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歸來︰天路 月夜

作者 ︰ 冰痕

歌聲裊裊,如煙輕聚,繚繞不去。星子突然坐不住了,起身走出帳外。幾名親兵連忙跟上,星子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尾隨,仿佛想要逃離那歌聲,星子愈行愈遠,直往營地之外走去,巡邏的士兵見他皆是恭敬行禮,不敢盤問。

突厥大軍依山扎營,背靠高山,山勢甚為險峻,坡陡林密,無路可尋。星子行至山腳,運起輕功,攀援絕壁,逆勢而上。少時,到達山巔。山巔地勢略微開闊,一面瀕臨萬丈懸崖,深不可測。

星子于崖邊盤膝坐下,正是月圓之夜,天邊一輪銀白色的滿月,載沉載浮于蒼茫雲海之間。腳下深黛色的群山綿延起伏,如大海的波濤凝固在這一刻。四周一片靜謐,不見人來,不聞鳥語,唯有山風越過枯枝的嘩嘩輕響。星子一眨不眨地凝望那輪明月,清亮的月光通透如玉,似有靈性一般,直照入人心深處,讓人無可遁形。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悄然融化,化作涼涼的液體從星子頰上漫過,勾起一些塵封多年的記憶……

那是十來年前,自己才六歲,也是這樣的月圓之夜,這樣的絕頂之巔……簫尺大哥一襲黑衣,獨坐崖邊,一曲接一曲地吹簫,從日升到月沒,簫聲激越而悲愴,我卻不懂他的心情,只是一片茫然……他告訴我,那天是他父母兄弟全家的忌日。後來,他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了人世間的險惡,也是第一次,听說了父皇……大哥說,皇帝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因為他有上百萬軍隊,比那漫山遍野的樹木還多……多年後,我曾親見那樣的磅礡氣勢,深深為之震撼。但是今天,父皇的百萬大軍已元氣大傷,他已向我俯首求和,原來,他也並不象想象中那麼強大,無敵于天下……

大哥,你在哪里?師父篤定你安然無恙,會東山再起與父皇一較高低。離別時,你說有朝一日你會與父皇兵戈相見,問我將如何自處。可我竟然先你一步,戰勝了他,是我,戰勝了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人,你的仇人,我的父親,大哥你看到了嗎?星子想笑,咧一咧嘴,最終卻化為了苦澀的嘆息。

星子仰頭望天,頭頂深邃的天空如一匹光滑無垠的寶藍色錦緞,鋪陳蒼穹,不見一絲雲彩。眼中卻酸痛難當,有什麼東西如清晨的薄霧,模糊了視線,幾顆寥落星辰幻成一片微弱的光。星子索性取下銀絲面具,寒風刮在面上,深深地吸了口氣。還記得我「臨死」之前,孤燈耿耿的御營中,父皇將我緊緊地抱在懷里,淚水縱橫,他那樣無情的人,卻為我落淚了……我的心好痛好痛,可是竟說不出一句話,那時我只想活下來,活下來承歡膝下,侍奉他一生。可當我「復活」之後,我卻離開了他,決然與他為敵,甚至將他逼到了四面楚歌山窮水盡的地步……

星子從懷里模出一支碧簫,通體透綠,猶如玉雕。這是在黃石山時星子抽空做的,黃石山翠竹如碧玉,倒是制簫的好材料,有時和谷哥兒玩耍時,奏上一曲。星子前往西域時便隨身帶著,後淪陷突厥軍中,被押解進京,碧簫和別的隨身之物一起落入突厥國王摩德手中,又輾轉歸還。

耳听得山下歌聲隱隱約約地傳來,星子將碧簫湊在唇邊,一縷樂聲隨風瀉出。簫聲初時有些生疏,象是稚子無助的嗚咽。漸漸地,旋律變得熟悉,悠揚的簫聲訴不盡思鄉之情,融入銀色的月光,如清輝灑滿山巔。

時隔多年以後,星子終于能體會簫尺大哥當時的心境,歷經滄桑卻又無處訴說,走遍天涯卻又無處寄托……或許只有這明月,這碧簫,能讓心靈獲得片刻的寧靜……星子沉浸在如怨如慕的簫聲之中,渾然忘了身外之物,眼淚無聲無息,不住地滑落,星子也不去擦拭,任那淚水被風干。此時此地,沒有人會看到,再不需要偽裝的面孔,不需要在內心的煎熬中無窮掙扎。

