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中的皇宮,鮮有人來往,一片靜寂,天地之間唯有簌簌的落雪聲。不知過了多久,星子幾乎快失去知覺時,終于听到御輦在雪地里駛過的咿呀之聲,此時傳入耳中猶如天籟。看到御輦停下,辰旦由英公公攙扶著下了車,星子忙忍痛膝行了兩步,叫道︰「父皇!」凍了一天的喉嚨腫脹疼痛,發出的聲音干澀而嘶啞。
辰旦听若不聞,這回連看也不看星子一眼,徑直往前走去。「父皇!」「父皇!」星子急切地又叫了兩聲,辰旦只是不理,頭也不回地進了玄元宮。沉重的紫銅鎏金宮門在星子面前緩緩關上,門里門外,仿佛隔絕了世界的兩端。
天色已晚,又有內侍來請星子離開。星子注視著那鏤花宮窗,低垂的厚厚簾幕中透出些微光線,在冬日寒夜中映出橘黃色的溫暖,可這溫暖再也與我無關了麼?星子忽回懷想起辰旦的懷抱,堅實而溫暖的懷抱,若能再躺在那樣的懷抱中,哪怕我立時死了,也是一生最幸福的時刻……星子被兩名內侍挾裹著起身,卻轉頭貪婪地凝望那窗前的燈光,就算……就算所有的溫暖溫情都只是夢幻泡影,我也願意用我的生命多留住它一刻……
星子回到忠孝府,衣服已被冰雪凝得硬邦邦的,整個人都似成了個冰疙瘩。好在皇帝並沒有禁止星子取暖,內室銅盆內攏了銀絲炭火。星子喝了一碗熱粥,總算緩過點神來。阿偉要服侍他就寢,星子卻坐在案前對著那忽明忽暗跳動閃爍的燭光發呆,連壓著了臀腿的累累傷口都全無察覺。
是我錯了,父皇再也不會原諒我了麼?他會不會就這樣拋下我,帶著大軍萬里遠征,讓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里等死,最終無聲無息倒在風雪交加的夜晚,天各一方,陰陽兩隔……不,不是的!星子本能地搖頭,這全是我的胡思亂想,父皇他若真的不願見我,根本就不會準我進宮,他既然許我到寢宮前等他,那是不是考驗我的誠意呢?我該怎樣做才能讓他消氣?上回在懷德堂中跪了五六夜,這回若要在雪地里跪五六日,怕無論如何也熬不過了……
以往所受的種種磨難揮之不去,最後定格于那日在中軍帳中鞭影如雨的噩夢,星子渾身的傷痛似齊齊復蘇,一時痛不可抑……痛楚的叫囂中,星子突然靈光一現,想到個主意。思索片刻,星子讓阿偉磨墨鋪紙,提筆列了個清單,寫罷,星子自己過目一遍,卻不由無言苦笑。
星子將清單交給阿偉,讓他照樣去準備物事。少時,阿偉將星子需要的東西送來,星子便要他退下,獨自在燈下忙碌起來。星子今日在風雪中跪了整整一天,本被凍僵的身體卻漸漸發熱,溫度越來越高,星子知道是又發燒了,頭昏腦脹,眼皮都幾乎無法撐開。星子抓起桌上的錐子,朝著左手手臂用力刺下,借著突如其來的刺痛強打起三分精神繼續。
忙到三更過後,總算大功初成。星子推開窗欞,朝著茫茫風雪的夜空喚了一聲︰「子揚大人!你來一下!」
