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教授眯眼細看,同他打招呼的正是衣大夫去應聘的那所民辦婦科醫院的董事長。
董事長忙給客人讓座,熱情的說︰「我們醫院有幸,招聘到你的夫人衣大夫,而你又是林飛的老朋友,這真太巧了他沒有用「您」,而是用「你」,可見他的待客真誠。
正在廚房忙活的林飛,回到客廳,正準備給兩個男人彼此介紹一下,見他們談得很熱絡,方得知醫院招聘到的一位副院長,正是艾教授陪同來溫州的朋友,而且還是艾教授夫人。林飛心里生出一絲疑惑,艾教授尚未完全同女弟子了斷啊?但很快想通,按照現代人的理念,原本不須待一根線斷了再接另一根線的,何況那並非是經法律染過的線。
林飛的男友說話很坦率;「因為衣大夫的聘任,還要通過董事會,所以,今天就不請她來了
林飛是巧手,自己弄了幾樣菜,又讓酒店外賣的送來幾道精致的葷菜,三個人打開一瓶紅酒,晚餐在濃濃的家庭氛圍中進行。一瓶下去,又開一瓶。酒至半酣,男主人舉杯︰
「艾教授,我這一杯敬你,你能放下教授身架,幫助一位撿破爛的老人抬破爛,你是最美教授
艾教授回敬︰「敬你老父親一杯,晚年不圖享受,不講面子,揀破爛支助窮孩子上學,他才是最美老人
艾教授這一說,男主人長嘆一聲︰「外面人說我是不孝子,讓老父親撿破爛。林飛要接老兩口來這里住,父母死活不願意。我終于想通了,還是隨父母所願過的生活吧,哪怕他去討乞,像武訓行乞興義學。他說,為善最幸福,施舍長壽。父親的退休工資大部分濟窮了。我辦這家婦科醫院,老人一百個贊成,多次囑咐我少收費,窮人免費
當晚,艾椿將白天所遇告知衣裳大夫,兩人長久的唏噓一番。艾椿說︰「看來,你這次應聘是鐵板釘釘了!」
「自從認識了你,關鍵時候你總為我助力衣大夫有些激動。
「你看現在我穿這身衣服,可配走你身邊?」艾椿笑說,他沒有接衣裳的話,晚年他習慣低調。一個邊緣老人,形容漸趨枯丑的老人,高調可能更丑。
衣裳在燈下細看艾椿身上的一套中山裝,嘖嘖稱贊︰「這是紅都高檔中山裝,純羊毛的男士裝,價格不菲!經你一穿,美輪美奐啊!」
艾椿望了下衣大夫,覺得她來溫州後的幾天,漸變年輕,有著少女般的朝氣,抒情的說︰「看來溫州屬于你,這幾天你精神特好,你才是美輪美奐呢
「也許是南方氣候溫潤,感覺就是舒服得多
「不早了,明天你還要忙艾椿稍有遲疑的站起來回自己的小房間,覺著背後有粘磁的目光。
艾椿買的是第二天夜間十點的快車。衣裳大夫一定要送行︰「你陪我來,我能不送你?只是今夜沒人守在外間了艾椿听得語氣間有些微傷感。
「以後有空還來給你值班艾椿笑著說,他心里也有別離意,但不願兒女共沾巾。
「不奢望了,我已知足。朋友的‘朋’,是兩個‘月’子,互不交叉。而這‘月’呢,沒有熱度,只是銀輝交映。老祖宗發明這個‘朋’字,就是告訴我們朋友相處之道
艾椿仰望天上的一輪殘缺的月,確實是冷月,因為有霧霾,顯的依稀,不免添了一層惆悵。
「大夫,你成了漢字釋義專家了艾教授說。
「人生在世,即使你有很好的親人和朋友,但歸根結底,你還是你,本質上是獨處的。許多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不習慣自己同自己相處,成天抱怨孤獨。不過,同你在一個屋頂生活的幾天,還是有種幸福感,只是這幸福太短暫
「所有的所謂幸福本來都很短暫,持久的幸福也許就沒有幸福感。這幾天,看到並感受到真實的可敬的你,我已很知足