不知過了多久,皎皎月輪已近中天。一曲既終,星子眼角余光無意識地一瞟,驀然驚覺,身側的青石映出一條長長的人影!有人窺視在側,咫尺之間自己竟然未曾發覺!星子驟然一驚,沉聲喝問道︰「誰?」

「奴婢拜見尊者!」耳旁傳來伊蘭動听的聲音,衣裙悉索,似在跪下行禮。

星子舒了一口氣,伊蘭輕功爐火純青,我未察覺也是難怪。欲要轉頭,發現自己面上淚痕未干,面具也扔在一旁,便有幾分尷尬,進退兩難。星子不動聲色地拭去了腮邊淚痕,仍是背對著她,淡淡地問︰「山高路險,聖女何故來此?」

「奴婢是被尊者的簫聲吸引來的,」伊蘭的低語如風中銀鈴輕響,「不想尊者竟有這般高韻雅興。」

星子心事萬端,也不想去探究她的話是真是假,有何深意,也不回頭,語氣淡然︰「軍中若無什麼要事的話,我想一個人在這里靜一靜,還請聖女先回吧!」

伊蘭徐徐起身,卻一反常態,並不遵命告退︰「夜深寂寥,對月孤影,尊者不願意奴婢相陪侍候麼?」語氣里竟帶了三分曖昧,甚至,一絲絲的*……

星子一愣,伊蘭向來嚴肅沉悶,極少這樣的神氣說話,納悶中不由自主轉過身去。天際水樣月華傾瀉在伊蘭淡黃色的紗衣之上,如瓖了一道朦朧銀邊,無數細碎的寶石映著月光,璀璨如滿天繁星閃爍。裙袂逶迤垂地,襯得她縴細的腰身不堪盈握,當真如月中仙子下凡,不是人間可見。

星子一時沒了語言,自從初見伊蘭,便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只是西突厥形勢危急,星子身負重任,戰事一開,瞬息萬變,兩人又各有心事,星子只能將朦朧情愫埋藏心底,不曾有所表露。此刻靜夜明月之下,初見時那怦然心動的感覺重又浮現。

曾經……曾經也有一曲琴簫和鳴,蕩氣回腸,撩動琴弦的,是一位如傲雪寒梅般純淨美麗的女子,伊人仙蹤,已去何方?……星子不願去回想,但伊蘭主動提出相陪,看似平常的一句話,已勾起了星子心中最深的寂寞。要斷然將她趕走,竟無法說出口。

伊蘭也不等他回答,徑自俯身跪坐于星子對面,輕輕笑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據說中原的文人雅士,都有賞月飲酒的習俗。奴婢帶了酒來,尊者可願嘗一嘗?」

酒?星子見伊蘭兩手空空,不明其意。伊蘭一拍手,片刻之後,一名蒙面侍女從山巔另一側的大石後轉出,雙手捧著白玉托盤,一只鏤刻雲彩圖案的精致玉壺置于其上,另有兩只玲瓏剔透的玉盞。星子不滿還有旁人在側窺視,沉下了臉不說話。伊蘭接過白玉托盤,善解人意地揮揮手︰「你下山去吧,這里不用你服侍了!」

侍女應了聲「是」,隨即轉身離去。

伊蘭拿起酒壺,為星子斟酒。那玉壺極是精巧,晶瑩透明的酒液如一條細細的絲線溢出,仿佛只有幾滴,小小的玉盞便已滿了。伊蘭一雙縴縴玉手捧著酒盞,送到星子面前。星子酒量雖是平常,卻也多是大壇盛酒,大碗喝酒,人生在世,就圖個豪邁痛快,一醉方休!從未用過如此小巧的酒杯。星子小心翼翼地用兩根手指托著酒盞,暗想,這一杯酒連潤潤唇都不夠,就是那一壺,一口也喝干了。

