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圓,流雲淡夜,落葉迢迢悠悠蕩。
洛安城內,距離芻葉客棧遙遙十街的某客棧天字房院落內,幾顆石榴樹浮動暗香,青銅鹿形燈盞盞點亮,蒙蒙照亮院中一間涼亭。
謝嶴倚著軟墊靠在涼亭木欄,雖手不能動、身不能移,依舊盤著腿眯著眼模樣萬分大爺——左邊雪禪伸來縴長手指,仔細剝開蓮子喂入謝嶴口中;右前方一只稀有白澤披著華麗麗的衣裳依著亭柱曬月光,同時充分發揮六界書庫的功能,充分解答謝嶴層出不窮的疑問。
嘖嘖嘖,這等傷員待遇,簡直美呆了!
謝嶴一邊吃著雪禪投喂的蓮子、石榴、桃仁茶等各色茶點,一邊豎著耳朵听白衍說話。
「琵琶骨乃是一神二魄聚集之地,因而即便榭公子吃了補血回肌之丹藥,也要待明日才可恢復——」
「這蓮子雖苦,卻是落伽仙蓮百年一出,有安神補精之效——」
「有沒有捉住那道士揍一頓?這要等那只臭脾氣的青龍回來方可知曉……」
見白衍答的口干舌燥,眉頭隱隱跳動,似有罷工之傾向,謝嶴想起之前一直被擱置的問題,連忙問道,「上次白七少主說過,千石水有點化之效?」
「沒錯…經書遇千石水變色,意味著它本身有被煉化之潛能,」白衍很快憶起謝嶴所問何事,鳳眸輕眨,「你也無需一直憂慮此事,待到其他書冊集齊,全部點化之後便可見其效果。」
煉化?這麼說經書的能力等級會隨著濕書而上升?
唔,只要能力不會消褪便好!
謝嶴眉頭一松,嘎 咬著蓮子。
可是這最終效果要等書冊集齊……
想自己一路來被官兵追、被師佷捉、被在脖子上套了引爆裝置雷極環、被當做反派boss遭各派封殺、還嘗受了一把江洋大盜的穿鎖骨之刑——
嘖,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集齊經書!
謝嶴眉頭一皺,只覺蓮子越發苦得咂舌。
「我看榭公子如此辛苦,就好心多給你一些消息如何?」白衍鳳眸微彎,湛湛月色下,衣衫晃動若水月光,顯得極為俊朗善目——尤其在謝嶴眼中,這廝的閃光度簡直上升了數倍,周身霞光無數!
「什麼消息?」謝嶴兩眼亮得驚人。
「這《天地神陽轉魄還魂經》並沒有多少本,當初被青龍大鬧景陽大殿時全部落入凡間,」白衍一字一字慢慢道,「一共……不過七冊而已——」
「只有七冊?!」謝嶴瞪得眼珠子差點滾出來。
曲都知府一本,礁岩城春風樓一本,雍州城仙鸞音畫舫一本,恆華派藏經塔一本,中秋賞月時自那妖尊手中撈到一本——這五本已經入手,加上如今已經確定在西樂王府內的那一本經書……
這麼說……還差一本就……就集齊了?!
只要集齊經書便可召喚榭箏遨魂魄,只要集齊經書便可助她報仇,只要集齊經書便可以回家——
巨大驚喜猛然砸來,謝嶴登時目眩神移,只覺胸口不悶了,手腕不痛了,精氣神皆爽,恨不得現在就爬起來去西樂王府把那本經書塞進褲兜里!
