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華宮
「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孟素戔語聲輕嘆。
「孟素戔,你不懂!你根本什麼都不懂!我華氏一族所經歷的痛,我華氏一族所受的苦,我華氏一族是如何熬過在地穴深淵,那不辨四季,不分晝夜陰陽割曉的每一日,這些你根本就不懂!所以——你根本就沒有資格在這些置喙評論!」
濺浮彌的氣霧塵煙倏地被一道嘯殺暴戾之氣給撕破口子,一條前腿屈膝的身影疾馳蹬射而來,如驚弦箭簇破風,眨眼之間便已朝著那立于高台之上的孟素戔擊去。
「啊……」四周樂伶舞伎嚇得抱頭四處逃躥躲避,唯恐遭了殃。
孟素戔一身素雅裁剪獨特的月色玄袍隨著四周漸變凌亂的風勢而飄揚展舞,然而他那雋瞿挺拔的身軀卻穩凝不動,似根本瞧不見眼前即將臨近的危機。
而站立孟素戔幾步之距的牧驪歌微眯眼睫,眸色急轉,留露出絲絲精光熠熠,便朝著廳側方向,揚臂一揮,急聲大喝︰「來人,速救東皇奕殿!」
那些因眼前「一名妙齡俏少女」活變「一鐵塔似的大男人」,被驚傻的一眾侍衛軍听聞太子殿下命令,一驚醒神,便唰啦啦一片抽出腰間刀刃,立馬滴溜溜地動作起來,但基于彼此之間的差距,再加上反應得慢,到底是趕不及了。
況且,拿宮廷的普通侍衛跟由殺手聯盟華氏培育出來的華 相比,那簡直就是螳臂當車。
而牧驪歌如此精慧一下,自然是早就預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但實際上,與其讓那些武藝平平的侍衛前來護救,還不如讓離得孟素戔最近的他施予援手還更實際些。
但——牧驪歌會真心想救孟素戔嗎?
從他選擇的結果上來看,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他也就是隨便做做樣子罷了,他根本不了解孟素戔,即使他跟嫉妒熟識已久,但對于他這位奕皇兄,他卻是忌諱莫談的,即使有時候他隨便一提,嫉妒都會抓狂。
他想,若孟素戔不懂武藝,那麼他被殺了那也就是這天樞華氏殺手、與主謀者惰皇的責任,與他跟瑛皇國無關,即便會被東皇國牽怒,他想有嫉在,問題想必不大。
反之,若孟素戔擁有足夠應付眼下情況的實力,他這一聲,至少也盡到了應盡的責任,算不得是袖手旁觀。
孟素戔出行瑛皇國這一趟,除了帶著一支跟隨軍,便是隨身帶了兩名紫衣侍衛,再無其它隨行。
此時,那兩人亦如孟素戔一般,沉默矗立,一聲不吭,連氣息都不曾變換過一瞬,只是垂眼安靜,像是影子一般安靜而恭順地站在孟素戔身後。
牧驪歌這一觀察,便心道不對!