「尊者,」伊蘭眼波流轉處脈脈含情,柔和的聲音似月下清風徐來︰「此酒名為‘珍珠泉’,是天方殿中的不傳之秘。若將酒倒在盤中,便如荷葉上的露珠,一顆顆酒液珍珠般晶瑩渾圓。珍珠泉極為難得,每年天方殿所釀制的不過三壺,國中重大慶典,最多也就賜下一壺。若誰能分得一盞,已是莫大的榮幸,非有大功者不能得。」

「那這麼說,我該是榮幸之至了!」星子揶揄笑道,心中煩悶稍解。那酒香氣雖不濃烈,卻絲絲縷縷沁人心脾。星子抿了一小口,細細品嘗,果然與眾不同。初入口時,純淨甘甜,如泉如露,片刻後轉為濃郁醇香,彌漫唇齒之間,竟微覺有醺然之意,令人回味無窮。「好酒!」星子贊道。

「尊者決心與赤火和談了麼?」伊蘭忽冒出一句。

星子半分酒意被她這句話驚得一醒,難道伊蘭醉翁之意不在酒,深夜現身,是來阻擾和談的麼?自那日刺殺之事後,這是星子第一次與伊蘭單獨相處,想來她亦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星子索性挑明話頭︰「是,只要赤火國願意接受我們提出的條件,我便決心兩下休兵,與之媾和。」

「唉!」伊蘭幽幽地嘆了口氣,一點哀傷似夜空中的雪花輕輕飄落,語氣卻如釋重負一般,「這樣也好,和談若成,乃是蒼生萬民之福,三國之間的諸般恩怨,也該有個了斷了。」

伊蘭復為星子斟滿白玉酒杯,為自己另斟了一杯,「大局將定,可喜可賀,奴婢先敬尊者一杯!」說罷一口干了。

可喜可賀……星子凝望著光滑如璧的玉盞,月色融入杯中美酒,泛起迷霧般的銀色光澤,仿佛心中化不開的愁緒萬千,可喜可賀?有何可喜?有何可賀?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勝利屬于突厥,屬于色目,而留給我的,只是無盡的悲哀罷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呵呵,就算傾盡天下美酒,又怎能解我寸心之憂?

星子一仰頭,飲盡杯中之酒,卻呆呆地坐著,一言不發。伊蘭再度斟滿兩只酒杯,無言地舉起杯,與星子對飲而干。如此連干了數杯,星子藍眸微斜,呵呵一笑︰「看不出來,聖女竟有如此海量!」

伊蘭緩緩地搖了搖頭,聲音里有幾許苦澀︰「奴婢……幾乎從不飲酒,只是眼下有件為難之事,無法排解,借酒消愁罷了!」

哦?我愁腸百結,她也來借酒消愁?倒同成了天涯淪落人麼?星子順口問道︰「不知聖女有何事煩憂?我能否幫得上忙?」心下隱隱覺得,她所謂的為難之事,必定與己有關。

「這……尊者……」伊蘭輕喚一聲,語氣遲疑,「奴婢思來想去,此事恐怕唯有尊者能解決。」

星子立時警覺,唯有我能解決?這該是她今夜來找我的真正意圖所在了!是又要繼續上回的話題嗎?「什麼事?還請聖女明示。」

「唉!」伊蘭悠悠地嘆了口氣,似有無限煩惱,「如果和談一旦達成,色目復國在即,固然是千載之喜,但王位誰屬,卻是一件難決之事。」星子不料她提起的是這個,他雖力助色目復國,但誰當政卻與己無關,從未想過此節。耳听伊蘭又道︰「阿木達雖是王室後裔,卻賣國求榮,助紂為虐,讓色目族人罹遭大難,差點萬劫不復。如此大罪,他和他的子嗣後代都無資格再承繼王位。」

「這是當然,」星子點頭,卻又有點迷惑,「王室後裔,你不就是色目的王室後裔麼?」

伊蘭微微垂眸,長而卷曲的睫毛于面紗上投射了一圈疏淺的暗影︰「照色目族的傳統,女子從不能繼承王位,何況奴婢早已獻身于真神,更不能分心于俗世,奴婢暗中承擔復國之責已是無奈逾矩,更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韙行非分之事。除了奴婢,父王再無子息。或者,可從色目義軍首領中另起爐灶,選立新國王,但這樣的話,道統中斷,王室之威嚴盡失。義軍本就分散,各自為政,各有首領。若要從中擇一人而統,旁人必定不服,恐會再起蕭牆之禍。加之淪陷多年,色目精英有一心復國的,也有被收買叛變的,或是獲利良多的,分歧眾多。色目亡國本就因內斗而致,倘若再生事端,多少人的流血犧牲,多少年的艱苦爭斗,豈不是旦夕化為烏有?」