一條黑影應聲而現,輕巧躍進窗來,果然是子揚。黑色夜行服上已飄滿雪花,顯然在雪地里候了許久。子揚哈出一口白氣,跺腳搓手,面上仍是一副千年不變的嘻嘻哈哈的表情︰「殿下果真不凡,怎麼就知道是卑職值夜呢?月黑風高夜,不知殿下召喚卑職有何吩咐?」
星子的心情本沉重得如窗外雪夜,听了子揚的話也不禁莞爾︰「除了子揚大人你,誰還會半夜三更弄得梧桐樹嘩嘩地響?」
子揚尷尬地輕咳一聲,通常夜間都是兩名侍衛同時值班,這種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沒幾個人願意認真干,子揚有時就和搭檔商量好,你一夜我一夜,輪空的人自去老婆孩子熱炕頭,只要交班時回來即可。子揚每回若是單獨值夜,便會弄出點動靜來提示星子。此時被星子當面點破,便有些不自在。子揚回身掩了窗戶,轉開視線落在案上,卻被一條快完工的黑色牛皮長鞭吸引住了,不由挑一挑眉毛︰「殿下這又是要演哪一出?」
星子微紅了臉︰「大人何必明知故問?我找你來,就是……就是想讓你來試一下。」說著,便拾起牛皮鞭遞給子揚。
「試一下?這個?」子揚瞪瞪眼楮,不肯接手︰「卑職眼下的任務只是護衛殿下的安全,並沒有鞭撻司刑這一條,恕卑職不能從命。」
星子眼中帶了求祈之色,語氣悲哀而無奈,似將火爐將要熄滅時的冷煙殘灰︰「大人,算我求你幫個忙,成麼?只須一下便好,我只是要試試……試試這鞭子打在身上是否和那日的鞭子一樣……」子揚聞言不為所動,星子忽掙出個頑皮的笑容,拿過案上的一只純銀刻花小暖爐,「大人若覺得白干了不劃算,這只純銀暖爐便送給大人當工錢,總有七八兩銀子,一鞭便抵得過你好幾日的薪俸。」
子揚沉默半晌,嘆口氣道︰「好吧!只一鞭,下不為例。我當是義務奉送,不敢收殿下的酬勞。」接過那黑色的長鞭,後退兩步,在星子身後站定︰「敢問殿下用何處試驗?」
星子雙手扶著幾案,一時難以決斷,受盡折磨的雙腿站都快站不住,沒斷掉已是奇跡,若再挨一鞭,立時就要倒下。而前胸後背也早不見一點完整的肌膚,若父皇收下了這條鞭子,那就意味著……傷上疊傷,星子幾乎不敢去想象那種慘狀,此刻委實不願意再加上哪怕一鞭……星子轉了陣念頭,終于決然道︰「大人打我左肩吧!」那日被父皇踹倒在地毒打,一直用雙手護住頭臉,因此雙肩的傷勢稍輕一點。
子揚執行任務倒是干淨利落,星子話音方落,唰的一鞭已抽上他肩頭,只用了七分力道。星子被這力度帶得向前一倒,摔在案上幾乎動彈不得,肩膀已是火辣辣的一片刺痛。銀牙將薄唇咬出一圈血印,總算沒叫出聲來。
子揚忙上前將他扶住,看了眼玄色錦衣被撕裂的口子,露出里面浸著鮮血的白布,嘿嘿一笑︰「殿下銅頭鐵臂百煉成鋼,杖責鞭撻都當是撓癢。只可惜了殿下這些上好錦緞的衣料,一件件都死于非命不得全尸。」
子揚本是玩笑慣了,但「死于非命不得全尸」幾個字,星子此時听來卻分外刺耳,不想再多和他糾纏,強忍著疼痛淡淡地道︰「多謝大人,不用再取笑我吧!」
「殿下客氣!」子揚笑得曖昧,笑容中似別有深意,倒轉鞭柄遞給星子,「殿下制一根鞭子都如此精益求精,令人欽佩。只是這鞭柄太滑,讓人拿捏不穩。」
