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兒……」幽闕看到殿中央撫琴的女子,張口喊出一個名字。手指抬起似要抓住她的身影,卻在半空中被另一雙手扣住,然後不動聲色的拉下。
那木爾用眼楮示意幽闕,讓他看看旁人的表情——在場中有人驚艷,有人嫉妒,有人垂涎,還有的是若有所思的遲疑和一閃而過的殺機。
他默默垂下眼簾,手指握緊攏在繡袍里。
今日在場所有人的表情,他都會記住!因為,他日他會一個一個全部奉還!
首當其沖的便是無歡——隱于角落陰影處,只有眼底泛出一片冷光,臉龐生硬似鐵,目如鷹鷲不斷掃視,從錦兮到幽闕,最後到雪狼國主那木爾。
那木爾自然也感覺到無歡眼中的磅礡殺氣。這位傲立北方的霸主驕傲的昂起下巴,與無歡對視,眼神轉而望向殿中央的慕錦兮,嘴角泛出詭異的笑意。
論美貌,慕錦兮不如顏從霜;論氣質,慕錦兮不如裴玉瑤;論血統,慕錦兮更加不如昭陽公主。
可就在皇權的底座之下,波譎雲涌的爭斗中心儼然集中在這麼一個平凡的女子身上。權術、詭謀、奇兵,瞬間撕開涼薄的外衣,化為星空里最真實的踫撞,擦出的火花就如她手指琴弦,時而高昂激亢,時而晦澀隱秘。
至于那紫薇帝座之主,則伸出主宰雙手,強行改變無數星辰的軌道,把他們全部匯聚在一起。
雙星爭輝,已是亂象。將星,破星聚集更會爆發出不可預知的亂世!
而今,亂世之曲已經奏起,殿中女子微微上揚嘴角,紅裳焰唇,美人一笑,傾國傾城。
……
琴聲不斷,手指飛快舞動,撫琴女子深切感受到來自各方注意力——探詢和不懷好意的眼神讓她的各種感官紛紛調動起來,不斷掃視尋找目光的來源。
倏然她察覺到一股異別的目光,余角掃視看到一張有異于中原人的面孔,高高的顴骨,深邃的眼楮,嘴角勾勒出不羈的笑意。
正疑惑時,視線無意掃至一旁,心頓時停滯一拍!
手指僵直如同木偶,琴聲驟歇。
女子的目光直直望向右側座位男子,手指撫在琴弦。包裹周身的紅色瞬間宛如潮水退去,留下腥臭作嘔的爛泥。
百官疑惑不解,正欲發作時,一縷簫聲驀地響起,如月光流動在薄霧籠罩的大殿里,吹走各種情緒,帶著淡淡的枉然和焦急,又有種撫慰人心的作用,在天地間喃喃獨行,勾起每個人心里的附和與平靜,催促琴聲快些跟上它的腳步。
簫聲再起,音色轉亮,琴蕭合奏,透過勻稱平穩的音符緩緩綻放開來,對著風雪嘲笑,和弱小者細訴,細訴著許多情愫,許多天地合,陰陽隔,離合事,悲歡夢,過往路……
漸漸地,由最初簫聲引領琴聲,變成琴身帶著簫聲,琴蕭和鳴,無數悲愁喜悅絲絲浸染開來。
「啪…啪…啪!」
盛帝率先拍手在歸于平靜的大殿上,從四面八方緊接響起紛紛錯錯拍手聲。聲如潮水,不絕于耳。
「……」錦兮緊咬下唇,抬眸望向盛帝,瞳眸黝亮如皎皎黑珠。
盛帝抬手,露出猶在回味的表情,道︰「琴音渺渺,技藝精湛,讓人听之忘憂,你說對不對?安王?」
被點到名的幽闕垂下眸子,手放在兩膝上,淡淡道︰「皇上……所言甚是!」
盛帝看一眼坐在一旁的玉貴妃,忽高聲喊道︰「子先,你且進來!」
殿外隨即走進一個高大的身影,盔甲發出的金屬聲由遠及近,片刻就到了錦兮身後。他猛地跪下,手持短笛頷首道︰「臣裴遠,參見皇上!」
「子先吶,多年听你再吹蕭,今日沒想到卻有幸得聞。」眼楮掃視一周,文相,裴德宗的表情紛紛收進眼中,「僅第一次,子先就和裴姑娘配合的如此之好,委實令朕出乎意料!」
裴遠得盛帝如此夸獎,臉埋于雙手間,拱手垂首道︰「皇上夸獎!臣愧不敢當!」
「什麼!難道她不是?」幽闕月兌口而出,差點起身。
她不是……錦兮嗎?
