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齊帝高湛率領大軍,協同趙郡王等高家宗室冒雪前行,兼程至晉陽,在那里等待周將楊忠所率領的大軍。
而在這之前,長恭也和恆伽出發前往平陽,攔截達奚武的三萬大軍。
大雪連著下了幾天幾夜,終于放晴。長恭率大軍日夜兼程,馬不停蹄的趕路,連日來人疲馬乏,也趁著這個時候找了一處合適的地方安營扎寨,稍作停頓。此處離平陽尚有距離,遠處峰巒寂寂,冷峭的狂風卷起大地上厚厚的積雪,化作一條雪白的怒龍,當空飛舞,直舞的白鱗亂落,在陽光下綻開萬點彩暈,如散漫天花雨。
渾身戎裝的少年面無表情地站在帳前,整個身體被在晨光的照耀下,宛如淺草上的露珠,浮動著一層淡淡白梅清香。
「長恭,再過十來天我們應該就能趕到平陽了。」恆伽從帳內鑽了出來,順手遞給了她一罐熱水。
長恭點了點頭,伸手去接的時候正好踫到了他的手指,下意識地抬起頭來,正好瞧見他唇邊那抹微笑,不是那種優雅而虛偽的微笑,也不是那種狡猾又高深的笑容,而是再簡單不過的純粹的笑容,猶如不寒楊柳風撲面,融融春暖意沐身。
她低下頭,捧起罐子喝了一口熱水,那溫熱的感覺從喉間向四肢百骸漸漸漫延,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沉靜而溫柔的心情了,仿佛被春日明澈的氣息包裹著,仿佛可以忘卻一切的苦悶……
「恆伽,你說晉陽那里能抵擋得住楊忠的大軍嗎?」她的心里一直忐忒不安,擔心著晉陽城的百姓,擔心著——
恆伽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你放心吧,原本在晉陽的駐兵就和楊忠的軍隊人數相當,再加上這次是皇上御駕親征,士氣高漲,應該沒有問題。」
長恭又喝了幾口水,沒有再說話。
「高將軍!斛律都尉!」一位士兵策馬朝這個方向飛馳而來,還沒立定,便利落的翻身下馬,跪了下來將一卷文書高舉過頭,「這是從晉陽傳來的緊急軍情!」
恆伽立刻接了過來,展開一看,頓時臉色微變。
「恆伽,晉陽怎麼了!」長恭見他的神色異常,心知不妙,一顆心頓時被揪了起來。
恆伽抬眼望住了她,沉聲道,「突厥可汗以十萬鐵騎接應周國大軍,從恆州分三路直攻晉陽了。」
「什麼!」長恭手里的罐子砰一聲掉在了地上,她大失冷靜地奪過了那卷文書,一字一字地看著,手腕不禁微微起來,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原來周國和突厥這回打算來個前後圍攻,」恆伽蹙起了眉,「這下就麻煩了……」
「斛律叔叔不是在鎮守關外嗎?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她的腦中混沌一片,急得失了方寸。
「那恆州刺史投了敵,所以才讓突厥由此乘虛而入。相信父親也派出了軍隊去攔截了。」他輕輕按住了她的肩膀,「長恭,別忘了你是主帥,你一定要保持冷靜。在戰場上你向來鎮定自若,這回怎麼這麼急躁?」
「我……」她咬了咬牙,「我怎麼能不急呢?一旦晉陽被攻陷,我大齊就完了,就算斛律將軍派兵攔截,萬一來不及呢,萬一被突厥搶了先,二十萬大軍啊,晉陽又如何能守得住!」她猶豫了一下,「恆伽,不如我們……
「長恭,如果你想帶軍返回晉陽,我只能告訴你兩個字,不行。」他對長恭的心思可以說是了如指掌。
「為什麼,恆迦,現在是攔截達奚武重要還是保住晉陽更重要!」她的臉色更加蒼白。