不過……
榭箏遨的身體究竟被誰藏在了何處?連那雙斷臂也被收拾干淨,好似要清理破廟內的所有痕跡——
做這種麻煩事的人…莫非是榭箏遨復仇的對象?或是對榭箏遨懷有仇恨的人?不對,若懷有仇恨,只會把榭箏遨暴尸荒野,而不是這般徹底藏匿……除非那人不願暴露自己的身份……
謝嶴越想越糾結,繞的腸子快要纏成一團。
「恩公?」雪禪輕輕開口,一顆白如玉珠的蓮子捧著手心,遞于謝嶴嘴邊。
謝嶴舌頭一卷吞入,嘎 咬碎,被滿嘴苦味一嗆,眉頭驀地松開。
嘖,想這些作甚,反正集齊經書後榭箏遨的魂魄自會重新出現,到時候來龍去脈定會知道的一清二楚。
謝嶴甩甩腦袋,忽然想起之前莫名奇妙頭痛之事,正要問白衍,就見院中禁制一晃,戎睚憑空出現。
「滾!本大爺正忙著,沒閑功夫處理你!」暴躁龍吼蕩滿院,戎睚一腳踹飛緊隨撲來的幽貘族公主。
「嗯啊……」蒲如嬛捂著被踹的胸口,面如春潮唇如蜜,很快靈眸含水滾了回來,「奴家好不容易跟上你,如何會離開——」
話語未盡便被某青龍一袖子揮到一顆石榴樹下,轟的入地數丈,終于暫時消停。♀
戎睚長吁口氣,竄到涼亭拎起謝嶴,閃身到主屋內,劈頭蓋臉一頓呼喝。
「你這呆子!還未養好傷就在院子吹涼風,難不成以為你這脆弱的身板與本大爺一樣萬物不傷?」
謝嶴被吼得耳朵抖了抖,「可是今晚夜色正好,不在涼亭賞月豈不是太可惜……」
還未說完,謝嶴就被拎著一同坐在了西窗邊的矮榻上,身後一片溫暖。
「這樣便可以了?」幾分慵懶嗓音在腦袋上方響起,溫熱氣息拂過發旋,左邊一條長腿懶洋伸直,右邊一條長腿屈膝抵著窗框,熟悉強悍氣息幾乎擁了滿身。
意識到自己坐在這只青龍懷中,謝嶴渾身僵硬,恨不得立刻從這隨時生火起灶的地方挑出,奈何如今一神二魄尚未穩固,身體動一下便是頭暈目眩,神智一恍,只好繃著神經萬分忐忑坐著。
忽然,下巴被兩根有力手指抬起,傾色容顏幾乎遮了滿眼。
「張嘴。」
蒼青發絲渡上一層蒙蒙月光,幾縷滑落下來,半遮著細密睫毛,金眸純粹而專注,沉靜而深刻,宛如自劈一界,獨守至寶。
謝嶴卻是大驚失色,「咦?!戎…戎睚…我今日消耗陽氣太多,氣血著實不足,不如明天再給你……唔!」
一顆紅彤彤的藥丸順著張開的唇齒塞入,戎睚伸手在謝嶴脖頸某處輕彈,那藥丸立刻順著喉嚨滾下。
「補氣的丹藥?」謝嶴覺察到肚子里有一團暖洋流經四肢百骸。
戎睚一手握住謝嶴手腕,確認充沛靈氣流動,「萬壽草還丹,吃一粒,可長五百年之壽。」
「……咳咳咳——!」謝嶴頓時被口水嗆到一陣猛咳。
五、五百年?!
那自己回去原來的世界後豈不是會被當做妖怪了!!
「髒死了!」戎睚一臉嫌棄瞪著謝嶴濕潤潤的嘴巴,伸手招來面盆架上的一塊干淨方巾,在謝嶴嘴巴上一陣猛擦,「雖只有短短五百年,不過你這呆子放心,我定會找到其他靈物,助你延命!」
听到青龍如此信誓旦旦保證,謝嶴臉色卻是煞白煞白。
連‘本大爺’的口頭禪都忘了說……這廝到底想要吸自己的陽氣多少年!
忽然,在謝嶴嘴上擦拭的動作輕緩下來,握著手腕的力道緊了緊。
「若再經歷一次……這種事情……」
身後嗓音低沉下來,謝嶴微楞之下,手腕被捉著抬起,只見蒼青發絲如碎月滑落,側臉線條絕美似天地雕琢,青龍低下頭顱,唇角相觸那道殘留血痕,留下一串溫熱濕痕。
「這種事情……」
某人形青龍喃喃低語,一雙金眸似是絞碎了月光,星點零落,竟顯出絲絲……沮喪?
謝嶴心口撲通一跳,狠狠眨了眨眼皮,眼神瞬間驚悚,好似看到了一只肉食系霸王龍在為自己踩扁的青菜苗傷心!