星子一愣,木質的鞭柄尚未打磨,粗糙扎手,怎會太滑?子揚不由分說將鞭柄塞入星子手中,星子忽察覺到手心中多了個圓溜溜豌豆似的東西,低頭一瞥,卻是一枚黑色的蠟丸,星子心跳頓時加速。子揚壓低聲音如同耳語,「上回你教我查的事我已查了,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別再來找我了!」星子驚喜莫名,欲要致謝,子揚以目示意,星子便不做聲,只微微點了點頭。
子揚躬身,換上一副謙卑恭謹神情︰「殿下若無他事,卑職便先告退了。」正要離開,卻又停下︰「卑職這里還有枚雪玉丸,殿下需要麼?」
雪玉丸?上回為救葉子受的內傷若不是靠著雪玉丸,說不定當時便已一命嗚呼。但這回……父皇不許為我的外傷上藥,恐怕也不許我擅自療治內傷吧!星子遲疑著搖搖頭︰「謝謝大人,我……我眼下用不著……」
子揚不滿地哼了聲︰「小棒則受,大棒則走,殿下不是愚魯之人,這樣做是要死給誰看呢?」
星子蒼白的臉色漸漸黯淡,如晦暗不明的耿耿冬夜,兀自無力地堅持︰「我……我明日應還能頂得住,若不行,明晚我再求助大人吧!」
「也罷!」子揚呵呵笑道,「這雪玉丸送不掉卑職便先存著,反正總共這麼幾粒,殿下這回若是命大,以後急用時來找卑職,卑職也正好換點外快!」言畢,不待星子回答,已推窗閃身跳將出去,復又隱沒于漆漆黑夜中。
待子揚走了,星子放下鞭子,右手握拳,將那枚黑色的蠟丸緊緊地攥在手中,一顆心怦怦亂跳,娘親有消息了!怕窗外有眼,卻不敢打開來看,小心翼翼地藏在袖中。復拿起案上工具,將鞭稍重新編得更緊,將鞭柄上的毛刺磨光。四更打過,總算完事大吉,卻來不及上漆雕花,也沒有任何珠寶金銀裝飾。
星子端詳著一夜的成果,這條長鞭如此簡陋,不知父皇會不會看都不屑看一眼?可是……可是它,它是我親手做的!我竟然會親手做了一條鞭子想要獻給皇帝,讓他來毒打我,我竟然做出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簡直不可想象……星子心中百感交集五味雜陳,盡是說不出的滋味……方才這鞭子落在身上的銳痛猶然清晰,星子不禁輕輕戰栗。
星子起身吹熄了燈火,只留下一支殘燭幽幽地燃著微紅的火苗,月兌鞋上床,垂下深青色的帷帳。模出袖中的蠟丸剝開,里面果然卷了一個小小的紙團。星子小心翼翼地展開,借著帳外的微弱燭光,見那紙條上只有寥寥數字,細如發絲︰「你找的人在熙紅寺旁」,沒有落款。
星子再掃了眼字條,確認無誤,撲地隔空吹熄了殘燭,室內陷入一片漆黑。星子將紙條放入口中,胡亂嚼了兩下咽了。
熙紅寺?星子慢慢地回想著這個地名,這是京城外西南方的一處寺廟。星子不信神佛,京城附近寺廟雖多,卻從未去過。但卻听說熙紅寺近年來已將原來的寺廟改成了監獄,專屬于刑部,以囚禁地位特殊的重要囚犯。皇帝是將我娘關押在那里麼?星子一想到那陰森森的監獄,便心急如焚,我該怎麼辦呢?
