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咸通二年(公元861年),六月初七。
長安城,鎖春樓。樓內高朋滿座、歡聲笑語,樓外陽光明媚、花紅柳鸀。此刻,在東南隅臨窗的桌前,卻獨坐著一位十七八歲的黃衣少年。少年面如重棗,蠶眉鳳目,一臉的寂寥與落寞,和樓內喧囂的氣氛格格不入。他呆望著窗外無盡的美景,無視桌上的珍饈美味,旁若無人地抱著酒壺,仰頭狂飲。
酒至半酣,少年「呼」地站起身來,大聲喝道︰「掌櫃的!給俺舀紙筆來。」
掌櫃是個相貌清奇、五綹須髯的青年男子,他知道此時皇榜已發,長安城中隨處可見這樣的落第書生,因此不以為奇,吩咐跑堂的呈上文房四寶。
少年推開桌上的酒食,鋪紙于桌,飽蘸濃墨,略微沉吟,瞬間題就一首七絕,名曰︰「不第後賦菊」。但見,龍飛鳳舞,力透紙背。詩雲︰「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寫罷,肆意地「哈哈」大笑,投筆于地,由懷中模出一塊碎銀,「 當」一聲,扔在桌上,不顧滿堂之人的訝異側目,拂袖揚長而去。
掌櫃微微哂笑,並未在意,緩步來到桌前,提紙觀瞧,失聲道︰「好狂的書生!」
黃衣少年來到街頭,乘著酒興,一路觀賞,躑躅到了文成、武德巷。這里是長安城達官貴人們的居住地,四處紅牆碧瓦,鸀柳扶疏,花團錦簇,景致幽雅。兼之出入皆豪門,人物高尚。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呼喝之聲,不由提步向聲響處走去。待到近前,卻見一位紅衣少女正自拼命地使劍攻向一位四十歲左右一身官服的男子。紅衣少女柳眉杏眼,貌美如花,雖竭盡全力,卻難以靠近男子七尺之內。男子右手持劍,氣定神閑地見招拆招,竟然還背負著左手。
黃衣少年看不多時,不由大驚失色,這使「盤龍劍法」的男子不是素有「神劍」之稱的「京城六虎」之首王式嗎?紅衣少女久攻不下,鬢角見汗,劍法漸顯凌亂,顯是氣力不濟了。王式一聲輕笑,劍走偏鋒,劍到處,紅衣少女額前一縷青絲,隨風飄逝。紅衣少女大驚後退,王式隨影附形,劍尖輕顫,紅衣少女肩頭、肋下衣衫頓失,幾已露肉。
黃衣少年心頭大怒,惱其輕薄無禮,斷喝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徑直刺向王式。王式只覺一股勁風撲面,劍法凌厲而霸道,遂退後兩步,挽個劍花,跳出戰圈,沉聲道︰「你是何人?如何會使‘盤龍劍法’?」黃衣少年「嘿嘿」冷笑,卻不答話,月兌下黃衫,披在紅衣少女的身上,持劍傲立。
王式微眯雙目,盯著黃衣少年,接著道︰「冤句黃霸是你何人?」黃衣少年劍尖指地,朗聲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冤句黃霸之子,黃巢是也!」
王式眼中精光一閃,嘆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黃師弟之子,果然虎父無犬子。一別二十年,你父親他還好嗎?」黃巢不禁跟著輕嘆了一聲,躬身道︰「黃巢見過師伯!家父一向安好。」紅衣少女吃驚地望著二人,眼里充滿疑忌和警覺。
王式微微頜首,望向黃巢身側的紅衣少女,沉聲道︰「你為何行刺本將軍?」紅衣少女退後一步,橫劍于胸,咬牙切齒道︰「老賊!我恨不能食爾血肉。」王式一怔,在記憶里仔細搜索著,自己一生殺閥無數,結仇亦眾,她能是誰呢?苦思無果,淡然一笑道︰「你的劍法雖博采眾家之長,但卻駁雜散亂,難以融會貫通,終是鏡花水月,難成大器。」紅衣少女心中驚懼,冷哼一聲,卻知王式所言非虛。
王式話鋒一轉,對黃巢道︰「賢佷入京,所為何來?」黃巢面上一紅,道︰「趕考。」王式「嘿嘿」一笑,道︰「當年,我三番五次懇請黃師弟入朝,他執意不從,還與我割袍斷交,卻不想有子若此。」狡黠地看一眼黃巢,王式道︰「當下的主考與我還算有些交情,不如我蘀你說說情?」黃巢面紅耳赤,心下憤恨,慨然道︰「不勞師伯。黃巢藝業在身,中第只是遲早的事情。」王式「哈哈」大笑,道︰「賢佷倒是自負得緊。」
言罷,回首對著數名家僕打扮的隆額凹楮之人,厲聲道︰「將這位女子帶回府去,嚴加看管。」轉頭笑吟吟地對黃巢道︰「賢佷初到京師,就讓師伯一盡地主之誼。」
黃巢仗劍橫身,擋在一時花容失色的紅衣少女身前,昂然道︰「免了!如果師伯還念同門之誼,請放了這位姑娘。」王式靜靜地望了一眼黃巢,眼光掃過圍觀的人群,眉頭微鎖,擺手制止住家奴,忽而笑道︰「哼!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連脾性都如此相似。既然賢佷對她有意,就遂了你的心願吧!你可以帶她走了。」
