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長安城,大雪紛飛。
一位眉目清朗的少年站在窗前,看著飄飄揚揚柳絮一般的雪花不斷自鉛灰色奠空降落下來,把世間染成一片雪白。雪中的宮殿慢慢消失其它顏色,極目望去只余下一片沉靜的白仿佛昭示什麼。
少年的心思顯然不在這里,微蹙的雙眉泄露了他此刻憂郁的心情。
不多時,一位個子中等的男子匆匆走了近來,收起傘,握著傘柄將傘尖抵在地上輕輕一震,雪花四散,然後又拂了拂落在肩上的雪,壓低了聲音道,
「皇上,昨晚宇文護闖進了梁國公府中,將他們一家大小以莫須有的罪名全部處死了。」
宇文邕的臉微微抽動了一下,「陳崇參了他好幾本,朕也料宇文護必定不會放過他。可惜了,一代忠臣……」他沉默了片刻,又道,「阿耶,朕讓你辦的事都辦好了嗎?」
「回皇上,臣都已經辦好了。」
宇文邕點了點頭,「你先退下吧,等會宇文護會來見朕。」
「皇上?他來有什麼事?」阿耶有些不大放心的看著他。
「如果朕沒猜錯,或許和突厥有關。」他望了一眼窗外的飛雪,「突厥的新可汗是位十分厲害的人物,如果此時我們大周能和突厥結成牢固的聯盟的話,必定能給予齊國重重一擊。」
「但據說這位新可汗性格粗魯暴躁,和之前的突厥太子完全不同,所以如果想和他們結成聯盟,恐怕還是有點難度。」阿耶站起了身。
宇文邕的嘴角輕輕一挑,「想要結成牢固的聯盟,自古以來,還有一種更好的方法。」
宇文護走進皇上的房間時,正好看到年輕的皇帝正興致勃勃地玩著投瓶的游戲,心里不免冷笑了一聲,這個窩囊廢皇帝,整日里也就知道玩這些東西。
「晉國公……」皇上一見他近來,好像是被嚇了一跳,連手里的花枝都掉了。
宇文護也不理他,只是大大咧咧地席地而坐,「皇上,梁國公犯了謀逆之罪,臣已經將他們全家都殺了。」
皇上的手微微一滯,卻又露出了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如此罪孽,自然是該誅,辛苦晉國公了。」
「皇上,你也不小了,也該冊封皇後了。」宇文護看著他,「突厥可汗的阿史那公主和你同齡,等開春之後,臣打算派人去突厥求親,這樣一來,你的終身大事解決,另外,我大周和突厥也能結成牢固的聯盟,有百利而無一害。」
宇文邕心里也是冷冷一笑,想要結成牢固的聯盟,自古以來,還有一種更好的方法,那就是——聯姻。他低下頭去,局促不安的絞著衣袖,囁嚅道,「晉國公,你也知道朕對聯盟不聯盟不清楚,朕只想知道,這阿史那公主可是個美人?」
宇文護不耐煩的點了點頭,「自然是美人,臣會派宇文直前去求親。」
听到堂弟宇文直的名字,宇文邕眼前不由一亮,于是不動聲色的說道,「要不是美人,朕實在沒興趣……啊,晉國公,不如……不如……」
「不如什麼?」
「不如朕也一起去吧,朕被關在這里就快悶壞了,不如趁這個機會就讓朕也去玩玩吧。」宇文邕可憐兮兮地望著他。
「什麼?」宇文護有些吃驚,「這怎麼行,你畢竟是皇帝,怎麼能隨便跑到突厥?」
「反正朝廷里的事務都有晉國公全權處理,朕在不在也沒什麼區別,」宇文邕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有晉國公在,朕放心。」
宇文護本來想拒絕,但轉念一想,這個窩囊廢向來都听話的很,也不會隨便招惹麻煩,反正他不過是個傀儡,倒不如趁這次遂了他的願,以便將來能讓他更加死心塌地。再說還有自己的親信宇文直相隨,應該沒有問題。
「既然皇上堅持,臣就答應陛下吧,到時就向他們宣稱陛下病了就是。」
宇文邕一臉感激涕零,連連道,「多謝晉國公,多謝……」
「行了,臣還有事,先告辭了。」宇文護已經很不耐煩了,也沒有行君臣之禮,就直接離開了。
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宇文邕緩緩跨出了房門。不知何時,地上已經厚厚的積了一層雪,一步一步踩在上面沙沙作響。他也不打傘,任雪隨意的落在身上,由著它們慢慢的融化,束起的烏發、淺青的袍子漸漸吸飽了雪水……——
