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麟德殿,走在宮道上,抖擻寒風迎面刮過文相的臉。他眼楮眯了眯,眼底的光亮了又暗。瞧見由綠萼攙著的文妃款款走來,她宮裝廣袖,頭挽流雲髻發,精致的妝容極好的烘托出絕代風華。
文妃,她依舊是這個皇城里最美麗的女子。
「好久沒見父親了,父親身體可好?」文妃微微頷首,向文相行禮,眼底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
文相嘴角上揚,半躬身子點點頭回答,「謝謝娘娘關心,老臣身體尚好,只可惜這些日子一直為兩個不中用的子女操心,故食之無味,寢食難安吶……」
文妃听到後嘴角的笑意僵了僵,低聲說︰「父親這是何意?女兒一直都——」
文相擺手示意文妃止嘴,眼里映著她華美妝容,露出從過的嚴肅表情,「倩兒,老夫已經給你太多時間了!朝堂上我也一直為你斡旋,可如今你依舊在裴家那位之下,卻不能不叫為父失望啊!」
文妃聞之臉色一白,這番話宛如一支利劍扎進她的心口,咬唇低聲說︰「父親說的極是!是女兒無能,讓父親失望了……」
文妃雖承認錯誤,可這些並非文相想得到的,在心中微嘆,似埋怨女子的不夠聰明,不禁開口點播道︰「我的一雙子女中,倩兒你一向是最聰明的,可惜你的妒忌之心讓你失去理智和判斷力——難道你還沒有意識到?文家想要站在天下頂端就必須掌握住帝王的心!左右朝政還遠遠不夠,現如今就有最好的機會皇家子嗣稀薄,只有一名公主……你與那位至今都無所出,將來誰能母儀天下就看哪人先誕下龍嗣,這點你該謹記在心!」
文相的一番話無疑把文妃心底埋藏最大的擔憂狠狠揭開。她雖然貴為丞相之女,血統高貴,在外人看來是受盡寵愛,風光無限。但多年無子的尷尬卻讓她時刻感覺到危機。都說帝王惜顏色,等一朝春盡,自己容顏不在,珠黃老去時誰能保證帝王的心還停在自己身上?更何況眼下自己無所出,就算不能榮登皇後之位,將來連個依靠都沒有。這,就是後宮女人的悲哀,帝王無情也多情,饒是文妃有著一顆玲瓏心,也猜不透帝王的心思。
況且文家與裴家相斗數年,朝堂上分庭抗禮,宮里那位憑著和盛帝自小熟識加上裴遠這個左右手已經佔領先機,倘若連皇後之位也讓裴家得到。文家,連同文妃的下場都絕對不會好!
片刻之間,她已經明白這場博弈不僅關乎自身,更關乎身後整個文氏一族的命運與尊榮。爭奪帝王寵愛,攫取帝王恩寵,將裴氏狠狠踩在腳下,使文家位列王侯,富貴百載。「父親,過去是女兒愚昧,女兒一定不會讓父親失望!」文氏一族重振輝煌的重任自此便交由文妃手上。
一個時辰前,文相將衛王和寧文淵先後進城的折子遞給盛帝,而盛帝似乎早已知曉,對于文相的建議敷衍了事,興致缺缺,並道已經安排傅敏和禮部尚書晏文海招待各國來使。
傅敏深受盛帝信任,晏文海又是裴黨的人,盛帝的這一安排無疑將文相排除在外。
當他走出大殿,呼嘯的寒風吹冷額頭的汗珠。他才猛然驚醒——這位天胤帝王已經在無聲無息間剪掉自己的黨羽,讓屬于皇族直系的勢力慢慢壯大到不可忽視的地步。那一刻,他深深醒悟自己過去太輕視這位年輕的王者。
盡管年輕,盡管血統低微,但自小長在乾帝身側,怎麼可能沒有學到他的智謀?甚至,更加內斂深沉,更加……
他終于感覺到平靜氣氛下隱藏的危機,惶恐不安讓他續急促,呼吸不穩,察覺一張無形的網在慢慢張開,背後手握權柄的男子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間。他想睥睨天下的王者便是如此吧。
文相從文妃的眼底看到閃爍的憤恨不甘,不禁滿意點點頭,說道︰「一切萬分小心!」……為父的也只能言盡于此。
「多謝父親教誨,女兒都記住了。」一語點破,談話就此結束,文妃雖不明父親為何會有突如其來的壓迫感,可為了家族親人,為了自己的驕傲,她必須和那人斗下去。