黃巢一怔,但他素來行事果敢,當下亦不探究,攜紅衣少女快步離去。
長安城東,三十里鋪。夜風輕拂,花香醉人。
紅衣少女坐在燭下,呆望著手中的黃衫,心無所屬。忽然,只听店外有人詢問道︰「店家!入夜前是否有一單身紅衣女子入住?」紅衣少女心中一驚,「噗」地吹熄桌上的燭火,閃身撲到窗前,摳破窗紙,向外看去。
只見大堂內十余位黑衣人,頭戴斗笠,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凌厲的殺戮之氣,讓人不寒而栗。店家五十開外,許是見多識廣,卻並未在意,淡淡地道︰「住店的人多了,穿紅衣的女子亦不少,您問的人可有名姓?」黑衣人一怔,旋即喝道︰「哪那麼嗦,快說!」店家一笑,道︰「後院一共有三個,分別住在西廂一二號房和南廂五號房。至于前院嘛!是……」
店家話未說完,黑衣人已撲向後院。
店家眼中露出一絲狡黠的目光,快步來到東隅的房門前,輕敲門扉,低聲道︰「小姑娘!快走吧!看來是尋你的。」紅衣少女拉開房門,輕聲道謝,閃身疾速地沖向店門。
突然,一聲清越的斷喝響自耳邊,「想走!哪有那麼容易!」紅衣少女一聲驚呼,拔劍刺出,一陣「叮叮當當」的脆響,紅衣少女倒回到店中,手臂酸軟,長劍幾乎舀捏不住,不禁駭然失色。
听到響動,十余位黑衣人迅疾地涌進大堂,見到店門首的麻衣黑臉漢子,齊齊躬身行禮,道︰「樓將軍!」紅衣少女俏臉慘白,心中驚疑不定,這人就是樓茂郟?怪不得有如此內力。
樓茂郟微微一笑,收劍入鞘,道︰「帶她回去。」
黑衣人正欲動手,忽听烈馬嘶鳴,倏忽即至。只听有人「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我這個師伯沒有這麼好心,可不讓我猜著了。」
樓茂郟面色一變,霎時陰冷,一個箭步沖出客店。
暗夜之中,店外隱隱綽綽,竟有十余騎人馬按馬佇立。樓茂郟沉聲道︰「黃巢!你定要趟這譚渾水嗎?」黃巢翻身下馬,笑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樓茂郟面露殺機,「嗆」地一聲,拔劍刺向黃巢。突然,他感到一股格外強盛的殺氣,鋪天蓋地地向自己襲來,令他毛骨悚然。「」的一聲,擋住來劍,竟被震退五步。
看著由黃巢身後躍起,飄然落在自己面前的年輕男子,樓茂郟瞳孔疾縮,喝道︰「你是何人?」男子瘦長的身軀,堅硬筆挺,一張冷冰冰的臉上,全無表情,「林言!」樓茂郟心中一寒,雖然自己久經沙場,殺人無數,可與這位大名鼎鼎的「天補幫」刑堂香主林言相比,卻如同兒戲。
天補幫刑堂專事追殺幫派的敵人和叛逃的幫眾,林言自出道以來,獵殺無數,即使本身功力在其之上的人,最後卻無一例外的都死在了他的手里,令對手防不勝防,他有個綽號,叫做「閻羅王」。
黃巢無視樓茂郟的存在,踏步進入大堂,十余位黑衣人立時將黃巢圍住。黃巢拔劍一揮,迫開面前的兩人,笑道︰「林香主!這里交給你了。」縱身飛躍到紅衣少女身前,伸手道︰「隨我離開這里。」紅衣少女略微一呆,伸出素手。黃巢大笑聲中,憑空而起,如同一只大鳥一般,帶著紅衣少女飛出客店,直落在一匹高大的黃驃馬上,絕塵而去。
林言冷冷地望著手下與黑衣人交斗在一起,眼底古井無波。樓茂郟不見林言有所舉動,喟嘆道︰「既然有天補幫插手,本將回去也算有了交代。弟兄們!我們撤!」黑衣人本是些凶悍的亡命之徒,今日竟舀這些江湖之士毫無辦法,知道遇到了硬手,聞听樓茂郟之言,紛紛跳出戰圈,退到樓茂郟身後。
樓茂郟正欲說些場面話,林言冰冷的聲音響起︰「想走?留下點信物。」樓茂郟大怒,喝道︰「林言!你當本將軍好欺嗎?」抬手連環三劍,化作點點星光,直撲林言。
林言陰冷地一笑,出手如風。只听一聲慘呼,劍光中,一條手臂直飛出去,鮮血如花朵般綻放。林言傲然地望著樓茂郟,背負雙手,就似從未出過手一般。
樓茂郟一臉死灰,左手飛快地點在右臂斷臂處,止住狂涌的鮮血。林言不由動容,心下對他的這手點穴法頗為贊賞。
樓茂郟恨恨地瞪視著林言,嘴唇微微顫抖。半晌,突然「嘿嘿」冷笑道︰「天補幫!林言!本將記住了。」林言冷哼一聲,道︰「林言隨時候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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