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過去了十來天。長月秋分,凝霜中透過些涼意的季節,庭中殘花似孤寂的旻天,隨風飄忽。開敗的荼蘼如霜雪般央央落下,化作滿目逝水年華。
胡皇後的寢宮里,燈火通明。
「士開,皇上好像知道小玉的死和我有關。」皇後輕輕擺好了彈棋的位置。
和士開眯起了那雙漂亮的藍色眼楮,「娘娘,就算皇上知道,也不會怪罪于你。他的內心不知有多希望那個女人消失呢。而且,皇上知不知道這並不重要的,讓高長恭懷疑皇上才是我們的目的。」
「可畢竟那個女人懷的孩子是長恭的孩子……皇上……」
「皇上的愛是很自私的,娘娘。」和士開笑了笑,「除了高長恭以外,他誰也不愛。誰也不在乎。只怕不需要我們動手,皇上都會忍不住親手殺了那個女人呢。」
「但就算長恭懷疑皇上,似乎還是難以和皇上決裂啊。」
「那只是前奏,娘娘,您忘了嗎?牢獄里現在還有一個高孝琬。」
「這才更難辦,我們處心積慮做了那麼多事,還將高孝琬購買楓樹的契約弄到手改成了兵器的契約,可皇上為了長恭,就這麼拖著,我看皇上明顯就是想放他一馬。」皇後露出了擔憂之色。
「那也未必。」和士開望向了窗外,長空下不知何時降下極密的絲雨。如幄幕般的,迷濁了世人的雙眼。「皇上派人去查了此事,也拿到了那張契約,再加上之前搜出來的舍利和兵器,心里恐怕有九成相信高孝琬有謀反之意,至于剩下的那一成不信完全是因為高長恭。在皇上的潛意識里,毫無疑問是想殺了高孝琬,但他深知這會給高長恭帶來怎麼的打擊,所以強迫自己硬是留下了這一成不信。也許只有這樣才會控制住自己的殺機。」
「皇上素來性情冷酷,殺人不眨眼,別說是九成了,若是換了別人,即便只有一成,皇上也不會放過他們。現在他能為長恭做到這樣,不知是不是一種悲哀。」皇後彎腰將棋子彈入了溝洞中,「只是這樣的話,我們的目的就達不成了。長恭何時才能和皇上反目成仇?」她的眼中流露出一陣快意,她已經快等不及看她的夫君受盡折磨的樣子了。
「快了,皇上的那僅剩的一成不信很快就會消失。」
「消失?」皇後驚訝地轉過了頭,「你已經有好辦法了嗎?可是士開,長恭現在好像已經去找朱剛了,那時你實在應該殺了朱剛,現在如果讓長恭找到朱剛的話……我們只有半個月的時間了。」」我可是一直等著高長恭離開鄴城,那樣我的這個計劃就能確保實施了。」他向著窗外伸出單手,綿綿冰涼的絲雨劃過他修長的手指,央央落下。幾縷殘存的雨水掠過他皓白的手腕,銀絲般地滑落。然而,他唇角的笑意卻顯的有些冷然……
「你放心,我還有一張王牌未出,高孝琬他——死定了。」——
三天後的一個黃昏。
暮色下,半垂于天跡的落日正展露出漫天殷霞,呈現著赤紅的色彩。
昭陽殿里,高湛正斜倚在軟榻上,左手撐于頭側,好似正專注于某部書籍。那雙茶色眼眸不時流露出異光,薄唇微抿,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難以明狀的美麗。
在一旁隨侍的王戈輕輕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從正午到現在,皇上手上的這卷書幾乎都沒有被翻動過,看來皇上一定在神游太虛了。如果沒有猜錯,多半是在擔心蘭陵王吧。他只覺得自己實在太過遲鈍,這麼長時間以來,怎麼就一直沒有察覺出皇上對蘭陵王的異樣情愫呢?如果不是因為那次蘭陵王的生辰後,看到皇上失魂落魄的樣子,他也許還沒有想到這里……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殿外,那人向往常一樣朝著他笑了笑。
