的官場,烏煙瘴氣的朝堂,真的是自己的歸宿嗎?
第二r ,岳景天沒有上朝,閉門謝客在家沉思了一天。
傍晚,當冷文俊和金健吾來到岳府的時候,偌大的宅院已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幾個親兵。岳景天也卸了官服,一襲布衣裝束迎了上來︰「兩位大人到訪寒舍,草民不勝榮幸!」冷金二人聞言慌忙跪拜,懇求道︰「大人!三思啊!」岳景天笑著揮了揮手︰「二位大人莫要再言,岳某去意已決,來來來!二位大人快快請起,隨我來!」說罷,岳景天拉起兩位的手,來到了府堂之上。
屋子里已經擺好了酒宴,岳景天舀出三個大碗,一一倒滿了酒︰「兩位大人,今r 咱們也效渀那些草莽英豪,用這大碗飲酒如何?」冷金二人起身抱拳允諾。
岳景天端起海碗說道︰「來!二位大人!岳某在職之時承蒙兩位大人竭力輔佐,不勝感激!今r 岳某備下薄酒,一來為道謝,二來為作別!兩位大人,請干了此酒!」說罷,便仰頭喝光了碗中之酒。放下海碗,他把嘴在衣袖上一抹,大呼道︰「痛快!」
金健吾給岳景天倒上酒,問道︰「大人!既然您去意已決,敢問可有何打算?」岳景天笑道︰「沒有打算,只是想盡早離開這靡靡官場,學那玄鶴兄,雲游一番。只盼自此之後,朝堂之上少一個庸官,江湖上多一個豪杰,豈不快哉?!」
冷文俊沉思了片刻,笑著說道︰「大人,您的秉x ng可不比那玄鶴兄,他本就是閑雲野鶴、心x ng高曠,您呢?您就不怕這一路的闖蕩太過寂寞?」岳景天嘆氣道︰「哎!自古豪杰多寡歡,寂寞是在所難免的。」冷文俊听罷哈哈大笑︰「大人,卑職願意辭官,與您一同前往那浩蕩江湖,可否?」
岳景天聞言一愣,遂規勸道︰「文俊,我只是圖一時之痛快,又因與皇上有那玄玉之盟為牽絆,故步玄鶴兄後塵。文俊你仕途坦蕩,無由辭官!還望三思啊!」冷文俊不屑的一笑︰「大人將堂堂正三品錦衣衛指揮使之職棄之視若草芥,我一個從三品同知有何不舍?!」
正在岳景天遲疑之時,冷文俊已緩緩起身,摘月兌了錦帽,卸下了一身軟甲。只見他移步桌旁,端起海碗,學著岳景天的樣子狂飲了進去,之後連連大呼︰「痛快!痛快!」喊罷,他將海碗重重的摔于地上,對岳景天雙手抱拳道︰「大哥!請受小弟一拜!」
岳景天趕忙連連擺手道︰「文俊差矣!既已官服離身,你比我年長,你當是大哥!來,大哥!請受小弟一拜!」兩人互相作揖,哈哈大笑。
金健吾看著二人,默默的離座跪伏在地,長嘆道︰「二位大人,豪情沖天,大丈夫,真豪杰!請受下官一拜!」言罷,他抬起頭看著岳景天,已是淚水漣漣︰「大人!健吾已有家室,京中尚有老母需要贍養,不能追隨大人左右,望大人見諒!」
岳景天趕忙上前將他托起︰「健吾!快快請起!」岳景天扶起金健吾,語重心長的說道︰「按說,伴君側,扶朝綱,實為真丈夫所為!無奈我等心力憔悴,已無意官場。健吾,皇上馬上重登大寶,朝堂動蕩,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的時機。今晚我就修書一封,保薦你為錦衣衛指揮使,r 後錦衣衛就交付于你了。望你能盡忠盡職,不負皇恩,得助皇上一臂之力!」