「我說的短暫,並非短命,我把友情濃縮在心里,一樣有天長地久感
艾椿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學有專長的中年女性是棵堅強的蘆葦。人的堅強是有著人文理性思想打底子的。
離開溫州,到家不久,首先關心的是書店,不知這幾天外出,巫紅獨自經營的如何?書店門口多了張小桌子,上面放了兩個水瓶和一個水壺,和幾個一次性紙杯。桌前有塊小橫幅,用毛筆上寫著柳體楷書︰「免費供應開水水壺上掛了個小牌,上寫「淨水」。
正有個騎摩托的中年男人在倒熱水,摩托座上放著一本顯然才買的錢穆的《人生十論》。
「您挺會買書艾椿同買書的人搭話。
「這個小書店不俗,書店為過路人提供衛生的免費飲水,怕是全國第一家。我是受了感動買了這本書
「錢穆的《人生十論》也值得買下,你還是有眼光的艾椿夸顧客。
「書店的服務員挺有氣質,服務員不在年輕說完,顧客朝艾椿點了下頭騎車走了。
顧客這麼一說,艾教授才發現巫紅就是挺陽光,上身著豹紋針織衫,配一條淺玉色不是太緊的褲子。樂意的工作能給人舒展。
巫紅見是艾教授回來了,高興的說︰「經理,你回來了
「以後別這麼叫。我看這代經理還是你來當艾教授說,「你這學雷鋒學得好」。
「也沒想到是學雷鋒,有兩回過路人問我討水喝,我就從家里搬來個小桌和暖水瓶和燒水的壺。一天也不過燒兩壺水
「這很好!」艾椿看了下這幾天的銷售,營業額徑直往上串。
令艾椿高興的是,巫紅的精神狀態明顯大好,這人是應該忙乎的,忙乎著一件有意義的事,一定充實著精神。艾教授確信巫紅根本上就不是精神病人。
艾教授對巫紅說,他有事恐怕還得外出。巫紅說,你只管忙你自己的。
于是,艾椿在家略微休息兩三天,便要奔河南柳留梅支教的地方。臨行前的下午四點,他想同巫紅告別。走近書店時,見便民桌前有位青年在喝水,書店里傳出悠揚的揚琴聲。想到巫紅家的牆壁上掛著的那把揚琴。琴聲杳然,似叮咚流泉作響。
艾教授就沒有驚動巫紅。在路邊的小書店里,顧客一邊淘書一邊聆听悠揚的揚琴聲,不失是在鬧市中的一種享受。
火車是第二天早晨到達鄭州,天還沒有大亮,艾教授打算在這里停留一天,拜訪以前在一位高教界的朋友,主要是看下他的妻子。他沒有正式見過這位朋友的妻子,但一直心心念念。艾教授上大一的時候,高校反右派斗爭已近尾聲,有回他溜到中文系畢業班去旁听一次處理右派的會議,見一位高個子站在黑板下,面對大家,他的腦袋卻沒有耷拉,而是略微昂起,偏向窗外。艾椿一驚,這個右派就是自己入學時,迎接他的是一位大哥哥般的老生,給艾椿背著行李,一直送他到半山腰上的宿舍。他的姓很罕見,姓「軍」,大家稱他大軍,生于關公的老家,山西運城人。當時宣布開除大軍團籍、學籍,這時候教室騷動了一下又突然什麼聲音都沒有。艾椿也感到有種窒息,因為這位「軍」姓右派,從頭到腳都很善良的樣子,而且父母都是農民,艾椿有切身體會,農民家庭的人上大學很不容易,而且他都快畢業了,實在可惜。一會,听得一聲巨響,艾椿抬頭一看,只見大軍倒在地上。似乎好久,見一位嬌小的弱弱的女生上前吃力地扶起大軍,讓他無力的碩大的腦袋靠在她的胸前,只見她的白色上衣逐漸顯紅,原來大軍倒地時腦袋跌破了。這一幕如立體雕塑留給艾椿太深的印象。後來,艾椿在路上見大軍腦袋上纏上了白紗布,旁邊是那位嬌弱的女生。大軍離開大學時,艾椿特地同他見過一面,在黃昏,艾椿隨手送他一支鋼筆,那小女生也在,夜色朦朧中,艾椿覺得大軍身邊瘦弱的女生很美,見面是短暫的,告別時女生遞給艾椿一小包東西。回到宿舍,打開小包,是八顆水果糖。一年級暈董的艾椿,尚不知八顆水果糖的意義,後來方逐漸讀懂八顆水果糖。