「…那是什麼奇怪眼神?」戎睚緩緩抬眼,濃密睫毛扇起的弧度翩然動人。
「沒…沒有……」謝嶴飄開視線,一張臉莫名熱騰騰。
戎睚眯了眯眼,「本大爺忽然想起,你之前所穿的那套衣衫並非你的衣物——」
「呃——」謝嶴額頭一滴冷汗飄搖。
「本大爺隱隱記得,那身衣服是你那門派的款式……」金眸泛出一絲狠厲,「那衣服比你身量長,原主定是比你身形高大之人——」
「這、這個……」謝嶴額頭神經突突直跳。
「莫非那就是不知廉恥與你共處一夜的女子!」
「咳咳咳……」謝嶴滿臉通紅猛咳。
「快說!還不給本大爺老老實實、一字不漏、分毫不差的從實招來!」
「此事解釋起來有些復雜,不如明日一早再說哈哈哈……」
「本大爺有得是時間听你說!」
「……呼嚕嚕!」
「……你這呆子再裝睡本大爺就立刻咬了你!」
如鏡銀月下,吵吵嚷嚷之聲透過屋檐,穿過院內,靈秀華美的女子站在一棵薄艷石榴樹下,繁花衣裙卷纏樹干,綴火緋晶步搖隨風微晃,如夢靈眸幾欲粘滯在主屋西窗。
竹篾軒台上,自她相識起便從不親近六界任何生靈、慣常獨來獨往的青龍此時懶散屈腿,遮去大半窗扇,似是劃出一方界限分明的空間,嚴嚴實實遮擋外界窺視,又似阻擋懷中之人好奇探向外界的視線。
簡直像是……希望這天地間不再有他人他物……打擾分毫。
蒲如嬛遙遙望了一會,眸中閃過絲絲幽色,朱唇忽而一勾,閃身消失。
「煙籠涼夜星火明……倒是不錯的夜色……」白衍抬手倒茶,目光飄過主屋,似是被石榴樹片片落葉迷蒙了雙眼,鳳眸輕轉,望著亭外樹梢淡抹疏影,彎唇一笑,抬手一飲而盡,「有此等夜色為伴,歸去時倒也不至于太過無聊。」
「白七少主要走了嗎?」雪禪驚訝道。
「不能久留……」白衍笑了笑,俊朗眉目有幾分無奈,幾分迷茫,喃喃重復,「不能久留啊……」
……
一日後,西樂王府外——
謝嶴蹲在王府後門牆角,揣著一本‘大力神拳’心法默背,等了半晌,終于見到小王爺走了出來。
「這是你要的經書,小王說到做到——」蕭世寧從袖中把經書掏出,還沒捂熱就被謝嶴一爪子搶走,哼了哼,倒也修養甚好的拍拍手,「小王試著用你昨日送來的靈石畫了一副人像畫,雖手腳不能動,神態卻靈活許多……待小王再磨練磨練畫技,或許有朝一日真能畫出能動能笑之人……」蕭世寧有些得意邀請謝嶴,「你可想去小王的畫室看看?」
那靈石是謝嶴昨日托臨行前的白七少主尋到、又借助一名施了**術的侍衛送了進去,本就是為了能夠順利換得經書。如今經書入懷,加上面對這曾中了暗招的西樂王府有些發 ,謝嶴立刻搖頭,「不了,時候不早,我今晚還要啟程離開……小王爺,後會有期!」
謝嶴抱了抱拳,轉身正要離開與前街茶樓蹲點的青龍匯合,不想腳下一頓,低頭瞅瞅,只見一只昂貴錦帛鞋履踩在自己洗的干干淨淨的褲腳上。
「小王爺?」謝嶴陰陰磨了磨牙。
「……前一日,在朱招派究竟發生了何事?」蕭世寧抿了抿唇,眉宇藏著幾分少年老成的沉穩,偏又有些固執盯著謝嶴,「為何小王回過神來便在一塊窗板上漂浮?那朱招派為何會被大水淹沒?彼時全派上下忙著除水,若不是有一位從空而落的俠士救了小王,小王恐怕——」
「朱招派以外的人…救了小王爺?」謝嶴一愣,本能張口問道,「是誰?」
沒等小王爺回答,原本悄無聲息的牆角忽然出現一道人影。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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