兩人擦肩而過,文妃緩緩抬頭繼續走著,文相的話不斷縈繞在耳邊,她的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絲狠厲之色。然後轉身說︰「綠萼,好久沒去靜澹宮了,我們這去見見那位。」
文妃貼身宮女綠萼笑了笑,扶住文妃胳膊,緩聲道︰「是的娘娘,您慢點走。」
綠萼出生窮苦,自小被家人賣入丞相府,一進府就被安排伺候還是文相千金的文妃。等文妃進宮她也被送進宮,一直被文妃視為心月復。綠萼心中清楚只有自家主子登上後位,自己才能永遠逃出做丫鬟的命運,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所以綠萼對文妃是全心全意效忠。
一主一僕順著宮道朝靜澹宮方向走去,剛走到宮門口就見裴玉瑤挽著錦兮手迎面走來,裴玉瑤眼底露出一絲驚訝,笑著說︰「今日可真巧,本宮沒想到妹妹會來我這里。」
文妃也是笑了笑,柔聲說︰「姐姐可是在怪妹妹沒有常來走動?都是妹妹不對,瞧著今日天氣不錯,想來和姐姐聊聊,順便為昨日的事賠罪。」
錦兮听完眉梢一挑,看一眼文妃,然後低下頭,似乎略有所想。
裴玉瑤沒有察覺錦兮的神情,接著笑道︰「妹妹這是何話?昨日也是錦兒有錯在先,是她不懂宮中規矩冒犯妹妹。」
「姐姐不要這麼說,你我姐妹情深,她既是你的姊妹自然也是我的,一家人又何必見外?」她移開視線望著錦兮,「你說是嗎?錦兒妹妹?」
「……」錦兒沒有說話,依舊保持淡漠疏離的表情。她不明白文妃為何一天之間性格大逆轉主動拉攏裴玉瑤?她不喜歡她,真的不喜歡。
文妃踫了一個軟釘子,卻沒有生氣,笑著重新看向裴玉瑤,問︰「姐姐這是要去哪?妹妹反正也無事,就陪姐姐四處走走?」
「不必了,我只是想帶錦兒四處看看,她剛進宮對宮里情況還不了解,不必勞煩妹妹。」裴玉瑤委婉拒絕文妃的建議,拉著錦兮的手輕輕拍打,眼底滿是關切之意。
文妃的笑容僵在嘴角,先後踫了兩個軟釘子,饒是再好耐力也撐不住,臉色有些不自然,干笑一聲,道︰「是妹妹多嘴,既然如此,妹妹恭送姐姐。」話完頷首站在一旁。
裴玉瑤心知文妃記恨一筆,無奈的看一眼錦兮,後者卻一點也沒有做錯事的自知,反而攙著裴玉瑤大步從文妃身邊走過,熟視無睹。
身後文妃定定望著一群宮人的背影,手攏在袖口死死揪著衣袖,恨不得幻想著能把錦兮當做手中衣物撕碎。
「綠萼!」她喊了一聲。
「娘娘有何吩咐?」綠萼頷首走上前。
文妃咬著牙說道︰「你去跟著她們,她們去了哪里,說了什麼話本宮都要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綠萼明白。」綠萼點頭轉身跟著裴玉瑤而去。綠萼伺候文妃多年,對于她的脾氣秉性早已了如指掌。錦兮三番兩次沖撞于她,憑她驕傲的性子必定要讓錦兮好看。
看來錦兮的宮中生活注定不會如盛帝所願。
文妃則轉身看了眼頭頂的門匾,眼底閃過憤恨之色,提裙朝麟德殿走去。
綠萼一路跟著裴玉瑤和錦兮身後,卻又擔心被發現所以不敢靠但近,尾隨她二人最後進了絮芳閣。
就見裴玉瑤笑著手指那群樂子,對錦兮道︰「高台上的少女是從全國教坊中選出的拔尖舞者,每一個都習舞多年,經過層層選拔才能這里。你瞧,她們的舞姿多美。」
「嗯。」錦兮卻興致缺缺淡淡應了聲。雖然殿宇富麗堂皇,裝飾精倫華美,但是都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或者對她來說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勾起她心緒。
「你帶我來這里就是看她們跳舞?這里是什麼地方?」錦兮隨便掃了眼四周,漫不經心的問。