艾椿一直想,大軍那位縴弱的女友,內心一定有股強大的力量,對抗者強權,那可能不只是愛情的力量。
艾椿得知大軍在鄭州,還是從省老年報上的一篇文章上得知的,文章中涉及大學生中反右派的一個細節,宣布對一位右派的處分時,右派暈倒在地,有位小女生義無反顧的上去扶住——這同艾椿學生時代遭遇到的一樣。
艾椿按照老年報提供的大軍退休的單位,按圖索驥,找到了那所高校,去退休辦公室一問,一位女干事很熱情的帶艾椿去了大軍的家。
「大軍,還認識我?我是小艾,我入學時,你給我背行李到山上的宿舍
「記得,沒忘記老弟,你送我的一支鋼筆還在
艾椿還能找到當年大學生大軍的輪廓,高個、四方大臉。其余的青年元素都被老年所吞噬。
大軍將艾椿引進書房,書桌上放著三本關于日本的書︰王雲生《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山本七平《何為日本人》、魯思《菊與刀》。作者分別是中日美三國。
「我在研究日本。日本這個民族崇拜皇權,崇拜皇權的民族往往又崇拜強實力,同時另一面有一種隱性奴性。日本社會看似民主體制,但是實行的是精英專政,一小部分上層精英為社會領航。這部分精英的血統基因始終是霸性和奴性並存。對比他弱的國家民族實施霸性,也就是軍國主義吧。對于美國和俄國,尤其對美國,則現出奴性,因為日本受到美國和俄國的沉重打擊還記憶猶新。在歷史上,中日關系,日本基本上是搞的是蛇吞象。甲午一戰,清政府的無能乏力畢現,統治日本的小部分精英,就一步步實施蛇吞象戰略。直到目前日本依然自以為是亞洲老大,因為歷史上亞洲國家中,沒有誰能給日本強有力一擊
艾教授發現,中國的老年人,大都關注日本的動向。
「如果不是二戰的背景,以當時日本的兵力和武器,美國和俄國怕也難以單獨給日本打翻在地。應該說是世界的反法西斯共同的力量,打敗了日本。只不過美國和當時的蘇聯,都給了日本特別沉重的一擊罷了。一個偏體鱗傷的傷者,記憶中是給他最重的打擊處艾教授說。
「你說的有道理。甲午戰爭之前,被譽為好戰的李鴻章卻不主張同日本開戰。李鴻章對戰爭的殘酷領會深刻,這是他在對太平天國的戰爭中形成的。他有很敏感的戰爭思維,意識到洪秀全的太平軍已經是遍體鱗傷了,清軍能夠從各個角度打擊太平軍,所以李鴻章敢于帶領他的淮軍勇猛作戰艾椿喝了口水,繼續說,「在對日本的戰事上,當時執掌清朝樞機的李鴻章頭腦還是清楚的,因為這時的日本並非遍體鱗傷,經過明治維新的改革後,國力大增。面對日本的挑戰,李鴻章主張相持,不主張對抗開戰。假如慈禧能夠听李鴻章的意見,不被主戰派所左右,不至于一敗涂地
大軍說︰「我同意你的意見,即使現在我們國家已經不再是百年前的虛弱,尤其是有中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國防軍,但是,即使中日因故矛盾尖銳,我們也應避免戰爭,一戰定乾坤的思維不適應今天的世界政治。有遠見的日本人,他們也看到了中日間不應戰爭
「日本國內右翼鼓吹中日遲早有一戰的論調,是因為目前日本背靠美國,過于猖狂
