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曉來沒接他的話,趴在榻上,將臉扭向里側,趁著酒意睡了。
古南溪就靜靜地坐在她身旁,一杯杯獨自小酌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的女子背對著他嚶嚀一聲︰「古南溪。」
室內一片靜謚,她的聲音顯得尤其像是久逢干旱的一滴雨水,讓人禁不住懷疑,那是否真的曾經從天而降過。
古南溪輕輕應了一聲︰「嗯。」
「我喜歡我師兄。」有些悶的聲音緩緩響起。
白的食指在酒杯杯沿劃過,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夏日午後濃濃的倦意︰「我知道。」
「和你上床只是因為不甘心,不甘心這樣卑微地去喜歡一個人。」我心里,沒有你。
輕掬起她身後的一縷青絲,仍然是淡淡的,「我知道。」
醒來的時候日已西斜,殘霞滿天,燕曉來一手撐在榻上坐起,用力地伸了個懶腰,赤腳下了地。地板有些涼,她卻覺得這種涼度剛剛好,可以提醒她,她是真的醒過來了,而不是身處夢中。
撥開珠簾,室內空無一人,她眼中帶著疑惑,視線在室內環繞一周,那人,該是走了吧!
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早已涼透了,卻是正合她意,輕抿一口,走到窗前,晚風將她的頭發吹得凌亂,她伸出手綰了綰耳邊的發絲。
用時下流行的小調曼聲輕唱︰「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然後自個兒就樂得不得了,咧開嘴笑著。
一杯涼茶見底,想來也該回方府了,走到門口才記起自己還鞋,又小跑到床邊趿著鞋往外走,出了酒肆,叫了頂轎子,直接將她抬回去了。
第十四章眉間似有千重愁
沒有了男主人的方府看起來總有些孤清,點了燈也趨不散的黯淡。
燕曉來想,這算是怎麼回事兒呢?男主角不在,卻將他最親密的兩個女人留在這深深庭院之中。
剛回了房,梅詩雪那邊就有媽媽來問︰「夫人問小姐吃過了沒?如果沒有,就讓廚房給送過來。」
燕曉來不覺得餓,只說︰「在外面吃過了,你去告訴夫人,謝夫人記掛了。」
那媽媽應著就下去了。
織春拿出一個紅木瓖金的盒子,「今天打掃房間的時候,便見桌腿這兒有這串手串,給小姐收這兒了,小姐莫忘了。」
燕曉來看著那流光溢彩的手串,招招手,「拿過來給我看看。」
在燈下仔細地看了看,果然又發現了些新的擦痕,燕曉來輕輕嘆了口氣,「這般經不起折騰,給我放在櫃子里鎖起來吧!」
放好東西後織春坐在外間繡著帕子,燕曉來無趣,硬搶過來看,繡的是粉蝶戲花的模樣,「繡得真好。」她贊道。
織春臉微紅,「哪有,我們這兒誰不知道,京都里繡花繡得最好的是夫人。」
燕曉來微偏著頭問︰「夫人繡花繡得很好嗎?」
織春道︰「那是自然,我是夫人陪嫁的小丫頭,夫人做小姐的時候,琴棋書畫哪一樣不是頂好的?單說這繡花,夫人出嫁時的嫁衣都是自己親手縫制的,那式樣那紋路,現在還有新娘子學呢!」
見燕曉來低頭不語,織春暗悔失言,這新來的小姐對老爺的那點明目張膽的情愫,早已不是秘密。忙又道︰「小姐當然有小姐的好處,前幾日我到夫人房里送東西,才听夫人和紅楓姐姐談起呢,說小姐性子好,惹人憐愛,難得老爺又喜歡,那也只是遲早的事,讓我們做下人的不要薄待了。」
燕曉來腦里「轟」的一下炸開了,只覺得羞憤欲絕,誰說她一定就會嫁給人做小了?不禁冷笑道︰「你們夫人倒是賢良。」
織春哪里見過燕曉來這種臉色,立馬嚇得跪在地上,「奴婢多嘴,是奴婢多嘴了。」
燕曉來也不過是惱羞成怒,誰想竟把織春嚇成這樣,如今倒是她被這丫頭唬住了,蹲下來訕訕道︰「我也沒說什麼啊!你干嗎嚇成這樣?」
織春噙著淚,「是奴婢多嘴了,讓小姐生氣了。」
燕曉來拉了拉她的衣裳,「你快起來,別人看見了成個什麼樣子,還以為我虐待你。」