听伊蘭說得嚴重,星子一時也覺得頗為麻煩,但畢竟是他們族人的內部事務,我又怎好插手干預?她來找我怕是找錯了人。「這……國王是色目人的國王,恐怕還得你們協商妥定,我……雖願幫助,怕是心有余力不足,難以措手啊!」

伊蘭的聲音卻急切起來︰「尊者,如今之計,只有你出面才能穩定大局,奴婢懇請尊者萬勿推辭!」

「我出面?」星子仍不明白她的意思。

「尊者若肯為色目之王,則色目全族衷心擁戴,天下靖平,再無變數。」伊蘭終于直言不諱。

「啊?」星子腦中嗡的一響,我當色目國王,這是哪門子的笑話?星子只當是自己听錯了,「你說什麼?」

伊蘭起身,雙手合十,神情肅穆,喃喃地念了幾句經文,隨即盈盈拜倒︰「奴婢承色目百萬黎庶之意,懇請尊者俯就色目王位!」

天!她竟是來真的了?星子想也不想即斷然拒絕︰「聖女此為,萬萬不可!你向來睿智多謀,怎能病急亂投醫,如此胡言亂語?」

伊蘭口氣卻十分堅定︰「這絕不僅是奴婢的信口開河,奎木峽守關的義軍首領,衷心膺服尊者天威,亦幾次三番致書,殷殷渴望尊者當國。尊者乃天使臨凡,奉神諭為色目復國,若能為王,實乃色目之大幸!惟願尊者能體察下情,屈尊俯就。」

伊蘭說著便磕下頭去,星子忙將她一把拉了起來,既有幾分氣惱又有些疑惑。前幾天她勸我起事,反叛父皇,當赤火國的皇帝,今日又勸我當色目的國王,三番五次勸進,伊蘭還真是會替我安排前程啊!真是不知從何說起!我身為赤火皇子,與故國與父皇為敵,已經惹下了天大的麻煩,怎能再去趟色目這灘渾水?而伊蘭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是不是別有用心,要把我套進去?

伊蘭單薄的身影俏立于千仞絕壁之上,裙裾隨風輕曳,愈發楚楚堪憐。星子心頭一軟,無聲地嘆口氣,太多的國恨家仇,壓在這樣小小年紀的弱女子身上。就算她處心積慮,有什麼圖謀,也是為了她的族人,她的色目,無可厚非。何況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能幫她的也該幫她,只是須堅守底線,不能做不該做的,必得嚴辭拒絕,切勿多生枝節。

星子沉下臉來,炯炯藍眸逼視著伊蘭︰「此事絕無可行!我既不信奉你們的真神,也不是色目族人,當你們的國王不倫不類,徒惹非議。我本是外人,雖然幫助色目復國,但從無心圖謀王位,卻絕不會干預你們的內務。此事只得你們另行設法,別來打我的主意!」

或許是星子的神情太過嚴肅,伊蘭隨即沉默了,未再多作懇求,輕輕地眨一眨眼,低下頭去。星子氣呼呼地坐下,想把伊蘭趕走,又有點不舍,背過身去不理她。伊蘭見狀,不象往日那般知趣退下,反倒又重坐回星子身邊,斟滿酒杯。

伊蘭縴縴柔夷輕握玉盞,低聲道︰「奴婢借酒賠罪,望尊者寬恕。」星子轉頭,見她眼中透著小心翼翼的神態,一如向來的恭順。星子殘余的一點惱怒也煙消雲散,接過酒杯一口干了,並不說話。

又飲了數杯,星子心緒漸漸恢復平靜。伊蘭柔聲細語講起突厥的傳說故事,絕口不再提方才的話題,仿佛那只是滔滔江河中卷起的一朵細小浪花,打個旋便已消失不見。那珍珠泉後勁十足,明月美人相伴,不知不覺間,星子已薄有醉意,暈暈乎乎中听見伊蘭如金鈴般的聲音問道︰「尊者離營獨自到此,可也有何煩惱之事麼?」