「有個問題我一直在考慮︰日本人那個靖國神社,其實就是錄鬼所,把所謂為日本國做出犧牲成鬼的名字,記錄在案。日本人喜歡拜鬼,據說生前即使作惡多端,死了也就了結,不再糾纏,生死二元論,不像我們生死連在一起,生死一元論。但我想,我們不必經常抗議,你越抗議他越來勁,一副小樣,我們稱其為小日本還真是事出有因。去年我到杭州,瞻仰岳廟,廟門前有秦檜等奸臣的跪拜的鐵鑄像,同行的我的二十歲的外孫女回來後給南京日軍大屠殺紀念館寫了一封信,建議在館門口,放上幾個日本侵華大戰犯的跪拜鐵鑄像,讓中外去日軍大屠殺紀念館的人,踢上幾腳
「這叫你拜你的,我踢我的。年輕人記住中國近代的國恥很有必要
「外孫女正讀大一,她問我在南京日軍大屠殺紀念館前放幾個日本侵華大戰犯的跪拜鐵鑄像如何?我沒反對也沒贊成,只說,我國是文明大國,應有大國胸襟麼大軍說。
「假如民意測試,我看會獲得50%以上贊成
「主要是日本侵華時期對中國人加害的太狠。而他們的子孫後代又不願留住記憶。我去過德國一趟,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德國人不忘德國曾經帶給人類的災難。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罪行不只是寫在德國的教科書上,而且是想方設法通過其他形式深化記憶。我發現德國街面的路上,埋著一個個小銅牌,豆付干一塊大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上面刻著被希特勒法西斯屠殺或傷害的猶太人的名字,生卒年月,死在納粹集中營中的時間。這銅牌的附近,被害者一定在這附近的房子里住過。為了能不能埋這銅牌,德國每個城市听取民意,慎重的作出決議︰即使死難者住過的房子已經易手他人,死難者的後人,仍可依據當年的戶口記錄和集中營的死亡記錄,在房子前買下銅牌以作紀念和控訴。當時,我為德國人民對歷史的深重記憶的品質而大為震驚!」
艾椿沒想到同大軍這難得的一見,竟是談中日關系和德國。
「見見你的學長吧!」大軍說,他帶艾椿進內室,見床上是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大軍拍拍他的寬額︰「老了,你學長zha大姐散步去了
回到客廳時,見推門進來一位包頭巾的女人,提著菜籃,顯然是家政。她的後面是一輛輪椅,里面坐著一位身軀有點臃腫的老嫗,滿臉的皺紋,頭發花白,兩眼混濁。精神還好
「這位是我們的師弟,當年他入學時,我把他送到山上的宿舍,是他送我農場改造前,送我一支鋼筆的大軍貼近老嫗的耳朵說。
她不住的點頭,和善的對艾椿笑,輕聲的說︰「難得您來,您還記得我們
「記得,記得!」艾椿說,「zha大姐,您好!」艾椿也不知道大姐的姓是什麼字。「閘」、「查」、「扎」這三個姓中的可能性大一些。
「你zha大姐學生時代的草帽舞跳得不錯大軍說,他的意思是說,夫人當年曾經窈窕。
她羞澀的笑了一下。人的衰老總是很殘酷的掩埋曾經的青春。艾椿記得,當年宣布對右派分子大軍的處分時,他的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友以輕微而堅定的聲音宣布「今晚我和大軍訂婚」來表示抗議,那時艾椿只是從背後看到她,背影是那麼的嬌小。後來他一直沒見到她。幾十年之後,見到了她,竟是個風燭殘年體態一點也不嬌小的老嫗。歲月無情!天地都會老去,何況人乎?