原來是和大人……王戈忙開口道,「皇上,和大人正在殿外求見。」
高湛似乎回過了神,點了點頭,「讓他進來。」
和士開一進來就開門見山的說道,「皇上,今天臣是想讓您見一個人。」
高湛疑惑掉了挑眉,「什麼人?」
和士開只是挑唇一笑,朝著殿外說了一聲,「進來吧。」他的話音剛落,只見一位年輕的婦人緩緩從門外走了進來,盈盈一拜,輕聲道,「罪婦崔瀾參見皇上。」
高湛似乎感到有些驚訝,「士開,你要朕見的人就是她嗎?」
「正是她。」和士開望了一眼崔瀾,「河間王妃,你不是有話要對皇上說嗎?」
「是,和大人。」崔瀾一臉平靜地開口道,「皇上,罪婦有一事要親自稟告,這件事和罪婦的夫君有關。」
「哦?」高湛的下頦微微一揚,「王妃,若是替你夫君求情的,那就不必說了。」
「不,皇上,」崔瀾驀撢起頭來,「罪婦親眼所見,王爺天天懸掛陛下畫像,夜夜對之而哭,就是為了詛咒陛下早死!」
高湛的瞳孔驟然,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你可看清楚了?」
崔瀾似乎有些心虛地低下了頭去,可即使垂眸,也抵擋不住此刻她那眼波中掀起的波瀾,只是那麼一剎那的猶豫,她又重新抬起了頭,堅定地又繼續說道,「「皇上,罪婦絕對沒有看錯,還有,王爺他還經常拿個草人射箭泄憤,私下里他和罪婦說,那個草人就是陛下,而購買兵器一事,罪婦雖然不清楚,但那次去南方他的確是花了很大一筆錢……」
高湛的茶色眼眸醞著怒意,化成陰鷙的深茶色。他垂著眼楮俯視著王妃,宛如睥睨天下的王者,容不得對方一絲隱瞞。
「你說的可是句句屬實?」
「皇上,難道罪婦賭上全家的命,只是為了說一句謊言,那不是太荒謬了嗎?罪婦可以對天發誓,若有虛假之言,定然死無葬身之地。」崔瀾說完就緊緊咬住了下唇,那蒼白的唇上很快就出現了幾個小血珠。
他忽然抬頭,眼神劇烈變幻,最後卻是慢慢冷笑起來,清亮的聲音緩緩壓深,帶著刺骨的寒意問道,「河間王妃,你身為河間王的妻子,為何非但不幫他隱瞞,反而要出賣他?」
「皇上,罪婦深知王爺死罪難逃,可孩子是無辜的,求皇上看在罪婦將實情相告的份上,饒我們的孩子一命。求皇上網開一面……」說著,崔瀾連著重重磕了幾個頭。
「皇上,」和士開也上前了一步,「按我大齊律法,謀逆之罪是要族誅的,但念在河間王妃大義滅親的份上,就請皇上饒恕了她們的性命,將她們全都貶為平民就是。」
他的話音剛落,崔瀾忽然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兩人極快地交換了一個微妙的眼神。
「皇上,如今連河間王妃都承認了,再加上之前的證據,人證物證確鑿,還是請皇上早日給河間王定罪吧。「
高湛沒有說話,深幽冷謐的眼瞳此刻正象一把鋒利的匕首正閃著森冷的光芒,因為長恭的緣故,他的內心深處隱藏了一絲不信,但……眼前的種種,就快要摧毀這最後的一絲不信……
「而且皇上,據臣所知,河間王夫婦關系一向甚好,若不是河間王真有反意,又有哪一個女子會去誣陷自己的丈夫呢?」和士開趁機火上加油。
「夠了!」高湛冷冷打斷了他的話,慢慢開口,聲音里有不容反抗的冷漠,眼中隱隱有寒冰流淌,「立刻將高孝琬帶到這里,朕要——親自審他。」
高孝琬被帶到昭陽殿前時,心里也有些疑惑。自從入了獄之後,皇上就一直將他晾在那里,今天為什麼會忽然想起要審他?難道是長恭回來了?