開春以後,高湛的後宮里納了不少新人。自皇上登基以來,依古制設立的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女這些嬪妃位置都處于空缺的狀態。眾人本以為皇上並不好,所以這次皇上一反常態的擴充後宮令百官頗為驚訝。
而和士開更是累遷侍中,又拜為右僕射。在外人眼里,他完全是靠一味地奉承討好皇上扶搖直上青雲。不但如此,皇後對他也是青睞有加,眾人對他和皇後之間過于親密的關系也頗有微詞,尤其是河南王高孝瑜,已經毫不客氣的當面指責了他好幾次。
和士開和河南王之間的不合,也逐漸成了眾所周知的秘密。
就在此時,周國準備向突厥提親,以求結成聯盟的消息也傳到了齊國。齊國上下,包括高湛,都對于這個消息感到擔憂,因為大家都知道一旦突厥和周國聯盟,必然對齊國是非常的不利。
「皇上,一旦讓周國和突厥聯盟,勢必禍患重重,唯今之計,我們是不是該阻撓這樁婚事?」
「總之萬萬不能讓這樁婚事成了啊,不然的話……」
眾位大臣議論紛紛,卻始終沒有一個妥貼的解決辦法。
長恭並沒有在意大臣們說些什麼,只是略帶擔憂的望向了御座之上的高湛。雖然白玉珠簾遮掩住了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得到他此刻內心的焦灼。
要怎麼做,才能讓他不再煩惱呢?
要怎麼做……
「皇上,臣倒有一個法子。」恆伽忽然站了出來,「既然周國的皇帝可以求親,皇上您也可以如法炮制。」」中書令,我齊國一直和突厥不和,怎麼能前去求親?「立刻有人提出了異議。
恆伽微微一笑,「雖說周國之前和突厥結過聯盟,但正所謂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對付周國還是對付齊國,對于突厥來說都沒有區別,他們所在乎的,只是得到最大的好處,利益面前,大家的機會是均等的。♀既然這樣,我們為何也不試試呢?」
「可是中書令,你忘了突厥太子是因我們而死吧。」
「突厥太子若是不死,如今的可汗又怎麼順利繼位,我看他還要感謝我們才對。」恆伽從容不迫地應答道。
「中書令,」皇上在沉默了片刻後,冷冷開了口,「朕就令你帶領使團,前往突厥求親。」
長恭微一愣,心里不知怎麼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惆悵。
九叔叔要向突厥提親了……
不過,這的確是個最好的辦法了。
只要九叔叔不再煩惱,只要他的江山固若金湯……
「臣遵旨。」恆伽低頭領旨,薄薄的唇勾起了一抹奇妙的笑,遮掩住了他此時的情緒,如同在這華麗優雅的宮廷表面下所掩蓋著的——複雜紛亂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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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兄弟一回到府里,孝琬立刻就將這個消息傳了個遍。高家上下對于那個傳說中的突厥公主更是頗感好奇,在用晚餐的時候,大家又忍不住議論起來。
「那位公主是突厥可汗最小的妹妹,是個精通音樂的絕色佳人,听說也是西域諸國君主們爭逐的對象。」孝瑜露出了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樣。
「不知比胡皇後如何?」孝琬順口道。
孝瑜的眼中隱隱露出不屑,「容貌不說,至少那突厥公主不會和近臣走得這麼近吧。」
「孝瑜……」大娘輕輕蹙起了眉,「你一向冷靜,怎麼每次踫到這件事就這麼不冷靜,听說你頂撞皇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連皇上都沒有說什麼,你又何必得罪皇後他們呢?」
「娘,大哥是看不慣這種佞臣,」孝琬接了上來,「不過這次如果求親成功的話,這皇後的位置恐怕是要讓給突厥公主了吧。我可听說周國皇帝是打算尊那位公主為皇後呢,」
長恭心里微微一動,三哥說得沒錯,可是如果真是這樣,到時讓九嬸情何以堪呢?
