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恭離開了昭陽殿之後,被庭院里的冷風一吹,倒是比剛才更清醒了一些。♀人一旦冷靜下來,就會理智的分析事情,從而發現其中的。她索性在宮里的一角靠著樹坐了下來,閉上眼楮在腦海中將那些所謂的證據都過濾了一遍,心里驀的一個激靈,覺得有一個地方尤其不對勁。三哥去南方的事情,她不也知道嗎?對了!那次三哥明明就是去購買南方的異種楓樹啊!怎麼一轉眼就變成買兵器了?這其中一定有問題!
她正想站起身再去找高湛理論,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一晃,在她身邊不慌不忙地坐了來。
「恆伽……」長恭有些驚訝,但此時她也沒有心情搭理他,側過頭剛站起身,又被他順手一下子拉回了原地。
「為什麼不來找我?」他的臉上雖然是溫和的神色,黑色的眼眸內卻帶著一絲惱意。
長恭啪的一聲打開了他的手,語氣也有些尖酸。「找你有用嗎?這是我們高家的事,我可不想連累你,你可是個明哲保身的聰明人。」
他輕輕笑了起來,「我听說了,那張購買兵器的契約。」
長恭一愣,「你怎麼知道?」
「你先別管我怎麼知道,我想皇上一定讓你看了那張契約,你先告訴我那張契約上的日期和兵器鋪的名字。」他的口吻似乎想要確定什麼。
長恭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所看的說了出來。
「原來購入兵器的日子果然是去年開春之時。」他的唇邊揚起了一絲了然的笑意。
「我三哥那時正在南方購買楓樹,根本就沒有買什麼兵器!」長恭側過了頭,「斛律恆伽,你如果只是想知道這些無聊的東西,就請回去吧。」
「無聊嗎?」恆伽倒也不惱,還是笑了笑,「可是你知不知道,這家兵器鋪去年開春之前店主得了一場大病,直到響才重新開始開工。」
長恭的心因突如其來的激動而劇烈地跳動起來,結結巴巴道,「那,那他們不就不可能在開春時將兵器賣給三哥?也就是說,那張契約根本就是假的!可是,可是那個印章又明明是三哥的……」
「恐怕那張契約本來是——你三哥買楓樹的契約,所以印章是真的,但契約的內容被改了。」
「原來是這樣!看來有人早已處心積慮布置好了一切,就是為了置我三哥于死地!她的眼中殺意陡然而生,「一定是和士開,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現在不行,」恆伽瞥了她一眼,「要是你現在殺了他,不是更說不清了嗎?」
她沉默了片刻,「那我要馬上去告訴皇上這件事!」
「等一下。」恆伽阻止了她,「口說無憑這句話你不知道嗎?光憑你說,皇上也相信,但如果能找到那家兵器鋪的老板朱剛,那就另當別論了。」
「對啊……」她的眼前一亮,卻又很快黯淡下來,「可是,既然有人買通了他,他現在還在南方了。人海茫茫,又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這個人呢?」
「是人就有弱點,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有蛛絲馬跡,」恆伽彎了彎唇,「朱剛的弱點就是,在流花苑有他的相好,或者我們能從那里找到一些線索。」
「為什麼?」她忽然抬眼直視著他,仿佛要看入他的內心,「你不是已經和我們劃清關系了嗎?你不是也像避瘟疫一樣避著我們嗎?你不是要和那些人……
「長恭,如果不那麼做,我又如何能套出那張契約的事,如果不那麼做,我又如何能探听到朱剛的事,如果不那麼做,我又怎麼能在暗處——幫助你?」恆伽輕輕嘆了一口氣,那樣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中仿佛有什麼流轉,綿綿不斷,如春絲般將她的心一匝匝的纏了起來。
「長恭,你真是一個笨蛋。」
听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她愣愣地盯著那雙猶如湖水一般深沉的眼眸,心口像被人填了雲朵,輕飄飄的,如漫步雲端,分不清天與地。一時間有不盡的酸澀與感動涌入心底,緩緩升騰,仿佛就要從眼底涌出來,原來恆迦他……一直在她的身邊。
「對不起……恆伽,我,我誤會你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去。
「行了,不早了,我到時先去趟流花苑,從女人嘴里套出話來,比從那些官員嘴里套出話來可要難上百倍,不多花些時間還不行。「恆伽站起身來,往前走去。