這信息不知是真是假,也不知是否還有旁人知道,或者是不是又一次請君入甕?雖然憑直覺星子相信子揚是真心相助,但又不能不防萬一。何況子揚也說了,不能再去找他,他能傳信已屬望外,其他的我只有靠自己想法了。
星子嘆氣,這紙條語焉不詳,真到了熙紅寺,也是無從下手。再說,我的一舉一動都在皇帝的嚴密監視下,又怎可能擺月兌跟蹤月兌身出城?就算我能見娘親一面,又怎樣將她帶走,若是父皇知道了我去私尋娘親,後果不堪設想。眼下父皇仍在盛怒之下,若是遷怒于娘親,我更是束手無策……星子想得頭痛欲裂,也想不出一個能繞開辰旦的萬全之策。
時辰已不早,星子只得強撐著起身,安排進宮。暗中祈禱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今日得到父皇原諒,無論如何,為了娘親,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星子一念至此,心中涌起無限愧疚,生命中每一個對我至關重要的人,生母、養母、大哥和父皇,我都虧負了太多太多……
星子讓阿偉找出一只朱漆紅木描金的長方匣子,將那條牛皮長鞭放進去。到了軒轅殿前,星子仍是如昨日那般赤足在丹墀下跪了,手中捧著紅木匣子。漫天大雪下了兩日,仍沒有半點要晴的意思。宮闕樓閣萬瓦鋪銀,鱗次高低,盡若砌銀堆玉,鐵馬在寒風中撞擊出一串串清冽的聲音。
辰旦方要上朝,听英公公稟報星子求見,心頭仍是余怒未消。又來這套,和朕玩苦肉計是越來越純熟了!他為所欲為,朕一味寬容忍讓,只換得他得寸進尺,違命抗旨,將朕玩弄于股掌之上,讓朕顏面盡失!如此決絕,既要朕死心,又來請什麼罪!問什麼安!願意跪,便日日來宮門前長跪,朕看看你還有什麼花樣!
辰旦如常步出軒轅殿殿門。灰暗陰沉的天幕下,果然白茫茫的雪地中一道黑色的人影,分外醒目。星子赤足散發,孤零零地跪在階前,身子挺得筆直,手中捧了一只長長的紅木匣子,不知是何物。
辰旦經過星子身邊時,星子放下長匣,恭恭敬敬磕頭請安,一如往日︰「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聖體金安!」辰旦仍是將他當成空氣,置若罔聞地上了御輦,眾多內侍宮女前後擁簇著,絕塵而去。
辰旦下朝後,依舊到懷德堂閱折,坐在熟悉不過的金龍寶座上,日復一日的千篇一律。御書房中不見那個熟悉的人影,竟有些空蕩寂寥,辰旦忽覺心緒不寧。窗外如絮飛舞的雪花映得殿內昏暗清冷,午膳後便點燃了燈燭。鎏金鏤花爐中銀絲碳燃得正旺,卻始終驅不去濃濃的寒意。
午睡小憩後,辰旦批了該批的奏折,召了該召的人,議了該議的事,草草用過晚膳,便擺駕回宮。那雪無休無止地下了兩日,終于漸漸地小了,辰旦忽然不願乘輦,徒步踏雪而行。內侍撐開一柄黃綾大傘,星星點點的雪花無聲飄落傘頂,抬眼望去,畫棟雕梁朱牆碧瓦皆成純淨無暇的美玉,湮沒了無數繁華喧囂,遮蔽了所有污垢塵埃,唯有前方幾盞昏暗宮燈,折射出晶瑩迷蒙的微光。
走近軒轅殿,遠遠地見雪地里仍有個單薄淒涼的人影,雪花集在他身上,白茫茫一片,似已融入了天地無盡的純白之中。辰旦緩步走過,星子竟似毫無察覺,仍是一動不動如石像般跪著。辰旦暗自蹙眉,宮門將要宵禁了,該不該趕他出去?稍一猶豫,終于不發一言進了寢宮。