數百人視線全都轉到幽闕身上,疑惑有之,驚異有之。
盛帝笑了笑,點頭道︰「不然皇弟以為是誰?此女乃是玉貴妃族妹,姓裴單名錦,善琴技,不知你可喜歡?」幽闕——相思相見不相認,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听到盛帝的解釋,幽闕瞬間臉色一緊,抬頭望著帝座的君王,眼底分明是不信,不解,不確定。
「裴錦多謝皇上稱贊!民女愧不敢當!」錦兮改盤為跪叩謝,垂下眸子里平靜無波,目光穿過失態的安王遙遙望向盛帝。她的默認等于從此告別了過往,自此成為月靈,成為裴錦,卻永遠不能成為慕錦兮——她真正想回去的身份。
「……」幽闕眉頭微簇,怔怔望著殿中央的紅影。
錦兒,到底是不是你呢?
雖然被幽闕打斷,盛帝興致仍然很高,含笑望著錦兮,似乎對她抱有很大興趣,而這些全都被文妃收盡眼底,咬牙切齒的連帶看裴遠的眼神都夾雜些怨恨。
盛帝轉頭看看玉妃,下巴輕點,然後高喊道︰「安陸,傳我旨意——有女裴氏,琴技高超,品行端惠,著封我朝第一琴師,賜黃金百兩,織錦十匹!」
「民女裴錦,叩謝盛帝!」錦兮早就預料到這個結局,神色平常叩首接旨。
殿宇深堂,明鏡般的地面襯著火紅的衣裳和一襲玄墨戎裝,傾城飛雪,綿綿無盡,萬間宮闕挑染夕陽最後一抹金光,兩行秋雁在頭頂向南飛去,呀呀叫喚著,一旁的老樹枯枝唰唰作響。從後望去,寂寥,孤獨陡然似一只無形的大手伸出地底攏上女子的衣裳,撫模上她的發。
驀地,女子回眸望向大殿——朱紅大門已在身後被關上,映入眼中的只有紅、金兩色。
素手抱琴在懷,封做第一琴師的女子微抿的嘴角此刻,卻上揚一個弧度,表情神秘莫測。
轉身,抬腳緩緩走下石階,一百零八階石階全部由整塊大理石打磨而成,表面光滑而潔白,一層一層向下走,拖地紅裙襯著雪色的地面,似有種淒艷絕美的落花成冢,化魂歸泥。
「錦……裴姑娘等等!」忽听到身後有人上來的聲音,她回身望上去,上揚下巴,露出如玉的肌膚,顏色白的讓裴遠都覺得有些不正常。
裴遠愣在原地,慌了神,許久,才反應過來,走下去,站在石階上對錦兮道︰「裴姑娘,玉貴妃命我送你去靜澹宮休息,晚上的煙火慶典可能還會請你演奏。」
錦兮嘴角一抿,然後唇瓣上揚,道︰「這樣啊,好吧……」
「姑娘……請!」錦兮的笑容讓裴遠心口不知怎的一痛,下意識避開她的目光,低頭抬手做請狀。
錦兮看裴遠這副模樣,眼底掠過一絲狡黠,不知是自嘲還是他意,笑道︰「裴將軍請!」
轉回頭間,不經意掃一眼高聳巍峨的大殿外,朱紅大門前,站立兩個身影,雖挺拔俊逸,卻面罩寒霜。
「……」紅裙劃過石階,錦兮跟著裴遠走下殿朝靜澹宮方向走去。
而他們的背後,當中一個男子手指錦兮離開的方向,驚呼出來︰「舅舅,那個女子竟然和我們一直在找的人一模一樣!」
寧文淵原本只注意到裴遠,等听到身邊人的話,雙眼忽的一眯,視線緊接掃到一旁的女子,卻只能目送那道瘦削單薄影子越行越遠,「齊兒你方才說什麼?說清楚些!」
「舅舅,我說剛才那個女子長和慕錦兮很像!」
「……」
「轟咚」一朵的紅色牡丹在夜空中轟然炸開!以全盛的妖嬈姿態滯留片刻後,星星點點凋落。
第一朵煙花揭開了煙花盛典的序幕,轉眼間皇城上方百花齊放,爭嬌斗妍!
