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計劃，唐懷明出席由經委牽頭召開的國企改制工作會議。與本次改制企業有關的主管局局長和黨組書記、以及派出到這幾個廠礦的工作組組長參加會議。
八點鐘，唐懷明準時走進了市經委小會議室。他的嘴唇上還有點傷痕；但膝彎處基本上不痛了。一踏進會議室，剛才還嘻嘻哈哈的局長、黨組書記們，突然鴉雀無聲，一齊問市長好。經委主任張友仁，站起身，讓唐懷明坐在了圓桌的首席。
唐懷明把公文包往辦公桌上一放，用目光與眾人打了招呼，然後對張友仁說，開始吧。
張友仁矮矮的，胖胖的，神情溫和。平時，張友仁主持會議，一些局長們總是拖拖拉拉的，八點的會議不是八點半就是九點才能到齊。但是，他昨天發出通知時，特意強調了唐副市長要听取大家的意見並作重要指示。于是，局長們、黨組書記們，都提前到了會場。他們知道，唐懷明酒宴上隨和親熱，平易近人，工作中卻十分嚴厲，一個個都不敢遲到。
張友仁說，唐市長對這次會議很重視。百忙之中，親自參加這個會議。大家在發言中要突出主題，言簡意賅。局長中心發言，黨支部組書記補充。好。從安監局開始。
安監局高局長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說話很干脆、簡練。他主要指出各部門各國有和民營企業的共同問題，一是領導嘴里重視措施不力；二是各部門、各企業的的資金安排不到位。三是安全隱藏患多整改滯後，安全現狀極差。
黨組孫書記，快六十歲的人了，補充發言成了發牢騷。他說，現在的人，張口就是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閉口不提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思想其實很有獨創性，過去那麼苦，他在七一機械廠當黨委書記，搞工業學大慶，硬是靠思想工作調動了人們的積極性。現在，完全是趙公元帥當先鋒。獎吧，獎金少了魚不動水不跳，獎多點拿不出錢；懲吧，懲少了不痛，懲多了人家不賣賬。工作根本沒有辦法推動。我看啦，干脆把小姐當物質獎勵，效果還只怕好些。
眾人听了，哄堂大笑。
唐懷明皺了皺眉頭。唬著臉看了孫書記一眼。老同志，臨近退休了，就是怪話多，脾氣大。如果批評他，他也會不當回事，急了，還會頂幾句，不給你面子。一般場合，還是不惹他們為好。
經委主任張友仁笑著說，孫書記，給你獎一個小姐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吧。哈哈。好，大家言歸正傳。接著來。
各位局長依次發言。有的羅索，有的簡單；有的聲如洪鐘，有的溫文爾雅。
煤管局局長賀軒的發言，引起了唐懷明高度重視。
賀局長說，我市的三家國有煤礦，虎山煤礦的效益稍好。金馬煤礦和青龍煤礦稍差一點。如果整體推進兩個置換，共約五個億的資金。市政府同時拿出這麼大一筆資金，是有困難的。我們拿出的方案是先以青龍煤礦為試點，穩定其他兩座煤礦。青龍煤礦的周邊環境稍好一點。在冊職工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固定資產一億八千五百萬。進行資產置換和國有職工身份置換，難度可能稍小一些。只要國有資產有了買主，職工國有職工身份買斷的資金就能落到實處。在冊的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四十歲以上的女職工和五十歲以上的男職工一律提前退休，實際上就只有九百六十二人要實行工齡買斷。按市國有企業改制工齡買斷標準計算，資金大約二千多萬。即使國有資產置換按貫例低價處理，實行以礦養礦也是有可能的。
唐懷明對賀局長的匯報很滿意。現在，管城建的市長以城建規模考察政績，管工業的，以民營企業規模和國有企業改制來考察政績。經過幾年努力，大規模的國企改制已近尾聲，全市267家國有企業，就只有三家煤礦沒有列入改制了。如果能以一家煤礦作為試點，最終實現全市四家煤礦的改制，龔智市長提出的國有企業改制工作就全面完成了。
不過，要對青龍煤礦進行試點，唐懷*里還是有些傷感。他出生在煤礦，是礦工的後代，在這家煤礦，還有很多他兒時的伙伴。他們的生活本來就很艱辛，現在，要去端掉他們的飯碗，真叫人于心不忍。但是，改革是大勢所趨，要改革，就會有一部份人的利益受到傷害。