裴玉瑤解釋道︰「這里是絮芳閣,是宮廷樂子修煉的地方,每逢節慶宴會她們都在這里排練。現在她們在為除夕國宴準備。屆時各國使節賓客都會出席,所以她們的每一個舞步都要做到完美才可以。」
錦兮听完微微皺眉,轉頭望著在中央高台上跳舞的樂子們——那群美麗的少女不停擺動身軀,充滿異域風情的音樂彰顯出年輕旺盛的生命力。火紅的服裝襯著四周喜慶的布景,更顯舞姿曼妙,熱烈奔放。
「跳的很好,給人十分快樂的感覺。」錦兮點頭表示夸贊,臉上卻一絲波瀾。陽關透過紅色帷幔撒在她肌膚上,給蒼白的膚色染上一抹紅霞。
裴玉瑤唇瓣一彎,開口笑道︰「呵,想錦兒姑娘也懂舞蹈,看來國宴上她們一定會博得滿堂喝彩。」
「……」音樂熱烈夾雜西域特有的韻味,具有異域特色的香味彌漫屋子,撩撥錦兮心底每一根心弦,卻帶不給她任何沖動。
裴玉瑤挽著錦兮圍著高台繞屋子一圈,然後手指在角落處彈奏的琴師,問︰「姑娘以為,那位琴師的琴技可好?」
錦兒順著裴玉瑤手望過去,搖搖頭說︰「琴技不分好壞,只在乎能不能打動人心,縱然擁有名琴,不能彈奏讓人感動之曲便是失敗的。」
裴玉瑤听完點頭稱贊道︰「姑娘說的極是!曲由心生,心有百感,彈奏的琴曲便賦予人的情感,擁有動人魅力,這樣的曲子才是能流傳百世的名曲。」
「……貴妃娘娘,你究竟想說什麼?就直說吧。」錦兮似乎听出一點話外之音,冷聲反問。
見狀,裴玉瑤無奈的一笑,心里搖搖頭——這個女子太,丁點異樣就能立即感覺出來。
她斂起笑意,正色道︰「姑娘,其實我是有一事想求姑娘幫忙。」
「……說。」錦兮淡淡吐出一個字。光線卻忽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扭曲,讓她的臉一半置于陰影,神情莫辯。
裴玉瑤深呼一口氣,胸月復微收,說出積藏已久的話,「我以貴妃身份……求姑娘在國宴上彈奏一曲,可好?」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他的命令嗎?」宛如一道無形的牆重新橫在兩人中間,造成隔閡的橫溝再度劃開地面,讓裴玉瑤覺得此時的錦兮,離她好遠好遠。
「不是皇上的命令!」她募得驚醒,猛搖頭拉起錦兮手,卻被她掙開,「沒錯,請你彈奏是皇上意思,可是他絕對沒有強迫你之意,他只是希望你能幫他,站在我們這邊。」
「玉貴妃您難道忘了?——我要殺他?要他的仇人幫他,您在做夢嗎?」錦兮譏誚反問。她和盛帝中間隔著十幾條人命,怎麼可能會幫他?!若不是她現在失去武功早就拔刀殺他,怎麼可能還會讓盛帝活到現在?!
她是對裴玉瑤許下承諾沒錯。但不代表她是站在盛帝這邊,她一定要報仇!
裴玉瑤看出錦兮眼底的怒火,皺眉勸道︰「玉瑤心知姑娘對皇上仍有恨意,玉瑤也不希求姑娘能原諒皇上。但是懇請姑娘能替天下百姓考慮——幫幫皇上!」因為他是天胤的帝王,江山子民都不能失去他。
裴玉瑤同錦兮小聲說著話,因為是站在屋子角落,位置偏僻。綠萼顧忌屋子里其他的人所以不敢靠但近,只能遠遠瞧見兩人在說話,卻听不見談話內容。急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正不知所措時,角落處的錦兮突然上前一步,反手扣住裴玉瑤的手腕,神情冰冷。
她嘴角緊抿,譏笑問道︰「當年,他為了百姓殺我親人,滅我家園。如今我卻要為了這幫子百姓幫他?簡直太可笑了!」要錦兮幫自己殺父仇人,簡直是天下之大謬。她對盛帝的恨絕對,絕對,絕對不會化解!
「慕姑娘!」裴玉瑤臉上露出罕見的嚴峻之色,語氣也有些許尖銳,「姑娘執意替父報仇,玉瑤不敢阻攔!但請姑娘記得——他是天胤主人,是一朝君主。若殺了他就會造成朝堂動蕩,百姓不安,敵國的馬蹄也會趁機踏破我們的土地,手無寸鐵的人民會慘被無辜屠殺,百姓流民失所,痛失親人。難道,難道你就忍心看到那一天的到來?你就願意——是因為你才造成這樣的局面嗎?」慕錦兮,你難道願意看到這些都是因你而發生嗎?