「沒……沒有,」星子連忙搖搖頭,似要掩飾什麼,舉首望向頭頂的圓月,月到中天分外明,萬里清輝將浩浩天地皆籠罩其中,似可蕩滌俗世一切煩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其實,我也怕听那些思鄉的曲子,我只是……只是想家了,我已經離家太久了……」

「尊者的家,在哪里呢?」伊蘭不經意地問。

星子眼神空蒙,聲音飄忽︰「我的家……我的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是連綿大山里的一座小小的村莊,我在山里長大,與世隔絕,就象……就象世外桃源一樣。那時我是個孤兒,沒有人知道我從哪里來,也沒人知道我親生的父母是誰……」說到這,星子的語氣有微微的顫抖,「雖然養母待我很好,可我一直希望自己和別的孩子一樣,能有個父親。我總是幻想,我的父親一定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是世界上最偉大最了不起也最疼愛我的人……」

星子再說不下去,以手掩面,深深地埋下頭去。伊蘭仍是一言不發,半晌,星子察覺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扶著自己的肩頭,伊蘭的聲音溫婉如春水在夜風中輕漾,讓人沉溺其中而難以自拔︰「尊者,別多想那些傷心的事。其實……其實奴婢也是一樣的,奴婢小時候,也曾希望自己能有個父親……」

星子驟然一驚,伊蘭的父親是阿曼特,差點忘了,她是遺月復子,一生下來就成了孤兒,原來我和她同病相憐……不,不!我不是孤兒,眼下我的生身之父離我只有幾里之遙。父皇害死了阿曼特,我憑什麼在此矯情做作?我怎麼和她說起這些?伊蘭本是受害者,我還要博取她的同情麼?星子忽涌起對伊蘭的無限歉疚,抬起頭,卻見伊蘭眸中淚光瑩瑩。

星子喃喃低語︰「對不起。」

伊蘭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不明其意︰「尊者?」

「這里沒有外人,叫我星子,別叫我尊者,好麼?你也不要自稱奴婢,你和我一樣,我們都只是凡夫俗子。」星子神情有些恍惚,酒意上來,身體如在雲端飄飄忽忽,四周的山石樹木都籠罩在一層輕煙般的霧氣中,看不分明,黃衫翩然的伊蘭,如月中嫦娥下凡,恍然不似人間。

星子一時動情,握住伊蘭的縴手,伊蘭卻不動聲色地掙開。星子不以為意,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你知道,我不是什麼尊者,不是神仙,我有喜怒哀樂,有七情六欲,渴望有親人,有愛人……始終相伴,卻不是全知全能,也沒有無邊的法力。」

伊蘭仿佛被星子的話觸動,沒有回絕他的要求,停了一會,低聲重復了一句「星子?」語氣澀澀的,如口中含了一枚青橄欖。這是她第一次直呼星子的名字,听來竟有種怯怯的意味,象是牙牙學語的女童不知該怎樣面對陌生的世界。「尊……星子,那你,小時候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星子被她孩子氣的話逗得莞爾一笑,不管她如何偽裝,到底還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啊!「不,小時候……」星子悠然神往,「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無憂無慮,為所欲為,呵呵。偶然的機緣,我遇見高人學會了武功,也沒人敢欺負我。」

星子嘴角微微上揚,不知不覺,那些美好的回憶中似重現眼前……要是那樣的日子持續到永久,該有多好?但,星子猛然驚醒,我的身世絕不能讓伊蘭得知,不敢再深談,星子轉了話頭,反問伊蘭道︰「伊蘭,那你呢?小時候在哪里長大的?」

伊蘭的目光頓時黯淡下來,如一簇將要熄滅的燭火,長長的睫毛輕輕地撲扇兩下,低聲道︰「我出生後不久,就被上一代聖女帶走,輾轉到了西突厥。我是由上一代聖女撫養長大的,一直住在天方殿中。」伊蘭果然依言改口,不再自稱奴婢,「我的父親死了,而我的母親,我也沒有再見過她一面,听說她後來失蹤了,下落不明,不知去向。」這本是一段十分悲傷的往事,從伊蘭口中道來,卻是平靜如水,「我沒有見過他們,一切都是別人轉述的。我孤單的時候,也曾幻想過如果能在他們身邊,該有多好……但漸漸的,我明白了,那是永無可能的,也就再不去想……」

