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山路十八彎,還真不是假話,導演們的村子在山中月復地,倆人必須沿著山路,一路下行,才能抵達。幸好,這山路至少已經開拓出來,不然需要各種攀爬,估計來回得一天的時間了。
導演走慣了山路,不覺得累,腳程還快,她時時轉頭,就怕住慣平原地區的錦瑞跟不上,但是讓她驚奇的是,錦瑞的腳程非但不比她差,反而還略比她快些,原來她看錦瑞皮膚白女敕,禮拜天還能買那麼多稀罕的零食和水果,家里條件肯定不錯,這家里條件好的孩子大概都是吃不得苦的,卻不料到錦瑞的體力這麼充沛,讓她對錦瑞的看法變了些。
走了大半個小時,終于到了山下,黃土地,白牆房子,沒有一幢像樣的樓房,有的甚至還是用泥巴糊成的房子。
導演的家在村頭,沒走幾步就到了,錦瑞小心地打量,兩間磚房,白色的牆面布滿了黑色青色的苔蘚,屋內擺滿了各種家具,顯得凌亂而骯髒。導演看著錦瑞的眼里的驚訝,有些局促和難掩的自卑,但是她控制地挺好,笑著,讓錦瑞坐在唯一一把木頭椅子上,用缺了口的茶碗泡了一杯新茶遞給錦瑞。
錦瑞無視茶碗碗沿的污泥,大家都是窮苦出生,她小時候和女乃女乃住,也是如此的昏暗陰沉,又不注重衛生,這種髒碗也用得多了,她神色自然地抿了一口,清香中微帶著苦澀,淡淡的芳香,沁入心脾。
「這茶真好喝。」錦瑞贊不絕口,導演看自己家里唯一拿得出手的東西,能讓客人滿意,心里頭也透著高興。
她難得舒展開眉毛,呵呵笑︰「喜歡,就拿些回去,這些都是我們家自種的。」
錦瑞回想起,入山的時候,圍著小山村的山壁上都分布著梯田,梯田里種了不少的水稻和山茶。
「茶葉不去賣嗎?」錦瑞知道,好的茶葉都是幾百幾千一兩,甚至很多品質超好的茶葉都可以賣到一斤上萬的,像西湖龍井就是極品,而傳說中的大紅袍,那就是極品中的極品,可是千金都難買啊。
導演苦澀道︰「咱們就種了幾畝,品質也不甚好,賺的錢很少的。」錦瑞略略思索,就明白其中的玄機,賣茶葉,其實賺錢的還是經銷商,這最底層的茶農,辛苦一年,卻只能獲得最少的錢,而且茶葉這東西,產量還特別稀少,一畝的茶樹,因為只能采摘最頂尖的女敕芽,一畝田,只能獲得小小的半簸箕,再進行炒制,半簸箕的量直接被壓縮成一小撮。
這也是茶葉為什麼金貴的原因,像導演家如果只種上幾畝的,還真是賺不了錢啊。
錦瑞也不是財神爺,他們現在花的錢,是賣零散花卉賺得,只不過近兩千元,倆人逛了超市,買了衣服,還有一些七七八八的開支,手上也只剩下五六百塊錢了,對於導演家的困難,錦瑞也愛莫能助。
氣氛有些冷場,錦瑞連忙說︰「真不能帶我去看你家養的豬的嗎?如果是母豬,下崽子的時候,我還想要買幾頭呢?」
導演猶豫了挺久,勉強笑道︰「好。」
錦瑞笑著,粗魯地把茶水喝得一干二淨,嘿嘿笑著說︰「我就是個粗俗人,別笑話我。」導演看著錦瑞豪放的喝法,終于被她逗得一樂,接過茶碗,低頭悶笑,這才注意到茶碗口布滿的污漬,頓時臊地黑黃的臉都快要燒出火來。
錦瑞已經在門口處嬉笑著催了︰「潘晶晶,潘大導演,你要讓你尊貴的室長大人等多久啊?」
導演匆匆把茶碗放下,低著頭,悶悶地領路,未到豬圈,沖鼻的臭味已經襲來,錦瑞皺了下眉頭,哎呦,還真是臭啊!
導演在一邊注意著錦瑞的表情,現在看錦瑞皺眉,心里更是不停地翻騰。
她竟然月兌口而出︰「你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今天來就是為了羞辱我,見證我家有多少窮,多麼破,好來滿足你的虛榮心才來的嗎!?」
錦瑞轉頭,看見導演漲紅著臉,咬著唇,怒瞪著她的眼眶里淚水強忍著不掉下來。錦瑞心想︰她又是造了哪般的孽啊?