辰旦進殿坐下,英公公忙奉上熱茶。今日辰旦本翻了玉妃的牌子,英公公躬身問道︰「皇上,現下傳玉妃娘娘過來侍候麼?」
辰旦聞言,似有不耐地擺擺手︰「朕今日乏了,讓她不必來了。」停頓一下,又道︰「宮內要宵禁了,你讓他回去吧!」
英公公領命出殿,片刻後回稟︰「殿下說,他昨夜親手做了樣東西,想要進呈陛下。」
「哦?」辰旦奇怪,星子親手做的東西?朕富有四海,無所不有,還須他親手做的什麼?他從未如此,用這種方式來討好朕?倒是稀奇。辰旦想起今晨是曾見到他雙手捧著個長匣子,敵不過好奇心︰「什麼東西,拿來看看!」
英公公又出殿去了,果然很快捧了那只長方形的紅木匣子進來。英公公躬身雙手奉上,辰旦令置于案上,打開一看,不由愣了。
匣中靜靜地躺著一柄黑色長鞭。辰旦拾起長鞭,果然是新做的,原色楠木鞭柄尚未上漆著色,卻打磨得十分光滑。鞭身是縴細柔韌的九股黑色的熟牛皮擰在一起,當中亦纏了數根細細的金絲。鞭子的長度韌性,顯然是仿制前日被自己打斷的那根蒙古國進貢的金鞭,只是樸實無華。辰旦握在手中略揮了揮,手柄的弧度恰到好處,十分輕靈舒適,不比那瓖金玉柄的華貴沉重,仔細端詳,才發現那木柄已鏤成了空心……辰旦忽憶起上回懷德堂偏殿中掌摑責打星子,以至肩酸臂痛,星子屈膝俯身為自己按摩解乏之事,一時不知該喜還是該惱。
辰旦翻來覆去把玩著長鞭,這條長鞭還真是普天之下獨一無二,為朕量身定做的,想來除了朕,世上再無人會有他親手做的鞭子了……辰旦心中浮起一種異樣的情緒。靜寂的窗外偶然傳來細碎的吱呀聲,那是樹上積雪壓斷了枯枝,辰旦堅硬的心也如這積雪不知不覺悄然坍塌……就算是苦肉計,朕也只有認了。沉默了一刻,辰旦終于開口︰「讓他進來!」
星子將鞭子交給英公公拿進殿後,仿佛過了一百年那麼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間,英公公帶了兩名內侍重新出現在面前。星子又是赤足跪了一整天,人凍僵了,心凍僵了,思維已停滯,希望和恐懼全都凝結成冰,連藍寶石般的眼珠也成了不會轉動的冰疙瘩。眼前的人說了些什麼,星子全然听不清。
最後,那兩名小太監一左一右將星子攙扶起往軒轅殿里去。星子待進了紫銅鎏金的宮門,被迎面而來的一股熱氣一激,方才明白,父皇終于願意見我了!星子掙扎著甩開攙扶的內侍,踉蹌向前兩步,失去了知覺的傷口麻木而不覺疼痛,只是雙足僵硬幾乎不能行動。
衣衫發梢上的冰雪融入殿中鎏金炭盆散出的燻然暖氣,幻成一片蒙蒙迷霧,星子模模糊糊望見高處正襟危坐的父皇,下意識地屈膝磕頭,灰白而透明的嘴唇嚅囁了幾下,好容易叫出一聲︰「父皇……」嘶啞的嗓音帶了一絲哽咽,不知是寒冷還是委屈?叫了這聲,星子停下,遲鈍的思維理不出頭緒,竟想不起下面該說什麼。
辰旦見星子臉色如雪一般,一雙藍眸清澈如冰。雪花厚厚地積了他一身,進了溫暖如春的寢宮,冰雪消融,渾身上下滴滴答答不住滴水。辰旦握著長鞭,一只手慢慢地梳理鞭稍,冷然問︰「你這是何意?」