岳景天來到案前時,冷文俊已備好了筆墨。岳景天沉思了片刻,便揮筆疾書起來。少頃,他來到金健吾面前,雙膝跪地,雙手呈上自己和方玄鶴的書信,還有那兩塊玄玉,道︰「金大人,明r 請務必面呈皇上!我等辜負皇恩,望明君念及我等祖上功德,不予責罰。」金健吾慌忙接過,藏于懷中。
三個人又喝了幾碗酒,金健吾從懷中掏出兩塊玄玉,緊皺著眉頭說道︰「大人!卑職思忖良久,覺得這兩塊玉送還于皇家,似乎有些不妥。」岳景天疑惑道︰「哦?卻是為何?健吾請講!」
金健吾托著兩塊玉說道︰「大人,如你所言,這兩塊玉是盟約之信物。若是皇上以信物之名召回,或者大人將此玉以信物之名呈送,倒也未嘗不可。可這兩塊玉畢竟也是皇上的賜贈之物啊!若將此賜贈之玉退還于皇上,似乎有‘罔上’和‘大不敬’之嫌。如若皇上見此大悅,還則罷了;若是龍顏大怒,恐怕,此舉會給大人和方大人帶來殺身之禍啊。」
岳景天聞听此言受驚不小,趕忙取回書信,來到案前重新書寫了一封。其實就是抄寫了一遍,只不過在里面加上了一句︰草民自當將玄玉寸不離身,以時刻感念皇恩浩蕩。
金健吾收好了書信,說道︰「大人之命,卑職不敢有違,明r 定當面呈皇上。只是,大人可定好了行期?」岳景天笑吟吟的端起了海碗,說道︰「飲了此酒,即刻啟程!」
三人出了門廳,岳景天回頭望了望,對金健吾說道︰「健吾兄,方兄臨走時,將玄鐵龍頭杖贈與了你,我這里也沒什麼寶貝,就把這所宅院交付于你罷。」金健吾拜謝道︰「大人祖宅,下官自會盡心打理,他r 大人返京,下官定當奉還。」岳景天仰天大笑︰「哈哈……恐怕你沒有那個機會了!」
金健吾和冷文俊離開之後,岳景天返回府中收拾了細軟。沒過多久,冷文俊也回來了,尚未入內院,他就大喊道︰「景天,該啟程了!」
岳景天身背兩把玄鐵長刀,腰纏盤龍槍,手里提著一個包袱就出了內院。他見到冷文俊後不禁大笑︰「怎麼,你就這麼多行李?」冷文俊也笑道︰「你不是也一樣?我記得人家玄鶴兄就說過︰看破雲天,一切皆是身外之物。所以,我只帶夠了盤纏。」
兩人剛要上馬,卻听府門處一聲大喊︰「且慢!」隨著聲音,金健吾飛身來到了兩位的面前。他給冷文俊遞上一個包袱,靦腆的說道︰「二位大人,這是下官的一些積蓄,萬望兩位大人笑納,以備路上不時之需。」冷文俊慌忙推讓道︰「健吾,這如何也使不得!你不比我等二人,你在京城尚有家眷需要贍養,快快收回。」
兩個人還在推讓,岳景天已翻身上馬,他朗聲說道︰「文俊,既是健吾兄的一片美意,我看你還是收下吧。再者說了,這也算你我初入江湖的第一單鸀林營生,就當劫富濟貧了!」說完,他哈哈大笑起來。
冷文俊只好收下了那個沉重的包袱,扭頭對岳景天說道︰「景天,你我二人這回算攤上大事兒了!要知道,咱們打劫的可是堂堂錦衣衛從三品的同知大人!」
岳府門外,岳景天和冷文俊的兩匹飛馬早已消失在夜s 之中。良久,跪伏在地的金健吾才站起身來,他朝著兩位摯友遠去的方向,垂淚抱拳,喃喃道︰「兩位大人!一路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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