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隨心出現的那日,隨州城下了入夏來的第一場雨。
悶熱的空氣蒸得人一身熱汗,雨水敲打在屋檐上,听得人心煩。青石路面很快濕成一片,水流匯聚,嘩啦啦地流著,將街道沖刷得一塵不染。
泠雲坐在靠窗的桌子邊,一手支著下頜,一手地敲著桌沿,心思不知飄散到哪里去。對面的泠墨正喝著茶,環視滿座的客棧一圈,隨即將目光投向窗外,看那些在雨中奔走的路人。
街道盡頭忽地出現一抹影,他下意識凝眉去看,目力極好地辨認出是一個男子。
穿一身簑衣,牽著一匹馬。雨勢漸大,然而他不緊不慢地走著,仿佛是閑庭散步,與這滿街奔走格格不入。
馬上坐著個人,看身形是個女子,撐一把白底油紙傘,上頭繪了幾枝紅梅,極是素淨淡雅。傘沿遮住她的臉,辨不清容貌,可周身氣度清冷,竟是勝過一場大雨。
泠雲顯然也注意到了,不自覺坐直了身子,微微往前探出頭,好奇地打量著那兩人,嘴里道︰「哥哥,你看到了嗎?」
他當然看到了。
男子身形被簑衣掩住,可腳落地,水花不濺起半點,足可知輕功之高。這樣的人甘願為人牽馬,不知那馬上的女子,又該是何等厲害人物。
他低頭放下茶杯,笑了笑︰「我們只是路經隨州,你不要惹事。」
泠雲嘟嘴,不甘地往窗外湊了幾分,看見那兩人已經到了近前。
男子將韁繩拴在柱子上,接而回身,極是小心地扶著馬上女子落地。兩人說了幾句話,並肩進了客棧。小二忙湊上前去招呼,男子月兌下簑衣,抬起頭時,才發現其實還是個少年。
面龐白希俊秀,五官出眾,微微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
泠雲心口砰地一聲,臉頰微微發燙。哥哥發覺她的不對,側身往門口看去,卻正好見著那女子收了傘,側身朝他們看來。
她肌膚白得幾近透明,身姿縴細,端端立著,有如弱柳扶風,叫人不自覺心憐心惜。然而眼楮極黑,像極了子時深邃無無垠的夜空,渺遠無邊,不過粗粗一眼,竟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
泠墨心下一動,尷尬地別過臉,不敢再對視。
客棧里有許多避雨的行人,少年看了看,目光在泠雲身上定住,忽地抬步朝他們走來。
「可否行個方便?」他聲音微啞,泠雲羞得抿唇低頭,泠墨笑道︰「請。」
少年道謝,隨即朝女子頷首,女子將傘立在門邊,緩緩走過來。少年安置她坐下,這才也挨著坐在女子身邊,吩咐小二上菜。
泠雲是女子,不同于哥哥要避嫌,所以目光滴溜溜在對方臉上打轉,半晌道︰「這位姐姐生得真好。」
孟隨心勾唇一笑,少年倒是大方︰「那是自然。」
他那麼好意思,倒惹得泠家兄妹一笑。泠雲放開了些,問他︰「小哥哥,你們是姐弟?」
少年不置可否,泠雲又道︰「你們要去哪里呀?」
泠墨覺得不妥,輕輕看了妹妹一眼,少年直言道︰「去常州。」
「常州?」泠雲眼楮一亮,「我們也是要去那兒,真是緣分!」
少年笑笑,眼楮亮晶晶,泠雲手指頭揪著自己袖口,眨了眨眼︰「既然要去的都是一個地方,那不如我們結伴同行吧!」
泠墨一僵,少年搖頭道︰「多謝姑娘好意,我與師姐獨行慣了,不便同路。」
原來是師姐……泠雲面色一暗,泠墨卻松了口氣,開口將話頭扯到雨天難行上去,不給妹妹機會再做糾纏。
小二手腳麻利地上菜,四個都不是難相處的人,索性菜都放在一處。少年替孟隨心擺好碗筷、倒好茶水,簡直無微不至。孟隨心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慢騰騰拿起筷子,用的卻是左手。
動作不大利索,夾菜的時候要兩三次才能夾得起來,然而神色鎮定,絲毫不窘迫。
倒是少年看不下去,對她道︰「師姐,我來吧。」
她也听話地將筷子放下,少年夾了她愛吃的菜,一口口喂著。一套動作嫻熟流暢,顯然經常這般。