艾椿偶然抬頭,見牆上有幅畫,是印刷品《草帽舞》,作者是美術家閘遠翔,他是著名的畫家。艾教授立即意識到大姐姓「閘」。將這幅畫掛在牆上,可見大軍選擇的眼力。
兩人坐定。家政給兩人換了茶︰「艾教授,真沒有想到在這了能見到你
艾教授定了定神,這不是葉酸妹嗎?剛才她包了頭巾,也沒好意思細看他。艾教授握住她粗糙的手,她像遇見親人似的不住的掉眼淚。
「你們認識啊?太好了。今天得慶祝,你們談,我再去買點喝酒菜大軍下了樓。
葉酸妹對女主人說︰「大媽,今天散步時間長了,你去躺一會吧
女主人點下頭,艾教授站起推著輪倚,覺得份量不輕,遠比他當年推病妻的輪椅重,也許可能是自己不再當年。進了臥室,老人要自己站起來上床,只見個子並不是很大的葉酸妹將老人輕輕一抱上了床。老人笑著說︰「就你力氣大葉酸妹給老人蓋上薄被,帶上門,同艾教授進了客廳。
葉酸妹告訴艾教授。她來鄭州打工才一年,先前去過廣州,那里太遠,有事回家不方便。後來在周口市里搞保潔,工資太少,才來的鄭州,踫巧遇到軍先生找家政。我還是走運的,踫到了好人,軍先生老兩口是大好人。
「不是生了兒子?你出來兒子怎麼辦?」
「家里實在太窮。孩子爸一直不讓我出來打工,他也不願意去南方干活,有時沒辦法他去賣血
「賣血不行,還是打工比較穩當。他還是不放心你?」
「他一直不放心,現在他也管不了許多。我對他說,你看不住我的,要走我有辦法,但我現在不會走,兒子還小,我要走,小姑也有理由回來,雖然小姑同我哥恩愛著呢。但換親協議我不想破壞
「你是有良心的人,會有好報的艾教授明白,如果葉酸妹離家,這個家就散了。你自由嗎?你幸福嗎?之類的問號不是隨處可以拋灑的。許多人就只能或者說自覺的生活在不自由不幸福中。
艾椿一天都在學長大軍家盤桓。因為是第二天早晨六點的的汽車,大軍一定留學弟在家睡︰「別去旅館花那錢,有那錢還不如給你女弟子支教的學校的孩子買些紙筆。再說我家里床上干淨著呢,有幸找到個勤快人,家里什麼都整的干干淨淨。我身上的衣服也從來沒有這麼干淨過,兩三天就一定要給洗一次大軍對葉酸妹的贊揚溢于言表。
這使艾教授立即想到了秦根,因為身邊沒有女人,加上自小生活在缺水的西北養成的隨意,以及老年人的無力,他現在的個人衛生實在是乏善可陳,上衣的菜汁、粥痕、油瘢處處,一頂帽子像從灰堆里撈出來的。哪像妻子謝晴在的時候,全身上下利利索索。沒有了女人,男人才真正如賈寶玉所說︰男人是土做成的。
大軍兩口睡得早。艾椿本想在晚上向學長了解他右派以後的生活,不用說是坎坷的,中國社會向來「缺少撫哭叛徒的吊客」,這是魯迅夫子說的。右派差不多是半個叛徒,同情的人不會多。但是大軍沒有說他的坎坷,即使艾椿有意提示,他也繞開。從苦難中過來的人,要麼對經歷的過去喋喋不休,要麼守口如瓶。後者的神經更為堅強。不過,從他能夠在高校從教,能夠出國考查,晚年的精神面貌還不錯,說明他這一生中總算還遭遇公正。
艾椿洗完腳,葉酸妹將洗腳水倒去,又端來一杯熱豆漿。她的利索不亞于紫蛾。
葉酸妹看著艾教授喝豆漿︰「軍先生兩口愛喝豆漿,原先是去外邊買的,稀稀的還貴。我來了後,讓軍先生買了豆漿機,自己泡豆子打豆漿,放少許糖,說是比買的好喝
「你就安心伺候老兩口吧艾教授說。
「哎,怕伺候不長葉酸妹輕聲說,神情有些黯然,她停了會,用手指蘸了灑在桌上的豆漿,在桌面畫著三個符號︰hiv。
艾教授一驚,但沒表露出來,也用豆漿寫︰是你嗎?