果然,下一秒,他便看到孟素戔無聲地動了,他動作之時,並不像別的武者那般一動而牽發全身,他僅僅是揮動一截衣袖,動作既柔且慢,如老者練太極那般松柔慢勻,然風生水起之時,如白鶴亮翅,那般優雅而唯美。♀
看他的動作是那般無害而松散,一眼看去處處都是破綻,不像是反擊動作,牧驪歌心生狐疑。
他猜得不錯,孟素戔此舉並非準備與華 以暴制暴,以強抗攻,但見從他袖中疾飛射出一只鐵箭,練武之力視力強化,稍微一凝目,便能探出此鐵箭來勢不強,即使事出突然,憑華 的本能,亦是能夠輕松躲開。
華 見孟素戔使出此等小兒科的玩意兒來阻殺,心中一陣譏笑,似有意想折辱他那般,華 面對那支「軟綿綿」的鐵箭竟不躲不壁,直接不改前行軌道與它撞上,打算輕松奪下箭矢後,再原途拋回給孟素戔,好好地將其嘲弄一番。
然而,他的自滿與自大很快便遭到了報應。
但見,那支鐵箭根本就不是一支箭,它而是一張網。
那「箭」在距離華 甚近的時候,箭矢前端如苞蕾綻放,三瓣如翼鉗于箭身,中央處冒出一個黑幽眼孔,磁哩哩一聲,從中射出一道網,那網如蜘蛛絲般張起,一個轉息間,便將華 兜身籠罩住了。
華 被困之時,微愣了一下,但他卻沒有露出任何驚慌失措之色,想必是對自己的身手十分有自信,他倏地從腰間抽出一柄如月光薄細彎月匕首,朝著那網罩鎖鏈一揮,但見寒光一閃,便是一陣磁啦啦的火光濺飛。
孟素戔見此,神色依舊不緊不慢,只是眼神稍微深暗些許。
「本是念在騰蛇一族的面子,給予你多次悔悟的機會,但看你依舊冥頑不靈……實不能再放你走了。」
那網看似柔韌依折,但一沾上人身便如絲繭越縛越緊,容不得人逃月兌,一刀後,卻不見其有任何損傷,這時華 才像是看出什麼明堂,臉色微變。
「假仁假義!你們皇朝之人,皆是如此!」
刀刃不行,他便棄之改為用蠻力掙月兌甩開,但卻見孟素戔再次一動,于手掌一轉,便捧出一個玲瓏精巧的機關盒。
那機關盒整體不大,約巴掌大小,但卻似尖塔般足有七層,每一層的顏色跟長度皆有區別,但見孟素戔朝其中一層一按,便從中射出八根黑色羽翎簽,那「簽」似跟那如蜘蛛細絲的網有什麼特殊感應,便如八角迅速成陣,擺成一個陰陽八卦陣,那八根根色羽翎正好落于八卦陣乾(qian)、坤(kun)、震(zhen)、巽(xun)、坎(kan)、離(li)、艮(gen)、兌(dui)八個位置上。
華 剛掙月兌一些範圍,但一秒,卻迅速收緊裹縛,容不得華 隨意動彈。
「嗷啊——」
他仰長脖子,嘶吼一聲,手肢與身體連緊,被緊緊束綁成了一團,除了勉強能夠站立,他連鼻子眼楮都被罩得密密嚴嚴。
嘎?!
就這樣……輕松搞定了?四周的人都呆愣地眨了眨眼楮,看著場中央那像被困的野獸一塊掙扎,翻滾,叫喊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響的刺客,再看那自始至終連腳步都不曾隨意挪過原地的東皇奕殿,他們頓時只感眼前一幕十分地不真實。
「咳咳——剛才,當真是嚇了驪歌一跳,不想奕殿如此本事,不知道你這一招是……」牧驪歌眼見危險被孟素戔給解除了,就跟抬手般輕而易舉,不由得在心中更為警惕,但他生性便是如此,越是令他抱有危機感的人,他便越是感興趣想湊上去一探究竟。
剛才敷衍搭救的態度,他反正亦不自覺到心虛,反而一副自來熟的模樣,往深了問。
一般高手使出的殺手 ,哪會隨意告訴別人,這可不就是朝「深」了問嗎?
「奇門遁甲之術——天羅地網。」孟素戔亦像是根本不曾察覺到剛才之事,對牧驪歌他態度似舊,有禮卻淡漠,倒是也不隱瞞。
或許是說,隱瞞與不隱瞞結果等同。
說了,別人也不一定能夠窺查到其中奧妙之處。
牧驪歌听其名頭,暗念︰看來,這奇門遁甲之奇術當真是厲害,他曾有一瞬將自己當成那名華氏刺客,在腦中換置,若是他遇到這種情況,可有幾分實力掙月兌掉這天羅地網呢?