雖然在天方殿住過許久,那里對星子而言,迄今仍然是一處神秘的地方,上一代聖女更不知是何許人。伊蘭已冷若冰霜,上一代聖女怕更是個木頭人。「那你小時候過得好嗎?快樂嗎?」星子試探著問。

伊蘭點點頭,又迷茫地輕輕搖頭,語氣仍是無悲無喜,不見半點波瀾︰「從我記事時起,聖女就告訴我,我將繼任聖女之位,我的一生將要奉獻給真神,奉獻給族人;我也知道,我是色目皇族唯一幸存的後裔,我還有復國的重任在身。我有很多東西要學,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專門的老師教導我,也有很多人服侍我,我的生活很簡單,學習、禮拜、敬奉真神,沒什麼不好……但我必須克制感情,喜怒都絕不能形于色,不能笑,也不能哭,我從來沒有家,也就不會想家。我不懂……不懂什麼是快樂……」

「伊蘭!」星子聞言大為震動,雖然自己一生命運坎坷,歷經磨難,可我十六歲以前的日子灑滿了陽光。她卻被關在那不見天日的天方殿中,負擔本不該她小小年紀就去承受的重擔……我曾有一個溫暖的家,有那麼多關愛我的人,娘親、大哥、師父,還有……父皇,而她,甚至沒有一個能稱為「家」的地方,住在那樣恢宏華麗的宮殿中,卻無法企及家的溫暖,連想一想家都成了奢望……

星子忽想起一事︰「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父王還在世的話,你也會成為聖女嗎?」

伊蘭的眼神有些茫然︰「這……我不知道。歷代聖女都是從王室出身的女子中選出的,如果父王在世,那麼除了我,父王或許還會有別的女兒,阿木達的女兒也可入選,以及,王室旁系的女子,但是,經歷了那一場浩劫,除了阿木達一支,色目王室死的死,逃的逃,不知下落。我也幾乎成了唯一的人選……」

果然如此……星子低低嘆氣,听她說到王室旁系,星子忍不住又問道︰「那……你這些年和宗室就沒有聯系麼?不能從他們的後代中選一為國王麼?」照中原的傳統,如果大行皇帝沒有子嗣,也會從宗室中擇一過繼,哪怕是遠親,斷沒有將皇位讓給外姓人的道理。

「唔……沒有,」伊蘭似有點意外,沉思了半晌方道,「我常年在天方殿中,和我聯系的人本來就少,或許他們中有人也逃到了西突厥,但我並不知道他們的行蹤。現在如果有人站出來說他是王室後代,當時的王宮早已付之一炬,族譜散佚,誰又能確認他的身份?退一步說,就算能認定是宗室後裔,這些年艱難復國,他們未立寸功,如今成功在望,便出來稱王,就算我願意,色目全國出生入死的義軍和忍辱負重的百姓們又怎能心服?」

兩人又陷入了沉默,星子適才將伊蘭訓斥了一番,本打算絕口不提這茬,卻又自行挑起了話端。星子頗覺尷尬,想要轉移話題,見伊蘭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碧簫上,似乎有幾分好奇,星子便將碧簫遞給伊蘭。

伊蘭接過,瞄了一眼就還給星子。「你會吹簫麼?」星子難得見伊蘭對什麼事感興趣,忙殷勤問道。

「不會,我們色目的樂器與你們中原不同,但我不會奏樂,」伊蘭淡淡地道,又為星子斟滿美酒,「我沒有時間學這些,侍奉真神只須清心寡欲,不能沉迷于外界聲色。況且,我生性愚鈍,就算學也是學不會的。」

「誰說的?」星子不滿地打斷她道,「你要是生性魯鈍,天底下就沒有聰明的女子了!」憶起天方殿養傷時,那從殿後傳來的飄飄仙樂,人間那得可聞?也不知是用什麼樂器奏出的?

伊蘭端起酒杯,眼神中有幾分自嘲︰「謝謝尊者夸獎。」雖是稱謝,卻無絲毫得意歡喜,仿佛與己無關,一口將酒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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