導演其實對錦瑞的感情挺復雜的。
導演出生貧苦,但是貧苦也能分出等級來,而她家則算是在最貧苦的一、二線家庭了。導演家一家六口人,爺爺女乃女乃,爸爸媽媽,還有個年幼的弟弟,他們一家全都靠山吃飯,她爸媽又要供兩個孩子讀書,家里幾乎沒有什麼剩余的錢。
所以導演她從小就有著要出人頭地,走出大山的信念。
她自卑、敏感,倔強,有一股羨慕富人,又仇恨著富人的微妙心理。所以一開始,她看錦瑞穿得樸素,容貌也不出色,與寢室里明眼一看就條件不錯的孩子相比,自然地把蘇錦瑞規劃成和她一樣的窮人這一塊,蘇姑娘經常發呆出神,又笑容滿面的,也挺討她的喜歡。但是隨著蘇姑娘慢慢地蛻變,這種蛻變讓她看起來顯得不再平凡,後來帶來的吃食,也已經超出了導演的認知,像薯片、女乃糖、整箱的牛女乃,處處都打擊著她,她也開始漸漸疏遠著錦瑞。
但是即使疏遠了,她還是關注著那麼曾經她自以為的站在同一階級抗爭戰線上的朋友。蘇錦瑞這個安靜的姑娘的,自有一股傻乎乎,卻又顯得特從容的氣度,很多她看來要跳腳的事情,她卻能完全不當一回事。如果,這次是因為她被人下了陰招扣了三分,還被班主任單獨叫到辦公室教訓,她可能會倔強地直接找老師理論,從而鬧得一發不可收拾吧。但是錦瑞卻逆來順受,不,她或許並沒把這事當個逆境,她看起來完全是在享受「被陷害,被懲罰」的情景劇。
十幾歲的少女,對於「朋友」這個詞語,憧憬而又消極地抵觸著,她渴望得到像電視、廣播里唱的「朋友一聲一輩子」那樣的友誼,卻又覺得自己這樣的人,又怎樣有朋友真心相待。
第一次,她接到了打給她的電話,她當時挺激動,還第一次听到,有不是他們村子的朋友要上她家來玩,她立馬答應了。掛了電話後,才開始焦慮,她怕錦瑞來到她破敗的家,看到她窮困潦倒的模樣,同情她或者鄙視她,她猶猶豫豫了好久,邊打著豬草,還是到了車站附近。
看到雖然依然一身樸素,但是容貌卻越發秀氣的姑娘,她的自卑再次涌上心頭。把錦瑞領到家里,端出一杯她自認為不會失了面子的新茶,卻不料,是一只髒碗。因為一籠豬草,還要帶著朋友去看惡臭燻天的豬棚的時候,導演滿腔的羞愧、惱怒、自卑、自棄的情感終于爆發出來了。
她朝著錦瑞吼︰「你一個有錢人家的孩子,今天來就是為了羞辱我,見證我家有多少窮,多麼破,好來滿足你的虛榮心才來的嗎!?」
錦瑞看著導演,她的表情,她的怒吼,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期。
從前的她和導演其實是一樣的人,很自卑卻又對別人的眼光、情緒在乎的要命,記得有一次,他們一家去外婆家吃飯,飯桌上有市區當官的二姨一家、還有建築老板小姨一家,大家熱熱鬧鬧地吃飯,錦瑞坐在其中,她打量著熱鬧的氣氛,總覺得,外婆外公最看不上她家。夾菜總往她的大表妹、小表妹碗里放,說話總是對著二姨夫、小姨夫說,把牛肉、羊肉的好菜色都放在二姨、小姨一家面前,而她一家的面前卻只有青菜蘿卜。
吃飯間,哪個人如果空了碗,沒等其他人吩咐,錦瑞媽已經給她使眼色,讓她去添飯添酒;飯後,大家閑下來喝茶聊天吃點飯後水果,她和她媽卻陪著外婆洗碗刷鍋。
用錦瑞媽的話講,他們家最沒出息,不能給外公外婆多一點生活費,那麼就多干點,多照顧些來盡孝。
錦瑞媽雖然要強,和她兩個妹妹處處競爭,可是她身為大姐,對兩個妹妹一直盡己所能照顧著,凡事家里有的,總是不忘拿點過去,二姨夫在城里,稀罕農村的河蝦河魚,錦瑞媽就一直攢著,就是錦瑞想吃,都不給。二姨的朋友送了一件名牌衣服給宋冰瑩穿,宋冰瑩覺得太難看,不要了,二姨就拿給了錦瑞,錦瑞媽就處處向人炫耀,這是城里二妹妹給錦瑞的,可是名牌!錦瑞爸跟著小姨夫在工地里干活,干的做多,收入卻挺少,小姨可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又看錦瑞馬上要靠大學了,就拿家里用了一年多的筆記本給錦瑞,算是補貼。錦瑞媽又到處炫耀,說我家小妹妹花了大錢,給錦瑞都買了電腦哩!
由此種種,錦瑞就覺得,她家就像是二姨夫、小姨夫身後的一條狗,處處巴結,處處討好,卻又像一頭時刻窺伺著逃跑的惡犬,想在那個狹縫間逃出主人的掌控。
她總覺得,小姨、二姨看她的目光,充滿了嘲諷,透著惡毒。
又有一次慣例的聚餐,慣例的行為,錦瑞一個起身的時候,踢到了桌子邊的啤酒瓶。
看著啤酒瓶里的酒水一股腦流了出來,她心里害怕,腦子能想象到的責難讓她的神經崩到極點,她覺得,平日里就看不起她的二姨、小姨,現在肯定用著惡意的目光看著她,平日里就覺得她相較于兩個妹妹最不出色的外婆外公肯定在搖頭嘆息,平日里對她嚴格要求的錦瑞媽看到她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肯定已經準備好了各種責罵馬上就要落到她的頭上。
于是,她在往日積累下的怨恨中爆發了︰「你們憑什麼什麼都要我做,我和冰瑩同年紀,為什麼我要身前身後的伺候你們,她就能像大老爺似得吃香的喝辣的!你們就是看我家窮,看不起我爸媽,看不起我!」
一次爆發後,她又害怕大家的目光,匆匆跑了。
後來的後來,她還是回去了,錦瑞媽對著她嘆了口氣,錦瑞爸也挺無奈,最終大家都沒再提這件事情,照常的聚餐,只不過不再讓她做東做西了,兩個妹妹也許听過了她的心聲,覺得挺愧疚與她,從那之後,反倒是更親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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