「不知比我們長恭又怎麼樣?」孝琬笑嘻嘻地瞥了一眼正在發呆的長恭。
孝瑜輕輕一笑,「這就要看過才知道了。」
長恭瞪了孝琬一眼,心里卻又有些遏制不住的好奇,那位可能會成為九叔妻子的公主,不知是怎樣的傾國傾城呢?
「對了,那突厥可汗听說也是粗暴的很,恆迦這次也是前途啊。」
「那可汗不是瞎了一只眼嗎?」
「啪答」一聲驀的響起,長恭抬眼望去,只見小鐵手上的筷子掉了下來,不由心里一驚,怎麼差點給忘了,那位突厥可汗很有可能就是阿景啊!」哈……手滑。「小鐵訕訕笑了笑。
「還不快去替這丫頭換一雙。」孝琬立刻示意侍女去取了一雙新筷子,又繼續投入到兄弟之間交換八卦消息的興奮狀態中。
「不過听人說,他最信任的人卻是一位汗人臣子。「
「有這種事?」
「听說那個汗人臣子好像叫什麼……小仙。」
又是「啪答!」一聲響起,小鐵手里的第二雙筷子又一次掉在了地上。
長恭一听到這麼名字也是大吃一驚,只見小鐵全身發抖,眼眶發紅,似乎在強忍著什麼。
「小鐵,你一定是不舒服了,不如先去房里休息一會。」長恭趕緊站起了身,也顧不得大家是什麼反應,一把拉住小鐵的手,將她不由分說的拉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剛進房間。小鐵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道,「那一定是我哥哥,一定是我哥哥……我的哥哥沒死……」
「小鐵,你冷靜一點。」長恭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你這樣哭哭啼啼的,我的腦子都亂了。」
「可是,那一定是我哥哥,他沒死,他在突厥!」
「嗯,我也覺得那很有可能是你哥哥。」長恭眯了眯眼楮,「因為,叫那麼變態名字的男人,真的只有你哥哥一個。」
小鐵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又擦了擦眼淚,「長恭哥哥,我要去突厥,我要去找他。」
「那怎麼行?太危險了。」長恭立刻一口拒絕。
小鐵出乎意料的沒有哭鬧,只是用一種傷感的目光盯著她,」長恭哥哥,若是在突厥的是你的哥哥們,若你換作我,你又會怎麼做?」
「我自然是要去……」長恭沒有說下去,心里卻是一動,臉上浮起了一抹了然的神色,仿佛是下了什麼決心撢起頭,「好,小鐵,我就親自送你去突厥。」
小鐵一愣,面露喜色,不敢相信地看著她,「你送我……?」
「那是當然,我怎麼放心讓你這個丫頭自己去突厥。再說,我也想見識見識那位突厥公主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長恭想了想又道,」到時我們就跟個商隊走吧。「
「長恭哥哥,對了,我也會一點簡單的易容術,可以稍微改變一下你的容貌,」小鐵眨了眨眼楮,「不然你的容貌就太顯眼了。」
「啊,那倒是!」長恭眼前一亮,「沒想到你還會這一招,怎麼不早說!」
「听說斛律哥哥不是要帶使團去突厥求親嗎?我們也可以混到他那里啊。」小鐵驀的想起了這件事。
長恭立刻搖頭,」不行,不行,想瞞過那只狐狸,簡直比登天還難,就算會易容術都不行。」
「這樣啊……可是長恭哥哥你每天都要上朝,如果這樣擅自離開,一定不會被皇上允許吧。」
長恭露出了一臉苦惱的表情,對了,怎麼沒想到呢,該找個怎樣的理由呢?