「我,我也一起去。」長恭也跟了上去。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對著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種事,還是交給真正的男人會比較適合。」他的嘴角遍布著暖暖的笑容,仿佛是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讓她原本顛簸的心情突然沉靜下來。——
此時的高府里還是被一種悲傷的氣氛所籠罩,長恭看到大娘一臉憔悴的模,本想將恆迦發現的破綻告訴大娘,可以令大娘稍微寬寬心,但想了想,還是干脆等解決之後再給大娘一個驚喜會更妥貼。大娘今天反常的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面色復雜地看了她幾眼,就讓她退了下去。《》
長恭只道她是憂傷過度,所以也沒有怎麼在意。回去穿過花園的時候,長恭看到了崔瀾正坐在亭子里默默流淚,于是上前關切地去安慰了她幾句。
「三嫂,外面風大,你還是回屋吧。三哥他一定會沒事的。」
崔瀾定定地看著長空中的月亮,低聲問道,「長恭,若是你三哥被定了罪,正禮一定也逃不過這一劫吧?」
長恭心里一涼,忙說道,「不會的,三嫂,你就別胡思亂想了,我三哥一定不會被定罪的。」
「不會被定罪嗎?」崔瀾收回了目光,冷冷地瞥向了她,「長恭,你還記得高歸彥一家是什麼下場吧?皇上不可能輕饒謀逆之人。」
「我三哥根本就沒有謀反之意!」
「可那舍利和兵器……」崔瀾的眼中掠過了一抹奇怪的神色,「長恭,我不怕死。但是,我一定要保護我的孩子。我,絕不能讓他們受到任何傷害,哪怕付出任何代價。」
「三嫂……」長恭本想再說幾句讓她寬寬心,卻因為抬頭看到她眼中的那抹決絕,而一時說不話來。
半夜。
長恭又一次從噩夢中驚醒了過來,她抹了抹額上的冷汗,抬眼朝著窗外望去,只見夜晚的月光就如水一般,幽幽漾漾飄浮著,附近的樹木,輪廓無比清晰,如同用竹筆勾勒而成。這些日子以來,她的睡眠變得極差,一點點聲音就能將她驚醒。她本想翻個身繼續睡,卻在不經意間又听到了門外傳來了細微的響動。
門外——有人?是什麼人?竊賊?為了看對方有什麼舉動,她就干脆繼續裝睡。
隱隱約約之中,她感覺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又小心翼翼地在她的榻邊坐了下來,憑著來人腳步聲和身上的香味,長恭驚訝地分辨出這人居然是——大娘!
大娘在她身邊默默坐了很久很久,像是想要說什麼,所有的心事,都翻騰著尋找出口,可是,無論心口有多少話語,在唇邊,在她面前,似乎都無法吐露。就一如籠罩著大地的夜色一般,深深的隱藏在黑暗之中,無處找尋。到最後,只是化為了一句模糊的低喃……
「對不起了,長恭。」
听著大娘的腳步遠去,長恭困惑地睜開了眼,為什麼大娘要說這種奇怪的話?對不起?大娘為什麼要對她說對不起?
次日的凌晨,天色還沒有完全亮起來,依然有幾顆星子掛在天邊,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昭陽殿里的宮女們已經忙碌起來,手腳麻利地替皇上梳洗更衣,做著上朝前的準備。
「皇上,早膳已經準備好了。」王戈像往常一樣走進了房間內,畢恭畢敬地說道。
高湛一臉冷漠的點了點頭,目光無意中掠過他的時候,發現他似乎欲言又止。
「王戈,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王內侍猶豫了一下,「皇上,河間王的母親一大早就在宮外求見您了,說是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高湛的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必定是為了河間王求情而來,朕不想見她。」
「可她說……」王戈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她說她願意用一個秘密來換河間王的平安。」
「哦?」高湛的薄唇微抿,眼帶譏笑,「不知是什麼秘密,有這麼大的作用?」
王戈湊了過來,更加小聲的說道,「皇上,她說是關于蘭陵王的秘密……」他還沒說完,就看到皇上的臉上瞬間變了顏色。
「立刻讓她進來。」
斛律恆伽從今天早晨睜開眼開始,右眼皮就一直跳個不停。一直到了現在上朝時,他的眼皮還在繼續跳著。他無奈地揉了揉眼皮,余光掃了長恭一眼,發現她居然也在輕揉著自己的右眼皮,不由覺得有些奇怪。俗話說,左眼跳吉,右眼跳凶。這不會是什麼不祥的預兆吧?