葉酸妹搖搖頭,嘆了口氣︰「你早點睡吧,明早我喊你,安心睡她讓艾教授簌了口,送他到小房間,關上門。艾教授坐床上,她坐對面的椅子上,輕聲說︰「艾先生,是我家那口子,以前賣過血,前年有癥狀,檢查是陽性。否則,他還不允許我打工。只是這種事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對軍先生兩口說呢?」
艾教授說︰「至于要不要對軍先生如實相告,暫時不必。不過你應該有正規醫院的體檢表,」
「這個有的。因為可能搞家政,來這里的第二天就想到弄個體檢表。先前市里去我們那里的醫療隊里,有位王醫生在市醫院工作,我找到他,沒花錢給我做了體檢,除血壓稍高些,別的都正常。這張體檢表,我給軍先生看過
「家里的孩子誰帶?」
「他爺爺,女乃女乃多年前早不知去向了
「孩子爸現在怎樣?」
「反正在吃免費的藥
「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村里像我這種情況的有幾個,女的都走了,有的拿了離婚證,有的是麼也不要葉酸妹說,「我也不完全是因為換親沒有走。他也很無奈的說了,我走不走是我的自由,但是兒子得留下。我想,現在我如離開他,對他的打擊太大,再說,如我一走,家里斷了經濟來源,一個六十以上的老人,一個病人,一個孩子,光靠三個人的低保根本不行。還有,孩子快上學了,我一走,怕學都上不成,以後村里又多了個像他爸一樣的沒受過教育的文盲,出去打工,弄不好在外為非作歹葉酸妹真是中國傳統中的善良女人。
艾教授不禁驚秫又肅然。眼前這位曾被劫持到貧困山區的女人,所思所慮的某些方面不亞于國務院總理。
第二天凌晨五點,葉酸妹把艾教授叫醒,洗漱完畢,喝了一碗熱豆漿吃了一個肉包。這時大軍也起身了,他說要晨練。葉酸妹把一個布袋塞到艾教授包里︰「里面有軍先生買的面包,留你路上吃的。另外,還有一件毛線背心,本來是我給軍先生打的,你拿去穿,山里早晚天氣涼。我這里再給軍先生織一件因為要趕車,艾教授不便再推讓,說了聲謝謝。
大軍送了一段路,便去晨練,葉酸妹一直送他到車站,並且看著客車開了才揮手離去。艾椿的眼有些濕潤。他明白,葉酸妹對他的依依之情,包含了她對多卿的舊情意。
到了西華縣城,打听去柳留梅所在的學校,班車已經走了,只能在縣城停留一宿。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方想到肚子餓了,掏出葉酸妹給帶的干糧,小布袋里有四只葡萄面包。還有個白色塑料袋,是件鱔魚黃線衣。面包很對胃口,酥酥的有幾顆葡萄。吃完了兩只,喝了半杯水就覺得飽了。
正想到街上轉轉,接到柳留梅發來的短信︰暫不必來此。艾教授迷糊了。出發前他告知女弟子,近期去西華。為了給她個驚喜,他沒有說已到鄭州。如沒有在鄭州停留,現在已經到目的地了。
進還是退?到了家門口,還能不進家?艾教授還是決定去柳留梅支教的那所學校。
進校後,正想找人問學校的辦公室在哪里時,一位女青年向他走來︰「艾教授,真是您嗎?」艾椿一看,不是別人,正是苟經理的女兒小簡。小簡把他迎到她的住所,住所在簡易平房內,里面放了兩張床,中間用蘆葦干隔開,成兩個隔與不隔的小空間。
「你怎麼來這里?」小簡給艾教授倒了半杯水,艾教授渴了,飲去一半,覺得有點苦味。
「這里的水堿味重,丼打在鹽堿地里
艾椿記得,年輕時他在淮河邊上的農村搞「四清」,他落腳的皇村,那里的井水是甜的,這可能是那里的姑娘膚色特別好的原因。他望了下小簡,覺得她的臉色有些黃。
該回答小簡的「你怎麼來這里?」的問題,艾椿笑說︰「來看你的呀!」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我還沒對老爸說,一定是沈園阿姨告訴你的吧小簡說,「我來兩個月了。因為我的碩士論文是涉及農村教育,要搞些田野調查。沈園阿姨就說服我來這里,一邊幫著上點課,一邊搞調查。來這里是來對了,我們的柳校長可是位能干的校長,準確的說,她是代校長。認識她很榮幸
「校長的大名?」