星子麻木的知覺漸漸恢復,身體在冰水中瑟瑟發抖,哆嗦半晌,方叩首顫聲道︰「兒臣……兒臣前日折……折斷了父皇的寶鞭,昨日連夜做了一柄,雖……雖然簡陋,卻是……兒臣的一片心意,懇請父皇……父皇試一試,是否堪用?」
星子語氣已是謙卑之極,模樣兒更尤為可憐,辰旦印象中他從未如此卑躬屈膝……猶記第一次教訓他時,是何等桀驁不馴!那是朕可做夢也不曾想到,有一天他竟會親手做一條鞭子送到面前,懇請責罰,但又如何?他那顆頑石般的心,從不曾有絲毫改變,辰旦壓不下挫敗的怒火與沮喪,嘴角一彎,似帶了三分嘲笑,口氣卻愈發森嚴︰「試一試?怎麼試法?」
星子抿緊了嘴唇,半晌,終于克制住了全身的顫抖︰「兒臣萬死,便再打斷十根鞭子也是罪有應得,請父皇……父皇重責!」曾幾何時,自己恨透了被端坐寶座之上的這個人責打,未想到時至今日,竟淪落到將他的毒打視為最大的恩賜?星子握緊雙拳,指甲刺入麻木的掌心,卻唯有無聲苦笑……當我跪在雪地時,不是最渴望這殿內的片刻溫暖麼?為了這溫暖的片刻,我寧願以此血肉之軀,承受狂暴風雪的肆虐……
辰旦听星子說道「打斷十根鞭子」「請父皇重責」,不覺恍惚,到底是朕掌控他,還是他來掌控朕?他高興時低三下四地服侍朕,不高興時便肆無忌憚地給朕好看!再怎樣打他罰他,他從來不曾畏懼,請罪求罰,不過是做做樣子把朕當成三歲小孩子哄哄罷了!
若是換了別人……別人?誰敢象他那樣將朕玩弄股掌之上?辰旦記不清,有多少官吏嬪妃,一言不合忤逆聖意便被發配邊關或是幽禁冷宮,一生不見天日,甚或丟了性命,株連家族;辰旦也想不起,除了星子天底下還有誰會逼得朕親自動手?朕是不是也該發落了他,從此眼不見為淨,一了百了。但……回想白日懷德堂的空曠冷清,耳邊似听到星子決絕淒然的聲音「父皇是要兒臣今日死在這里麼?」縱使一生翻雲覆雨殺伐決斷,面對這藍如海亮如星的雙眸,終究下不了決心……
辰旦細細地重看了遍手中的鞭子,好吧!看在這是你親手做成的份上,你要朕試,朕便再從你一回。鞭稍輕點,指了指御案前,示意星子跪過去。
星子得到父皇指示,暗暗松口氣,雖然刑罰慘烈,但父皇收下鞭子,意味著挨完這頓打便可既往不咎……星子忙膝行上前。他進殿這一會,雙腿無數大大小小的傷口已開始蘇醒,每移動一步都象是在針尖麥芒上掙扎,良久,方一寸寸挪到辰旦指定的位置。星子伸手去解外袍腰帶,凍得僵硬的雙手哆嗦了半天,也扯不開濕漉漉冷冰冰的衣帶。
辰旦使個眼色,英公公便命兩名小太監上前為星子寬衣。除了他被冰雪濕透的黑色錦袍,貼身的卻不是底衣,而是裹了厚厚的白布,已被血水染紅,緊緊地貼著皮肉,無法解開。太監將星子的長發盤在頭頂,拿來剪刀,先剪開一條從上到下的口子,再用力往兩邊一扯!連著那浸透鮮血的白布,已撕下一大片皮肉來!星子不禁「啊!」地慘叫一聲,忙將拳頭塞入口中,吞下了後面的呼喊。
終于除去了上身的蔽體之物,星子咬牙忍痛跪直身體,等待辰旦發落。辰旦起身離座,踱到星子面前,星子叩首,然後緩緩地轉過身去,將傷痕猙獰慘不忍睹的整個後背暴露在辰旦面前。辰旦細看那縱橫交錯的累累傷口,想是用濃鹽水泡過,撕裂翻卷的血肉邊緣皆泛出青白的顏色,卻未有任何上過藥的跡象,看來他不曾違背朕的禁令。只是方才傷處被大力撕裂,一縷縷地滲出殷紅的血水,片刻便已染紅了前胸後背。