織春遲疑著不起,見燕曉來臉色又變了,只得垂著頭立在一旁,那樣子,竟像是想把自己縮成一個隱形人兒似的。
燕曉來一來可憐這丫頭,二來也覺得乏了,她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出身,自然對這些主僕之間的事情看得淡。以前也不是沒丫頭侍候過,但她還記得,那個叫佳音的小丫頭看起來雖然是挺老實的一小姑娘,瘋鬧起來卻一點也不比她遜色,而且特賊一姑娘,雖然說幾乎所有作奸犯科的事情都是她打的頭,佳音做配合,但是一旦事發,那姑娘哭得叫一個淒慘,再加上她原本是小姐,于是所有的壞事之名都落在她身上,還擔一惡主的名頭,想想都冤死了。後來家境敗落,她遣散家僕獨自上京投靠師兄,那丫頭也被踢出門去了,主僕之名解除後,那丫頭那叫一個猖狂,她就不提了。
如今這織春怯怯的樣子竟勾起了燕曉來對佳音的懷念,她倒是更寧願對上那樣的惡僕。
輕輕揚了揚手,燕曉來無力道︰「你下去吧!」
輾轉反側,透過窗戶往外看,月娘嬌羞,藏雲暗掩,暗影處竹枝搖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燕曉來睜著大大的眼楮,她睡不著,師兄一離開,在這方府之中她是外人的感覺就越來越嚴重,猛地坐起身來,她雙臂環膝而坐,什麼叫感覺,她豈非本來就是外人?
這里是他的家,是她的家。
而她算是什麼?方大人的師妹?連血緣關系都扯不上的親人?
燕曉來使勁地鄙視了自己,她終于願意承認,她就是為著來做方玉航的小老婆的,做了就做了,居然還怕人說,燕曉來再次深深地鄙視著自己。
她在無宴莊里蹉跎了五年的歲月,還是不能得到心靈最終的平靜,那夜師兄問她好不好,她怎麼能好?怎麼好得起來?
當年的她,是抱著怎樣的一種心情從安順來的丹陽?父親枉死,家業毀于一旦,她不怕,人欺她三分,他日她必十倍償還。親手辦完父親的喪事,處理完家中大小事務,她帶著五兩銀子獨上丹陽,一路上不是沒有遇到艱險,但她都一一化解。兩個月後,她終于站在丹陽的土地上,和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可是幸福的感覺並沒有伴隨著她許久,三天後,他穿上大紅的喜衣迎娶了另一位女子,她的驕傲,她的自尊,她的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個天大的笑話。
于是惱怒,于是放棄,于是遠離。
她以為她可以的,可以忘懷,可以對著他們冷笑。
可是終究是不能,這次下山,師姐妹幾人選擇自己的方向,天知道,當她知道她要去往的地方是南方時是怎樣的百感交集,那麼這是不是天意?天意要她回來搶回屬于她的一切?憑什麼只有她一人在無宴山上痛苦失落?憑什麼在那樣的關系中她就應該大度退讓?不不不,如果她一人難過了,那麼其他的人也不許好過。
像她的師兄,像她師兄那位美嬌娘。
如果真要痛苦,那麼一起吧,如果真是一悲子難解的結,那麼,就綁在一起吧!
可是為什麼現在她還是高興不起來?事情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嗎?
相處多時,她知道他的師兄眼里根本就沒有他那身份高貴的妻子,只有她這個青梅竹馬的師妹,而她原以為享受著一切她夢中美好的女子呢?
那個有梅有詩有雪的美麗女子,她到底擁有什麼讓她將她當成假想敵?
她美麗,她高貴,她溫婉,她賢淑。
她也孤寂。
那是一種無人能訴說,無人能懂的孤寂。
原來這五年來,她們三人,原就各自畫地為牢,沒有一人得到過幸福和歡笑。
燕曉來嘴角噙起一抹笑意,赤腳走到桌前,倒了杯涼茶,緩緩地喝了,覺得身體從內而外地涼了,她想這世間的事是多麼的諷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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