「我們的任務就是攔截達奚武,軍令如山,違者——斬。」斛律恆迦的臉上一絲表情也無,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你怎麼就不知道變通!我才是主帥,我說了算,立刻拔寨起營回晉陽!」長恭厲聲道。
「高長恭,你一個人胡鬧就算了,別讓這三萬士兵陪著你胡鬧!違抗軍令的後果你想過沒有!就算現在回晉陽,就算保住了晉陽,他們還是要受軍法處置!」恆迦一反平時的溫和,臉色鐵青地斥責道。
長恭微微一愣,神色黯然地喃喃道,「對,我不能讓大家陪我一起發瘋,不能連累你們……」
「高長恭,關心則亂,只有冷靜下來,才能商量出一個可行的方法。」恆伽的語氣緩和了幾分,像是猶豫了一下又說道,「皇上鴻福齊天,一定會沒事的。」
長恭的身子一振,不敢去正視他的眼楮。
他知道,原來他知道……為什麼她會大失方寸,為什麼她會焦躁不安,因為——
九叔叔……晉陽城里有九叔叔……
胸口的感情突然間膨脹起來,那些被壓抑了許久的痛苦與悲傷,一波又一波襲來,心髒痛得絞在了一起……
真的……好痛……
「我明白了,恆伽,那我們就去營帳內商量一下對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她的臉上已是平靜無瀾。
一進營帳,她就將地圖取了出來,攤放在了案幾上,模了模下頜道,「恆伽,從此處去平陽,最快需要幾天?假如我們能以最快速度到達平陽,解決達奚武的大軍,或許還來得及再趕回晉陽。」
恆伽剛開始對她忽然冷靜下來得態度還有些半信半疑,但此時看她一臉認真地研究著地圖,才發現她最近消瘦了不少,漏進來的淡淡陽光灑落在她身上,流淌過她尖尖的下頜,溫柔得令人雄。他不由心里一軟,長恭她畢竟是個女孩子啊,更何況,前不久還失去了感情甚篤的大哥,剛才他的語氣也許是過于嚴厲了吧。
心思恍惚間,忽然听她問道,「恆伽,若是你最在乎的人有危險,你會不會不顧一切去救他?」
「當然。」望著她優美的側臉,他月兌口而出。
「那麼——我也一樣。」長恭的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完,他忽然看到她的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心里暗道不好,卻已經來不及,只覺得脖子左側被重重一擊,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在失去意識前,他忽然想到,這好像是從小到大以來——第一次中了長恭的計……
「對不起,恆伽,我不想連累你們。」她慢慢站起身來,從懷里掏出了帥印,放在了他的身上,「平陽就拜托你了。」一切安排就緒,她又將段副將叫來營帳,吩咐道,「斛律大人身體有些不適,現在正在休息。等他醒了之後,你們全要听他的指揮。」
「高將軍,那你呢?」段洛吃驚地問道。
「我嗎?我有一件非辦不可的事。」說著,她翻身上馬,再不言語,策馬而去,身後揚起一道筆直而辛辣的雪塵,刺得段洛近乎睜不開眼。
天,不知何時又紛紛揚揚地下起了鵝毛大雪。
戎裝少女一路策馬狂奔,在大雪里飛馳似一道銀色閃電裂開了這蒼莽雪原!什麼軍令如山,什麼軍法處置,她什麼也不在乎,什麼也不在乎……她只要……去晉陽!
飛光馬啊,快些帶她去晉陽吧!快一些,快一些,請再快一些!快些把她帶到——他的身邊……九叔叔……等著她……一定——要等著她!