泠雲面色徹底難看,僵笑道︰「小哥哥,你對你師姐真好。」
少年道︰「叫我顧伯言就是了。」手中不停,待孟隨心吃飽了,自己才開始動筷。
泠墨模著茶杯,看向孟隨心︰「小兄弟姓顧,那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孟隨心緩了一會兒才答︰「孟隨心。」
泠墨笑道︰「我們兄妹姓泠,我單名墨,她喚雲。」
孟隨心隨意點頭,並不在意。
泠雲自來熟地拉住她的左手︰「姐姐怎麼是用左手?可是另一只受傷了?」眼角掃過顧伯言,「你們是師姐弟,可感情真比親的還好!」
從沒人這樣喋喋不休地纏住她說話,孟隨心有些煩躁,偏還要逼迫自己耐下性子。泠雲說了一陣,話又轉到︰「姐姐你們到常州去做什麼?山水迢迢的,姐姐又受傷,只得顧大哥一人照顧,多不方便。」
顧伯言面上露出不悅,孟隨心沒察覺,緩緩道︰「去尋我未婚夫婿。」
「啊?」泠雲一愣,泠墨也頓住,孟隨心繼續道︰「他在常州做將軍,我去尋他完婚。」
「呀,那可真是大喜事!」泠雲終于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是哪位將軍?」
泠墨道︰「可是陸風陸將軍?」
「你知道?」顧伯言吃了一驚。
泠墨胸口略悶,面上笑道︰「常州是邊地,武將多,然而未娶正妻的不過三四位。其中最得聖*又只一個,依著孟姑娘的人品相貌,不作他想。」
孟隨心頷首︰「是他。」說起自己未婚夫婿,她也只像說一個平常人一般,沒有絲毫女兒家的羞赧。
泠墨眸光一轉,笑道︰「常州路遠,獨行實在不如結伴,若是孟姑娘不介意,捎上我們兄妹吧。」他轉了主意,知道這兩人看似顧伯言出頭,然而能做主的還是孟隨心。
誰料那姑娘看起來好說話,但比顧伯言更加不留情面︰「不要。」
泠雲先前吃了顧伯言的閉門羹,這下哥哥也被拒絕,臉色難免就青白起來。
顧伯言不以為意,自己吃好了,便問孟隨心︰「乏了嗎?」
她點頭,顧伯言扶著她起身與泠家兄妹道別,轉而上了二樓客房。趕了一天路,她早困乏得不行,一沾*就迷迷糊糊睡過去。還是顧伯言心細,要了熱水和帕子來,弄濕擰干,替她擦臉、手,又將鞋襪月兌了,這才離開。
一覺醒來,天色已沉,屋內不燃燭火,漆漆一片。
她躺著發了一會兒呆,腦袋里空空的,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喉嚨干渴,于是喊了一聲「伯言」。
顧伯言仿佛無時無刻不在準備,在隔壁廂房應了一聲,連忙過來替她點蠟燭、倒茶水,末了還擔心︰「睡了那麼久,待會兒還睡得著嗎?」
孟隨心搖頭︰「睡不著。」
顧伯言一愣,隨即笑出聲︰「師姐,你真是直白簡單。」
孟隨心疑惑道︰「我不應該這樣嗎?」
他自知失言,連聲道︰「當然應該!」將她喝過的杯子放回桌上,「既然睡不著,我陪你去院子里走走,待困了再回來。」
「好。」她應下,重新理了理鬢發,與他一同出門。剛下樓就撞見泠墨從外頭回來︰「你們要去哪?」
「隨意走走,」顧伯言不大喜歡他,草草敷衍兩句便拉著孟隨心往客棧院子走。
夜深人靜,只有微風輕輕吹,草木散發著香氣,舒適安心。
「師姐,我們真要去常州啊?」沒了外人,他苦下臉,可憐兮兮地拉著她袖子問。
孟隨心道︰「扈大娘說,女子年紀大了就該嫁人生子,我如今的歲數,自然不能馬虎。」
「就為這個?」他哭笑不得,「師尊不是說了嗎,待陸師兄得了空,定會回來與師姐成親?」
「那要到猴年馬月?」她神態認真,「世上女子如何,我就該如何,他若不來,我去尋他。」
這想法根深蒂固,更改不得——這世上最尋常的女子是什麼模樣,她也想像那樣活著。
原來這就是她內心的想法。
PS︰借用了泠雲親的名字!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