今日的昭陽殿透出了一種奇怪的氣氛,似乎被濃重的黑暗所包圍,仿佛一只蟄伏著的野獸,無時無刻不透露出危險的殺氣。當他在那里看到和士開時,心里更是涌起了一種不妙的感覺。
「臣高孝琬參見皇上。」他也不下跪,只是行了個平常的禮節。
和士開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河間王,恐怕現在你該自稱罪臣才對吧?」
「和士開你這狗賊,本王根本沒有任何罪,又何來罪臣之稱!」孝琬輕蔑地瞥了他一眼,又側過了頭去。
「高孝琬,你居然還敢說自己沒罪?」高湛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本來已經情緒極其惡劣,再看他這樣傲慢憚度,心里更是惱怒。今天已經是第十六天了,長恭還沒回來,看來那契約也是沒有什麼證據。
高孝琬的罪非治不可,不過他會記住自己的話,留住高孝琬的命。
「皇上,臣絕對沒有謀反之意!」孝琬毫無懼意的朗朗有聲道,「若是臣要反,在晉陽之時早就反了!」
「大膽!」和士開打斷了他的話,「如今證據確鑿,由不得你不承認!」
孝琬忍不住怒道,「你這奸佞小人,也有資格和本王說話嗎?什麼東西!別以為本王不知道是你這西域賤胡在背後搗鬼!」
和士開的眼中微光一閃,忽然露出了一抹殘忍的笑容,「河間王,要不是你的王妃親口說出來,皇上還真不知道原來你每天對著他的畫像詛咒呢,這不是想要謀反又是什麼?」
孝琬大吃一驚,「你說什麼?什麼皇上的畫像?瀾兒又怎麼可能……」他忽然怒瞪著和士開,大聲道,「就算是這樣,也必定和你有關系,你對瀾兒做了什麼了!」
和士開微微一笑,「在下可是什麼都沒做。」
「皇上,他先害我大哥,現在又來害我,分明就是針對我們高家!你是不是要等他將來把四弟也害死才能看清!」孝琬氣上心頭,一時沖動道。
他的話還沒說完,高湛早已是滿臉冷寒森意的慍怒,但還是抑著怒氣冷聲道,「高孝琬,看來你一直都對朕不滿啊。你的意思是朕現在什麼也看不清,和昏君無異了。」
孝琬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心一橫道,「皇上,如果您再留這個小人在身邊,那就和真的成為昏君不遠了。」
「放肆!竟然敢辱罵皇上!來人,掌他的嘴!「和士開見高湛的的臉上立刻籠罩上一層寒霧,眼神倏冷,茶色的眼瞳愈發陰騖深沉,很快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兩個身強力壯的侍衛上了前來,對著孝琬的臉就是一頓猛抽,孝琬的嘴邊很快流出血來,卻咬著牙一言不發,也不求饒。他越是這般倔強,就越讓高湛憤怒,那對茶色雙瞳中燃起的兩簇怒焰愈發駭人。
幾十掌挨下來,孝琬呸的一口吐掉了嘴里的血水,里面赫然有兩枚斷裂的牙齒,只見他只是掃了一眼,又抬起頭來,低聲道,「九叔,我所說的都是實話!」
高湛眉間一斂,拂袖而起,走到了他的身邊,冷聲道,「誰是你九叔!你是什麼人,居然敢叫朕九叔!」他不喜歡別人使用這個稱呼。對于除了長恭以外的任何人來說,他只扮演著同一個角色,那就是統治著這個國家的——一國之君。
孝琬雖是被打得口吐鮮血,但依舊不減昂然之氣,高聲回答︰「我,高孝琬,乃神武皇帝嫡孫,文襄皇帝嫡子,魏朝孝靜皇帝的外甥,如此血胤,難道叫不得陛下您一聲叔叔嗎!」
高湛沒想到他居然還敢反駁,倒是愣了一下,然後居然笑了起來,那笑容中溢出嗜血的寒意,眼中閃動著駭人的幽光,「好,好,那就讓朕這個叔叔教教你什麼是規矩!」
說著,他做了一個手勢,干脆的說了三個字︰「給朕打!」
和士開看到那個手勢,唇邊露出了一抹意料中的笑容,皇上到底還是顧忌著長恭,就算在這樣盛怒的情形下,還不忘做了一個這樣的手勢。只要是行刑的人都知道,只要皇上做了這個手勢,就意味著皇上要留下那個被杖責的人的性命。
不過,他一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啊,皇上啊,您一定不知道,在您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高孝琬的命運。
河間王——看不到明早的日出了。
兩位侍衛看了他一眼,像是交換了一個眼色,立即揚起了手中的棍棒,重重的朝著孝琬的髀骨上打了下去……
天邊的夕陽就像一滴嫣紅的血,緩慢而決然地墜落……
此時的長恭已經帶著朱剛回到了鄴城,這會兒正往著王宮趕來。之前她好不容易才在通州找到了開了家新鋪子的朱剛,以他全家大小的性命作為要脅,逼迫著他說出了事實的真相後,立刻心急如焚地的帶著他往鄴城趕來。沒想到路上偏偏遇到了暴雨,渡船走不了,所以在路上耽擱了兩天,結果比她預計的日子晚到了一天。