雪下得更大了,空中飛舞的雪花,每一片都如同青鋒利刃。風,呼嘯著奔過,卷起層層雪粒和冰粒打她的在臉上,硬生生地疼。
不知在雪地里飛奔了多長時間,風更大,雪也更厚了,漫天的飛雪幾乎擋住前面的去路,十步之內都看不清前路,飛光馬的腿也被厚重的雪完全埋住了,很難行動……此處山谷的地形正好宛若低陷的盆地,又恰好在風口,積雪堆積地比別處都要多的多。雪越來越深,馬已經不行了,大半個都埋在雪里,雪粒瘋狂地鑽進領口及她的口鼻中,讓她幾乎無法呼吸,眼前一片白茫茫,早已不知道自己在走向何方……
不可以……她絕不會死在這種地方,去晉陽……她一定要去晉陽……
雖然此刻的情況很不妙,她的意識卻是異常的清醒,她明白只要自己一停下來休息,也許就會再也站不起來。于是,強打起精神掙扎著抱住了馬脖子,低聲道,「好飛光,你還要隨我南征北戰,也不想窩囊的死在這里吧,不想死的話就必須往前走,只要走出這個山谷就好,飛光,我們一起去……晉陽,一起……去晉陽……」
飛光馬居然像是听懂了她的話,忽然長嘯一聲,從雪堆里掙出了馬蹄,長恭大喜,緊緊摟著了它,哽咽道,「好飛光,好飛光……」
此時的營帳內,斛律恆伽才剛剛恢復了意識,在听了段洛將長恭的話復述了一遍後,他的內心不可遏制地憤怒起來,這憤怒如巨浪沒頂,吞噬了所有的思想,如鋪天蓋地的火焰,把所有理智燃燒成灰。他也不知自己為什麼竟是這樣憤怒,更不明白還有與那憤怒一起涌至的深深的痛心……還有擔憂。
「斛律都尉,現在如何是好?外面又下著大雪,高將軍他若是被困在回風谷的話……」在看到斛律恆伽露出像是要殺人的臉色時,段洛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段副將,你立刻選出十名精通此地地形的士兵,隨我去回風谷找高將軍。」恆伽一听回風谷幾個字,更是心驚,那是回晉陽必經之地,地勢險要,之前大軍也是好不容易從那麼過來,而現在長恭只有一個人……
段洛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對方的秀眉擰得緊緊地,冰冷狹長的眼楮閃過一片冷艷的寒光。
「斛律都尉,還是讓在下去吧。高將軍不在這里,您就是主帥,萬一要是有個好歹,軍隊群龍無首,又該如何是好?」他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想說些什麼,卻忽然听到他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
「段副將,若是你最在乎的人有危險,你會不會不顧一切去救他?」
「當然。」他話音剛落,忽然發現對方的神情漸漸發生了變化,那原本僵硬的臉上竟如春風化雨般綻開了一絲笑容——
「那麼——我也一樣。」
恆伽帶人趕到回風谷的時候,雪勢終于漸漸緩和下來。原本淒厲的夾著雪花飛舞翻滾刺骨的寒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住了的腳步。落雪吞沒了所有其它的聲音,天地間只剩沙沙一片聲響。
「斛律都尉,這里什麼人也沒有。過了山谷的話離我們駐扎的營地就太遠了。」一位士兵。」
恆伽面色沉靜地向遠處望去,眉宇間隱隱透著一絲焦灼,長恭若是回晉陽,就一定會經過這個山谷,一路過來都沒有發現她的蹤跡,就算有什麼蹤跡,也被大雪所掩蓋了……不過如果——
他心里一動,繼續策馬向前,仔仔細細地查看著雪地上的蹤跡,忽然在離山谷出口不遠的地方,發現了一些痕跡,他急忙下了馬,再次確認了之後不由心口一松,這些馬蹄印應該是雪停了之後留下的吧,這麼說來,長恭她已經離開這回風谷了……」斛律都尉,我們——「」立刻趕回軍營,全軍拔寨起營即刻前往平陽!「——
齊都,晉陽。
天色一片混沌,大雪在一番之後似乎也沒了元氣,只有一些細碎的雪花稀稀疏疏地飄落。灰色的城牆上遍布了士兵和弓箭手,時時嚴陣以待,齊帝高湛靜靜站在那里,任憑雪花不時掠過他的臉頰,上撩的視線如暮冬之月冰冷而淡然,卻有著旁人無法察覺的擔憂和焦慮……
「皇上,楊忠的十萬大軍很快就會兵臨城下,若是等到突厥從北結陣而來,與周軍犄角相呼,勢必把晉陽圍得鐵桶一般,恐怕晉陽難守。依臣之見,皇上還是趁大軍未到,先撤離此地。」和士開一見情況不妙,急忙勸了起來。
「皇上,萬萬不可!」趙郡王高睿怒瞪了和士開一眼,「如今若是皇上離開晉陽,勢必軍心大亂,如今尚未開戰,勝負更是未分!」
「趙郡王,難道你就不為了皇上的安危考慮!萬一晉陽城被攻破……」
「和大人,你怎麼盡長他人志氣,就算他們的兵力遠遠多過我們又怎樣,打仗靠的不只是人數多寡……」
「趙郡王……」
「夠了,你們就別吵了。」高湛微微蹙起了眉,「讓朕安靜一會。」
兩人立刻閉嘴,誰也不敢再多說半句,就在這時,忽听旁邊一名士兵月兌口驚呼,「看,那是誰!」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一名身著紅色戎裝的少年策馬奔馳在雪地間,仿如疾風一般的沖著這個方向而來,猶如一團火焰燃燒在雪地上,鮮艷的紅色與一望無際的白色,形成了強烈的視覺沖擊!