「長恭哥哥……」
「哈,有了!我有辦法了!」長恭騰的站了起來,「不過我這個周密完美的計劃,還需要有一個人的幫忙。」
「誰?」
「當然是最寵我的三哥啊。」——
幾天後,高湛在上朝時從孝琬口中得知了長恭抱病在家的消息。
當夜。
一位氣質宛如明月的男子走進了位于鄴城東面的高府。
藏青色的下擺乘風向後揚起,劃出一道道弧線,院中的葦草隨著他的腳步擺動,不知何處飄落的梨花回旋飛舞。
春日的月夜,滿目盡是清幽的色彩。
差不多是同一時刻,孝琬也匆匆進了房間,對著躺在軟榻上的長恭低聲說了一句,「他來了!」
長恭立刻嗖的鑽進了被子里,眯著眼楮瞄向屋外。沒過多久,就听見孝琬的聲音傳來,「皇上……」
高湛點了點頭,便快步走到了長恭的榻前,一臉關切地問道,「長恭,好些了嗎?」
長恭哼哼了幾下,「九叔叔,我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高湛更是焦急,回頭朝著孝琬道,「大夫怎麼說?這到底是得了什麼病?」
「回皇上,臣連御醫都請來看了,可都看不出個端倪,依臣看,可能是長恭過于勞累了,休養一段時日應該就會好轉。」孝琬回道。
「嗯嗯,三哥說的對……」長恭有氣無力的說道,「我可能休養一段時日會好些。」
「好,好,那你這些日子就不要上朝了,好好在家靜養。」高湛見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趕緊應承了下來。
「家里這麼多人,又吵又鬧,不過,」她的話鋒一轉,「三哥在並州有一處依山傍水的私邸,我想去那里住一段時日。」
「並州?」高湛輕輕蹙起了眉,雖然並州就在鄴城附近,但一想到自己就不能隨意出鄴城看她,不由就猶豫了起來。
「九叔叔,這樣我才能好的快些啊,」長恭露出了一臉可憐兮兮的表情,一雙烏溜溜的眼楮就像小動物一般楚楚可憐,高湛只覺眼前一陣繚亂,除了說好以外不知該說什麼了。
「我會派人去隨時看你的。」高湛臨走前還不忘說了一句。
「啊,不要!」長恭骨碌碌地轉了轉眼楮,「九叔叔,我這是靜養,所以千萬不要派人來打擾我,不然我換地方了。」
看著高湛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踏出了房門,長恭這才松了一口氣,沖著剛走進門的小鐵露出了一個勝利的笑容。
「長恭哥哥,你可猜得真準,他果然親自來看你了。」小鐵一直對高湛耿耿于懷,所以總是以「他」來代替。
長恭骨碌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九叔叔听我病了,自然會來看我,而且,也必定會同意我養病的請求。」
「可是,為什麼連三大叔也要瞞著呢?」小鐵納悶地問道。
「噓,輕點,」長恭望了望窗外,確定孝琬還在送九叔,又說道,「你想啊,要是我說去突厥,還不把他們給急壞了,三哥那性子你也知道,打死他都不會讓我去,所以啊,還不如說是我想偷懶休息,三哥保證就會幫忙。」
「三大叔為了你,連皇上都敢騙。」小鐵笑嘻嘻道,「不過,萬一要是皇上心血來潮去並州看望你呢?那不就穿幫了?」
「不會的,不會的,本朝有規矩,皇上是不能隨便出鄴城的,如果真要出城的話,那是要有一定規格的,僅僅左右羽林郎就要有十二隊。更別提什麼持隊、鋌槊隊、長刀隊、細仗隊,楯鎩隊……你說九叔叔會不會大張旗鼓來並州看我啊。」長恭挑眉一笑,「放心吧,準備準備,我們到了並州之後,就立刻改去突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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