「你胡說!這一天絕對不會到來!」錦兮出言反駁,輕輕搖頭。她只是,只是想報仇。
她的腦海里倏然躍出素妍的話,倏然浮現玥冥宮遍地尸體的場景,一下子臉色慘白,她的眼楮怔怔望著裴玉瑤,又有些心虛、有些不信。
裴玉瑤卻是點頭,語氣越發急促,「我說的並非無稽之談,姑娘可知皇上為什麼要舉行這國宴?」她深吸一口氣,攏在繡袍里的手指狠狠掐進肉里,「因為眼下天胤正四面楚歌,內有衛王蠢蠢欲動,暗中招兵買馬。外有祁國狼子野心,隨時準備出兵天胤;北方雪狼國包藏禍心,隱藏實力伺機而動;而西域諸國遠水解不了近渴,只想妄圖從中獲利分出一杯羹。皇上他,只能靠自己應付這些,努力地為天胤百姓謀取一分平安,為天下維護一時和平。這些,姑娘你都知道嗎?」
她的話就像一只利劍狠狠扎進錦兮心髒,讓錦兮覺得胸口無端疼的窒息。想張開大口呼吸,卻發覺更加疼痛。腦海里不斷回想裴玉瑤為她畫出的圖景——摻插著鮮血橫流的戰場畫面。極強烈的沖擊力幾乎讓她昏厥。
「你在胡說什麼?我……不會的,這些不會……」錦兮後退半步,拼命搖頭想把這些畫面打散。可濃烈的血腥味裹挾著死亡的氣息包裹住她的身軀——這是從修羅場逃出的慕錦兮不想再面對的畫面。
卑賤如螻蟻的生命在你面前輕易逝去,生動靈活的軀體化為一堆白骨,溫熱的鮮血澆在你的臉上慢慢喪失溫度,成為比冰還要冷的液體。冤死的孤魂不斷地在你耳邊尖叫,伸出干癟的手掌捉住你的腳踝讓你陪他們一起入睡……
裴玉瑤倏然走上前扣住錦兮的手,神情悲戚猶若慘死的冤魂,「我說的都是事實,姑娘你也曾見過衛王,他的野心凶狠,想必你比誰都清楚。所以玉瑤今日求你——幫幫皇上,幫幫百姓們吧!」
求求你幫幫皇上,只有你才能幫皇上,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只要你能放下仇恨,站在我們這邊,我們的土地,我們的百姓,才能重新獲得平靜生活。
慕錦兮——拜托你!
「我……我不能」錦兮眼底閃爍著迷茫的眼神,原本堅定的信念開始動搖,她猶豫了,她退縮了。殺伐決絕的恨意似乎忽然找不到方向,堅定的目標突然失去前進道路。
她不禁問自己這麼做究竟對不對?究竟該不該放棄?
她要幫他嗎?
可自己為什麼要幫別人幫他?自己憑什麼?
……究竟憑什麼呢?
裴玉瑤見錦兮面帶猶豫,眼底泛出淚光,雙手扣住她的肩膀,下狠了力道,「慕姑娘!難道你就忍心看著百姓失去生命,忍心看到年幼的孩子失去父母?忍徐胤的土地染上鮮血,付之一炬?……玉瑤知道說服你也許難于登天,但玉瑤願意一試!只要姑娘願意,玉瑤情願拿自己命換皇上一命!只要你肯幫助皇上,我的命就任憑慕姑娘處置!」
裴玉瑤居然……錦兮震驚的望著這個願意付出生命的女子,眼珠上下掃視。從她說出這番話起裴玉瑤就已經不是從前的她了。錦兮苦笑著問,「你這是何苦?」為了他,你值得嗎?
裴玉瑤眼角浮出一抹柔情,唇角一彎,「值不值得就讓後人評說吧,玉瑤為了皇上,此生無怨無悔。」替他而死,便是裴玉瑤最大的幸福。
「……」錦兮全身如遭雷劈,身子晃了晃,胸口劇烈,嘴角溢出一縷血絲,她用袖口擦掉血漬,嬌艷紅唇先是抿成一條線,「我知道了。容我一日,明天再給你答案。」
在旁監視的綠萼眼看著裴玉瑤同錦兮轉身出閣,立刻躲到柱子後,接著僅憑自己听到的只字片語回去稟告文妃。
經歷數月,終于又重新開更了,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