「不知道抓到的這名刺客,奕殿是打算如何處置?」
牧驪歌不對那種注定無結果的事情繼續糾結,他轉了個話題。
他問的是「刺客」而非「天樞華氏」,這兩者區別的意思,孟素戔並非愚鈍,自然能夠听懂。
「既然這名刺客是出現在瑛皇國的皇宮,那麼便由牧太子處置吧。」孟素戔道。
「哈哈哈——奕殿既然如此說了,那驪歌亦就不推辭了,只可惜替奕皇子辦的一場迎接宴會,卻被這名刺客毀得如此,這讓驪歌甚是愧疚,無論如何,請務必讓驪歌再盡一次地主之誼啊。」牧驪歌先是頎然一笑,接著又是一副心陷愧疚之感。
他那副惺惺作態的模樣,看得孟素戔身後的兩名不動如山的紫衣侍衛各種鄙夷。
「難得太子如此有心,可惜父皇準允的時限將至,恕素戔不能再多作耽擱了。」孟素戔一雙清盈粼粼的眸子透出幾分冷淡,婉言拒絕。
可牧驪歌是什麼人,哪里由著別人一句兩句輕言淡語便能打發得走的,正當他醞釀起一肚子的話,繼續游說之際,但見那被「天羅地網」罩得嚴實的家伙,竟不知道何時縮了一身骨,使得網松馳之際,竟破陣不顧眼前一模黑,橫沖直撞地逃掉了。
孟素戔身後的兩名紫衣侍衛神色一凜,但見紫影一閃,人影便消失在原地了。
「遭了!刺客跑了,快追!」廳中侍衛均一臉灰敗之色,剛才既然太子殿下將人犯「爭取」了過來,換由他們瑛皇國的人看押,卻沒料到那名刺客竟有本事破陣逃月兌,眼下人犯走失,罪過可全算在他們頭上了!
一陣人揚馬翻,迅速走動逮捕。
孟素戔走下高台,站在剛才華 被天羅地網困住的地方,那里流了一灘黑血與八根染血浸濕的黑色羽翎。
「這是什麼?」牧驪歌亦走近,一看,面帶疑惑。
這血……瞧著不像是人血,若剛才那名華氏刺客當真受傷留下這麼多的血,那麼逃走之時,勢必也會沿跡留下一地滴落的血跡,但四周看了一遍,確確實實只有眼前這麼一灘,倒是奇怪。
「黑狗血,用它可破部分陣法。」孟素戔道,看華 逃月兌,他倒是面色無異,依舊闐靜得令人覺得可怕︰「他身上有天羅地網,憑他是除非不掉,是以……他注定逃不遠的。」
——
窗外傳來「轟隆」幾聲春雷滾滾,眼見剛才還明媚燦陽,轉眼便烏雲陰沉下來,春雨便毛針般淅瀝瀝地飄起。
稍微悶熱的天氣,漸漸涼爽下來。
寢室一片詭異的安靜。
玄嬰取下冰敷的毛巾,繼續浸泡在盆中,她回頭盯著嫉妒那雙異色雙瞳,考慮他到那可憐又可卑的自尊心,玄嬰難得「善解人意」一回道,︰「我瞧著你眼角處好像也受傷了,我找繃帶替你包扎一下吧。」
嫉妒怔一怔,接著古怪蹙眉,最後似想到什麼,猛地一爪按住空蕩蕩的左眼,整個人如扔進染色盤那般七彩難看︰「你、說、什、麼?!」
殺意,跟不要錢似地朝她身上放!