剛到了王宮門口的時候,她正要拴上馬,忽然看到恆伽神色匆匆地正往宮里走去,她不禁心里一喜,連忙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恆伽轉頭一見她,神色一變,立刻指著她身邊的那人道,「這個人就是朱剛?」
「是啊,恆伽,我——」
「那就快帶著他去昭陽宮!」恆神色凝重地打斷了她的話,「皇上今天忽然提審了孝琬,我也是剛剛才得到消息。事情恐怕不大妙。」
「什麼!」長恭心里一驚,慌亂的扯過了韁繩交給了恆伽,拉起朱剛準備進去時,卻見到兩個宮女神色驚慌的從宮里走了出來,還小聲地說著話,
「你,你看到了沒,河間王他……」
一听到河間王這幾個字,長恭只覺得連呼吸都要停止了,她一把揪住了其中一個宮女,厲聲道,「河間王怎麼了!」
宮女嚇得渾身發抖,「奴,奴婢不知道,奴婢只是正好看到皇上在令人杖責河間王……好……好多血……」
長恭的瞳孔驟然,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仿佛有什麼在她靛內炸開,炸的她粉身碎骨,炸的她掉入了一個深淵,一個黑暗無比的深深的峽谷。她覺得自己似乎在不停的墜落,抓不到任何可以攀附的東西,只是這樣不停的墜落……下一個瞬間,她一手扯過了韁繩,翻身上馬,竟然就這麼策馬直闖進了宮去!
九叔叔,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你自己的承諾?
為什麼就不能等等我?
為什麼連多一天的時間也不願意施舍給我?
如果三哥有什麼意外……如果他有什麼意外……
如果你要做這麼殘忍的事情,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原諒你的。
迎著風狂奔著毫不理睬被自己的馬撞倒的人,她只是揮舞韁繩,一口氣沖進了昭陽殿內。在看到那比噩夢還要恐怖的一幕時,一瞬間,她的視線被刺眼的光線撕裂了,從縫隙中涌進來的碎片從沒有那樣鮮紅,粘稠得讓人眩暈。她突然覺得胸口空蕩蕩的,就像有誰將她體內的靈魂抽出去,撕成碎片,揮散到空中,她甚至能听到慘烈的聲!仿佛有什麼伸展著透明的觸手,要將她纏住,拖入一種未知名的深淵。一股寒氣從腳底升到頭頂,劇烈帝痛佔據了她的所有思維。
「——三哥,等你出來之後,我們兄弟倆就去那風景秀美之地居住一段時日,每天看那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對月相酌,過些簡簡單單的日子,你說好不好……」
「好,三哥一定奉陪!三哥一定——不會有事。」
「不要————」那是由全部的靈魂泣血嘶喊出來的聲音,身軀內的五髒六腑都痛得起來。
周圍的聲音好像潮水一樣迅疾地退去,她听不到自己的慘叫,听力仿佛被無形的惡魔封鎖……她漆黑的瞳孔中看不到臉色蒼白的高湛,看不到神色復雜的和士開,也看不到手上仍沾染著鮮血的侍衛,她的世界里只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透過黑暗閃著光。
她的雙腿已經麻木得無法行走,踉踉蹌蹌,仿佛飄浮著的腳步,在那具還在微微抽搐的身體前慢慢跪了下來。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孝琬居然緩緩睜開了眼楮,在看到她時扯開了一抹泣血的笑容,喃喃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長恭……」
「三哥……求求你別死,求求你……」她的身體連同心髒都在劇烈的著,「我們每天看那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對月相酌,過些簡簡單單的日子,你說好不好?好不好?」
他用盡全力點了點頭,但那個好字卻是始終沒有再說出來……
在這一瞬間,她的整個世界——崩潰了。
她撲上前去,緊緊地,緊緊地把那具還帶著暖意的身體抱在懷里,哭得無法喘息,可內心深處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就那樣看著淒慘的自己,寂寞地,寒冷地一點點崩潰著。
九叔叔,不原諒你……不原諒你……
這次連自己都不再原諒。
這是她最後听見的聲音,腦海里唯一維系著平衡的絲弦徹底斷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