緊接著,咚!咚!幾聲脆響,的煙花牡丹又在夜幕盛開。
忽而飛花流螢,金光耀目。忽而紅霞貫空,溫如暖陽。
帝都的百姓喜笑顏開,紛紛走出屋子站在街口駐足觀望,沉沉夜幕染上萬里紅霞,閃爍著的耀目金光,向四周擴散開來,閃閃爍爍,百花盛開,燦爛奪目,為夜空點綴朵朵璀璨紅顏。
煙火明滅絢爛,攝魂般的美麗,繚亂盈舞間,映出錦兮的容顏,清若皎月。
扭頭對望,背後的星空深邃滄緲,裴遠肌膚如玉,鎧甲森然,下巴微微收低,視線便正好與錦兮相交,眉眼里蕩漾著曖昧不清的情緒。
有一朵煙花綻放在頭頂,錦兮卻低下頭,不忍去看裴遠的樣子,轉頭望向腳下,兩人的倒影被清晰的漾在水中,波水泠泠。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但你今日在大殿上親口承認那刻起,你便是裴家人!裴遠,誓死保你周全!」
裴遠的聲音很小在嘈雜的環境里算得上幾不可聞,但足以讓錦兮明白——裴錦,自此屬于裴氏一族。與裴家榮辱與共。一旦錦兮作出任何損害裴家聲譽的事,就算玉妃、皇上再怎麼維護她,他就會毫不留情的——放棄她!
注定……要被放棄嗎?
眉眼低斂,在無人察覺處流露稍許微痛,盛裝女子闔目掩飾心底溢出的情愫,抬頭輕輕點頭,「裴將軍放心,今日的裴錦不會這麼做。」
過去的月靈或許會,慕錦兮會。可她,裴錦已經沒有資格去這樣做。
因為她已經不是了……
皇宮深處,水影朦朧,樹木娑娑,素白干淨的大理石地面映出兩個深色的黑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後。
「那個姑娘就是你拼命想要回來的原因?」聲音極小,語氣里帶些輕慢和嘲笑。
「……」
「看起來弱不禁風的,但是這姑娘活的挺好,吃穿不愁,身邊還有護衛,或許她早就不需要你了吧。」
「只要她過得快樂,身邊是誰,又有什麼關系呢?」幽闕淡淡一句就打斷那人的話。可他說的沒錯,她的確變了。
可這有什麼關系?看到她現在很好……那便好。
「……嗯?」這會兒,輪到那木爾不說話了,嘴張開一線,發出一聲輕咦。
才一天工夫眼前的這個男子似乎變得不同,在他身上似乎有什麼已悄然改變。可他來不及細想,就听幽闕繼續訴說。
「我從天胤一路逃至璇璣宮,心中信念唯有活下二字!而令我再度踏上返程的卻是掛懷她的安危。如今見她安好,我心便安……是我欠她太多,待事成之日,我自會走上前,自我了斷。」
那木爾听完頓生怒火,呵斥道︰「男子漢大丈夫心不存高志,卻將男女之事掛懷在心。幽闕,你實在太令我失望!」
因將故事了解盡數,單憑幽闕今日痴傻氣餒那木爾便出言訓斥,心中感嘆目光狹隘,困囿男女之歡不能成大事!一時憤懣淤積胸口,恨不得揍打幽闕一番,拉醒他最好,否則……
幽闕沒有反抗,更沒有出言解釋,他的眼遙遙望向僅有咫尺相隔的紅裳女子,那是一種無法忽視的絕望掙扎與黑暗即將到來的死寂。
這個華美奢靡看似祥和的盛宴已經是時代的盡頭。這片土地即將面臨從過的戰亂,那是一場將全天下拉入的死亡。等到角聲落幕,刀戟沉沙,他們還能回到最初的原點嗎?山河踏遍,風流已盡時,他,還能再听到那曲盛世鳳鳴,牽著她的手去看春日桃花嗎?
無奈最初與最終,已經散落天涯,帝宮琴艷芳華剎那,只一瞬,幽闕此生已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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