玄嬰見他發現了,知道此時此刻無論她跟他解釋些什麼,他都是不會高興的,像他這種神經質精神病,再加上身處反派角色已久,早已忘記的所謂的信任與理解,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斷跟感覺,別人的話只在于他高興的時候便听上幾句,至于信不信不重要,反正最後的結果于他們都是一樣的。
能用者,留之,無用者,殺之。
于是她也懶得去費那些口舌,直接道︰「你之前纏著眼楮的繃帶松了,我便替你取下來了。」
「這麼說……你都知道了?」嫉妒驀地從床板上跳起,兩張面龐靠得極近,那雙碧瞳眼楮突起死瞪著虞子嬰,因為激動血絲縱橫,嘶啞的聲音像千只渡鴉尖鳴,刺耳欲聵︰「啊——你_怎_麼_敢_知_道?!」
玄嬰因為他這一聲帶著內力地尖咆,額前劉海被刮得亂七八遭,氣息微窒,但她依舊不躲不避,直面面對著他,道︰「你是指你兩只眼楮的顏色不一樣嗎?」
或許是因為玄嬰太過平靜的表情,也或許是因為此刻玄嬰表現出跟以往任何一個人在他盛怒下都不同的態度,既不是恐怖躲閃,也不是厭惡害怕……令嫉妒的暴怒微稍停滯了一下,他死死地盯著她,煞白一片的雙唇緊抿成一條縫,胸膛劇烈起伏不定︰「……」
看他稍能冷靜下來,能夠繼續溝通,玄嬰盡量心平氣和跟他說明︰「你被抬回來的時候,估計就繃帶松了……」
嫉妒就像一顆隨時會自動引爆的炸彈,玄嬰甚至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話又將他惹翻了,他道︰「凡事膽敢看過本殿另一只眼楮的人,都、必、須、得、死!」
說著這句話的時候,他便已準備動手,目標是扭斷玄嬰那縴細又脆弱的脖子。
雖然,他出手得毫無預兆可言,可惜,在玄嬰眼中,此刻舊傷未愈的他,動作慢得就像一只嗡嗡在眼前左晃右轉的蚊子,她一巴掌就能給他拍死在牆上,血肉模糊,摳都不摳不下來!
但,終究她還是容忍了下來,卻是先一步翻身將其壓制在床上,鎖定他手肢固定在床板,不容他動彈。
「你在擔心什麼,或者是說……你究竟在害怕什麼?」玄嬰一臉茫然不解地問道,她深吸一口氣,聲冷地質問道︰「即使看到了又怎麼樣?你的眼楮有什麼特別嗎?」
嫉妒被她死死地壓制住,使勁掙扎無果後,便不甘服輸地瞪著她的眼楮,張嘴呲牙欲撕咬下她一塊肉,但下一刻,他卻僵直在那里,因為——那俯下與他對視的眼楮很干淨,除了黑與白,便容不下任何別的色澤。
嫉妒看慣了各種眼神,有鄙夷的、有仇恨的、有厭惡恐懼的,甚至是夾雜著各種*渾濁的眼神,但像她這種純粹到極致,卻是從未見過。
嫉妒一愣,停止了動作。
對啊,牧驪歌說她得了失魂癥,前塵往事什麼都不記得了,也就是說——她根本就無法理解異色雙瞳對于別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她不會像那些人一樣看輕他,亦不會用那種既懼怕卻又異樣的眼神來偷窺他,更不會覺得他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在她眼中,他跟那些雙瞳同色之人,沒有區別……
所以,她知道跟不知道,其實也根本沒有多大的區別。
一想通這個關鍵,不知道為何,嫉妒卻像是似是松了一口氣,但是天性充滿不安定性的他,卻在心中替玄嬰加了一把沉重的枷鎖︰「既然你看到了本殿的眼楮,那麼你必須永遠保持現在這樣,若某一天你突然恢復了記憶,那麼……那時候,你就必須得死!」
他松開了手掌,露出一只琥珀色澤眼瞳,一只碧幽陰冷眼瞳,兩只異色雙瞳那般充滿惡意又冷戾地盯著玄嬰,如同起誓般一字一句地說著。
「這麼說,你會一直讓我留在你的身邊?」玄嬰倒是不怕他的威脅,更不懼他的本身,前世今生大奸大惡之人,她遇到過太多,像她這種敢跟老天搶時間奪命運之人,既不懼神,又何會懼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