身旁的大臣們又在喋喋不休地說著廢話,皇上卻是靜靜坐在御座上,始終一言。恆伽早就發現皇上今天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神游太虛,心思完全就不在朝堂上。他略帶疑惑地抬頭望了皇上一眼,那白玉珠簾正好動了一下,在一瞬間,他看到了皇上正緊緊盯著一個人,那雙茶眸很深很深,就像無限寂靜的深海深處,所有的一切都以極緩慢的速度在流動,可在同時,又仿佛有帶著毒蒂蔓在那雙茶眸中蔓延。他從沒在一瞬間看到如此復雜多變的眼神,有震驚,憤怒,欣喜,難以置信,懷疑……更多更多的情緒交纏在一起,幾乎就要令人窒息……
他的心里一悸,迅速地又望向了那個渾然不覺的當事人——高長恭,忽然感到一種不安恐懼的感覺緊緊地扼住了自己的心。皇上——為什麼用那樣的目光看著長恭?
下了朝的時候,恆伽破天荒的被皇上召到了昭陽殿。
微風帶來陣陣涼意,園中引水潺潺不絕,池畔的菖蒲正濃,與白色菊花相映成趣。高湛見他到來,還令人端上了棋盤,這倒讓恆伽心里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皇上特地召見他,不可能單純到只是為了和他下棋。
「不知皇上召見臣有何要事?」他微微笑了笑。
「你也看到了,朕只是想和你下盤棋,順便也拉拉家常。」高湛伸手拿起了一枚黑子,那漆黑的顏色更是將他那修長的手指映襯的像冰雪中的玉石,完美無瑕。
「皇上有此雅興,臣自當奉陪。」恆伽順手拈起了一粒白子。
高湛和他聊了一些行軍打仗的事,稱贊了幾句斛律家的戰績,忽然話鋒一轉,「尚書令與長恭一起也出征了好幾次吧?」
恆伽的神經立刻起來,但唇邊卻還是保持著那抹優雅的笑容,「回皇上,正是。」
「你們在戰場上配合的倒也默契,」高湛放下了一粒黑子,像是不經意地說道,「對了,平時你和長恭是同居一帳吧,這孩子從小睡覺喜歡蹬被子,長大了也不知改了沒有?」
恆伽沒有立即回答,只是尋思著長恭和他同睡一帳時似乎從來沒有蹬過被子……又听得皇上加了一句,「莫非長恭是一人一帳?」
「回皇上,臣和長恭同睡一帳,可從來沒發現她有蹬被子的壞習慣,偶而磨牙那倒是有的。」他敏銳的察覺出,皇上似乎想在他口中套出些什麼。
「磨牙?你不說我還忘了,這孩子小時候的確有這個毛病。沒想到了大了也沒改。」高湛神色復雜地盯著棋盤,又問道,「那平時在軍營中,長恭是經常和兵士們混在一起,還是一個人的時候多?」
「自然是和兵士們在一起的時候多。」
「對了,上次長恭在翼州受傷的時候,是何人替她上的藥?」高湛忽然又問了一句。
恆伽的目光所及之處,只見皇上那白的近乎透明的手背上,有淡淡青筋突現,可見皇上是用盡全力捏住了那粒棋子,仿佛要將什麼強忍住。他心里一驚,莫非皇上在懷疑……不可能啊?皇上怎麼會忽然懷疑起這件事……
「回皇上,是臣親手替她上了藥。」恆伽抬起了眼,平靜地望向了了高湛。高湛半眯起眼,那冰冷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刃,直接插入了他的身體,似乎在打量著什麼,又好像是在揣測著他所說的真假。
就這樣默默對視了片刻,恆伽又不慌不忙地笑了起來,「不過長恭極能忍痛,每次上藥時盡管痛入骨髓,可他死活都不出一聲,不愧是我大齊的好男兒。」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明顯地看到皇上的眼神軟了下來,有一抹深深的心痛稍縱即逝。
很快,皇上草草就結束了這盤棋,就讓他退下了。
離開的時候,恆伽回頭又望了皇上一眼,只見他整個人仿佛被黑暗所籠罩,一聲極輕稻息從風中傳來,那是仿佛能夠讓聆听的人心靈最深處顫栗起來的聲音。
抬頭間,無意中看到一片輕巧的樹葉靜靜地墜落在塵埃中,一陣微風匆匆掠過,那玲瓏的葉片用盡最後的力量緊緊抓住風的羽翼……最終卻還是翻騰了幾下,落在了一片塵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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