辰旦手握長鞭,暗生躊躇,那日在軍營大帳中已狠狠地打了他一兩百鞭,此時若要再打,已無可落鞭之處,何況這鞭子里絞了金絲,更增十分痛苦。但倘若就此輕易放過他,他更是不知天高地厚,以後更不會將朕放在眼里。辰旦遲疑一刻,開口問道︰「今日你既來負荊請罪,知錯了麼?」
星子聞言遲疑。知錯麼?我確實錯了,不該欺騙父皇,不該濫用他的信任,不該當眾讓他出丑,但星子明白辰旦震怒遠遠不止于此……此時既來請罪,無法細做分辯,亦只恭恭敬敬答道︰「兒臣知錯,請父皇重責。」
「那好,」辰旦並不想糾纏審問,加重了語氣道,「既然你已知錯,既然是你要朕重責,你便看著辦,鞭打多少,由你自己來定!」
星子一愣,父皇拿著鞭子,卻問我該打多少?這感覺就象是屠夫手持利刃,問躺在砧板上垂死無助的魚,該從哪里下手,該被切成幾片……周身的傷口叫囂著強烈抗議,就算吹口氣亦痛不可當,何況自己親手做的鞭子,那滋味再清楚不過……若父皇憐惜兒臣,能不能不要再打,饒過兒臣這遭吧!這句話在星子喉間滾來滾去,怎能說得出口?要父皇就此罷手,那只能是美夢……但,要我自己定?若報出五十鞭以上的數字,幾無可能撐得過去,不免有矯情欺騙之嫌;若是報個二三十鞭,又顯得毫無誠意,更是糟糕……
辰旦等了一陣,不由慍怒,朕問話也不答了麼?揚起一鞭,落在星子背上,五分力道以示提醒︰「朕問你話,沒听到麼?」
「兒臣……兒臣不知道……」星子慌慌張張一句話出口,剛才這看似輕描淡寫的一鞭,和活生生地切肉相比,竟有過之而無不及……星子雖仍跪得筆直,額上已是汗水涔涔。
辰旦冷哼一聲,顯然對他的回答頗不滿意︰「你不知道?那朕便听你的,你叫停時便停好了!」
星子痛得無心分神,明知父皇氣惱也只得應了聲「是」。暗想,自己死也不能叫停,大不了再被他打得昏倒罷了。
辰旦略加了點力,又是一鞭落下,貫穿星子傷痕累累的後背,劃出一道新鮮血痕。星子雙膝疼痛無力,不由自主往前一撲,僵直的雙手牢牢撐住,才沒有趴在地上。星子回頭,歉然道︰「父皇恕罪!」辰旦點點頭,許他用手伏在地上,稍作停頓,再度揮鞭。
這回辰旦落鞭不再雜亂無章,有意無意地避開那些傷勢最重之處。縱然如此,對緩解星子的痛楚仍幾乎于事無補。僅僅三兩鞭,星子的整個後背已如在烈火滾油中燒灼。從辰旦落鞭的風聲速度,星子亦知比起軍中狂怒暴打,皇帝今夜已手下留情。但眼下已快到了他的極限,身子不住搖搖晃晃,仿佛即刻便要摔倒在地。星子挨打受罰,素來不喜被綁住四肢動彈不得,此刻卻恨不能有個刑凳之類的東西牢牢捆在上面,可稍稍少一點煎熬辛苦。
辰旦不緊不慢,打了近二十鞭,星子已覺過了有三生三世那麼久……忽然,丹田一點刺痛,星子暗叫不好,驚得魂都掉了大半,頓時冷汗淋灕。死命咬住嘴唇,又挺了數鞭,終于一口氣撐不住,撲的栽倒在地。辰旦住手,蹙眉問道︰「怎麼?受不住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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