待到駿馬在城牆下停住了腳步,馬上少年抬起頭的那一剎那,立刻又有人驚呼道,
「是——蘭陵王!」
高湛的身子微微一晃,難以置信地望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有什麼就像潮水一樣,自他的心底慢慢地漫了上來,拍打著一層層酸酸澀澀的泡沫,溫柔卻又傷感地包容住他,直到溢上眼眶……
長恭——這個傻孩子……
長恭一進了城,就匆匆沖上了城牆,在見到高湛的那一刻,她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定定看著他,身旁所有的人好像突然全部消失,細雪飄飛的城牆上,只有兩個沉默的人,而那冰冷得刺入肺腑的空氣卻在他們之間蔓延,那樣無聲的對視,讓她終于沉不住氣了,月兌口喊了一聲,」皇上……「
話音剛落,她就看到他的臉上掠起了一抹怒色,然後伸手一把拽起她就往城牆下走,一直走到沒人的地方才停了下來。
「高長恭,你知不知道違抗軍令是什麼後果?」
她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你還來晉陽!朕可以隨時以你違抗軍令為由砍了你的頭!「
「若這是皇上的旨意,長恭自當遵從。」
「高長恭,你以為朕不敢嗎!」他的臉色鐵青,顯然已經氣極。
她抬起頭,唰的一聲就抽出了長劍,將劍柄的方向遞了過去,「是殺是剮,任由皇上處置。」
望著仍在微顫的劍尖,他覺得自己的心也好像隨著一起,終于,慢慢地伸出了手,卻不是向著長劍,而是一把將劍的主人緊緊擁入了懷中。連日來的一切偽裝灰飛煙滅。那如洪浪決堤般穿心過肺狂奔而來的,是他壓抑成五髒六肺的和想念,最終,匯聚成了一個的聲音,
「長恭,你已經原諒我了,對不對?」
她渾身一震,手中的長劍叮一聲掉落在了地面上,她的胸腔發出自己也听不懂的聲音,只是無力地靠在他的胸前,手指地用力抓住他的衣服.這麼多天來深深積壓的悲傷,自己所愛的人殺死自己所愛的人的痛苦,她可以向誰發泄?自以為已經積壓收藏得妥貼無痕的悲慟,原來只需他的一句話,就能如此輕易地勾引出來。
她的眼淚沾濕了他的衣襟,胸前的衣服在她手中皺成一團。
拼命壓抑的隱泣從胸前傳來,這一次他終于听清楚了她的話,象是從碎裂的胸膛發出的間斷的聲音︰「……你不該殺他的,你不該殺他的……」
他的心里仿佛有什麼轟的一聲炸開,原來,她比誰都清楚。
只是——她選擇了自欺欺人。選擇了——相信他。
閉了閉眼楮,他強而有力的擁抱住懷中的人。
嘴里一陣發澀,就好象苦膽破在嘴里,可他苦不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