「柳留梅,‘留‘是留侯世家的那個留
「真是歷史系出來的,說話的歷史味濃濃的
「梅字呢?他年得在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你一定是牡丹亭迷
「柳校長的名字好,人也真的很好,像個黨員
「這麼說,還有不像黨員的黨員?」
「那多得很!一批批前赴後繼的貪官,不就注釋著不像黨員的黨員多多
「不談政治,你帶我去見柳校長
「柳校長不在學校,前天她進城開會,突然身體不適,縣醫院讓他住院,听說是盲腸炎。
艾教授,你來得好,今下午有柳校長兩節語文課,她電話給我,要我代她上,這不是趕鴨子上?」
「文史不分家,你一個歷史系本科畢業在讀社會學碩士生,給中學生上幾節語文,還是沒問題的
「艾伯伯,還是您上吧!」小簡懇求,「快吃中飯了,吃完飯先休息一下。我去打飯
中飯打來了,有一份咸菜,一份豬肉燒蘿卜,肉很少,還有一碗青菜湯。主食是白面大饃。也許因為餓了,艾椿覺得飯菜可口。
「這是柳校長來了建起來的食堂,請了一為農民工,有教師輪值幫廚,除了給單身教師做飯,還給學生熱飯菜小簡說。
下午的課,艾椿看來是推不了。小簡把課本拿來,要講的課是朱自清的《背影》,老掉牙的課文。可老掉牙的文學,不等于老掉牙的人。文學中的老經典不能輕視。台灣余光中對朱自清的散文有微詞,那是見仁見智。
學生見是一位爺爺般的和善的氣質高雅的老教師走進教室,興奮起來。
艾教授見牆上寫著︰父生我身,母鞠我身。這兩句話是韓國鄉學中的課本《四字小學》中的,哪位老師把它移到這個中國落後地區的教室內?不過《四字小學》中的內容,都是儒家老祖宗中國孔老夫子的思想。韓國歷史上思想界長期皈依中國,重視儒學。
「這母鞠我身中的‘鞠’子怎演講?」艾教授提問。
「是撫養的意思七嘴八舌。
艾教授滿意的點點頭。然後按常規逐段講解後,提出了一個問題︰「大家想想,為什麼作者要寫父親的背影?因為父親的背影觸動了作者。那麼我們想一想,你覺得你的父親的什麼地方最能觸動你?大家用十分鐘寫一下
听得教室里有輕微的春蠶食葉聲。
十分鐘過去,艾教授說︰「能不能把你們的小作文讀給大家听一听?」
也許是艾教授慈祥的爺爺樣,也許是柳留梅的培養,課堂還是挺熱烈的,沒有一般農村學校的學生那麼拘謹。
一位男孩舉手,他念︰「父親的背是佝僂的,是長年打工累的,或是他個子高。他每年春節前回來一次,回來時滿背駝著雜七八啦的年貨,離家時,背上的蛇皮袋里總又馱點路上吃的干糧什麼的,因此,父親似乎沒有背影。瘦高的父親兩條細腿給我的印象很深,一前一後機械的緩慢的行走在山路上,消失在山的拐彎處。想到父親背著蛇皮袋,邁著疲憊的兩腿走半天山路,方能到車站,我的心跟著累
跟著一位扎辮子的女孩站起來念︰「我已沒有父親,她得矽肺病走了兩年。父親在世時,每年能回來幾次,因為女乃女乃身體不好。父親每回離家去煤窯時,我在家是時都要送一陣,我們父女並肩而行,父親不讓我走遠,然後他走走就回頭,一只胳膊不住地在空中搖著。我每每想到父親,眼前就會出現那兩條向我揮動的胳膊
艾教授不由得一怔,女孩的父親是矽肺病犧牲者,這里應該是里新密縣不遠,那里有位張海超得了矽肺,找他打工的單位打證明,受到拒絕,一家醫院為張海超開出證明的又不被承認,張海超自己爬到手術台,開胸驗肺。這一事件受到舉國關注。
還是一位女生猶猶豫豫的舉手,艾教授示意她站起來。她卻沒有,教了一輩子書的艾椿立刻意識到女孩一定有不站起來的理由,事後了解到她的腿部有嚴重殘疾。這就叫體貼!
我們的生活中生硬的冰冷的強制命令過多,柔軟的溫暖的體貼太少。
尊敬的讀者︰親們的吆喝支持下,《今》文已經「上架」,我將抱病抒懷,奉獻精品。《今》文不是老朽寫出來的,是親們讀出來的。沒有親們的厚愛,就沒有老朽的創作生命!後續《今》文章節,真實又夢幻,您將不虛此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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