唐懷明听完賀局長的發言，不露聲色地說，你會後與友仁同志商量一下，拿出一個文案。在本周五報給我。
賀局長連連點頭，說一定按領導的指示辦。看見唐市長對自己的發言很重視，他激動得臉都紅了。唯上，是官場生活的特征。有一定職位的人，總覺得群眾說他千句好，不如領導說他一句行。
經委副主任胡悅介紹了鑽石廣場的基本情況。胡悅原來是鑽石廣場的黨委書記兼總經理，在鑽石廣場工作了十年之久。他說，他調經委後，鑽石廣場交由省經投公司托管。總經理因此陷入頻繁更替。前年，省經投啟用從鑽石廣場跳槽的劉凡出任總經理後，人事動蕩才逐漸平息。鑽石廣場地處商業中心。佔地4100平方米。鑽石廣場改制並整體轉讓的事項已經獲得沅水市人民政府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的批復同意，還需通過公司最近一次股東大會審議通過並經交易雙方簽署收購協議後方可生效。根據中和資產評估有限公司出具的評估報告，將價值為萬元的土地使用權作為國家資本金注入長安商場，注資後，長安商場實收資本達到人民幣萬元。胡悅說，鑽石廣場是一家以經營百貨為主，集超市、餐飲于一體的現代綜合商業廣場，在沅水市零售業態中佔有較重要的地位，具有較強的綜合實力和市場影響力，在消費者心中享有較高的美譽度，樹立了良好的公眾形象。開業十幾年來，已建立了穩定的顧客消費群體，年零售額將近6億元，年利潤逐年上升，經營狀況穩定，經濟效益良好。
唐懷明從薛小宏整理的資料中，對鑽石廣場的情況有了大致的了解。從省城來到沅水市安福縣任職後，唐懷明曾多次在鑽石廣場購物，本來就對其外貌有個大的印象。現在，對于鑽石廣場，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了。唐懷明暗想，鑽石廣場的主體建築，是八十年代的設計，九層，在當時是市中心較高的樓層，但與現代的高樓比，就差一大截了。而它的倉庫兼辦公樓，僅有六層。如果重建，把商業的房產開發綜合運用，會有更大的利潤空間。*舉，是不是看中了這一點呢？
緊接著，鄭凡民對長新紡織廠的情況作了介紹。鄭凡民原來是長新紡織廠黨委副書記、廠長。在第一輪國企改革中，調到市輕工紡織行業管理辦公室任副主任，市長龔智調整機構時，撤銷了市輕工紡織行業管理辦公室，其職責由市經委承擔。鄭凡民便到了了廟小僧多的經委輕紡處。不久被任命為市毛巾廠企業改制工作組組長。完成了毛巾廠的改制工作後，鄭凡民閑置的時間里，仍回到了輕紡處混他的副處長。最近，由唐懷明點名，鄭凡民擔任了長新紡織廠改制小組的組長。
鄭凡民說，長新紡織廠是江南省最早的紡織廠之一。興于上世紀五十年代。在我鄭凡民的任期內，一度是擁有國際及國內先進生產設備的國有中型棉紡織企業、是沅水市的優勢企業和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注冊資本9618萬元，資產總計兩億零六十六萬元。公司佔地面積464.8畝，總建築面積152197平方米，生產規模為紗綻6萬余枚，布機885台，氣流紡800頭，年產高中支純棉精梳普梳紗12000噸，各種彈力、鍛紋、紗卡、嗶嘰等高檔織物3000萬米，年產值2.5億元。新紡先後榮獲全國紡織工業雙文明建設優秀企業、江南省最佳企業、守合同重信用企業等榮譽。已初步成為北方高檔服裝面料、裝飾布生產基地。一九九八年金融危機，對長新紡織廠帶來極大沖擊。訂單銳減，二千多工人下崗。2001年整體租賃給佟巋。根據我們輕紡處和中小企業管理處掌握的情況來看，佟巋租憑的前幾年，效益的確不錯。但2006年以來，出口受到限制，在美國紡織品反傾銷中，利潤急劇下滑。佟巋已三次減員達五百人。現在，還有一千職工。閑置的設備損壞嚴重。主要是失修，還有少量被下崗工人拆卸，當廢鐵賣了。
唐懷明皺了一下眉頭。在國企改制中，凡實行承包或租賃經營的工廠，國有資產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承包商或租賃商采取短期行為。唐懷*想，承包和租賃，從國有資產保值這個角度上說，是一種失敗的改革。但它們的確催生了一批富翁。讓一些有經營能力而沒有資本的人，通過承包先富了起來。現在，進行國企資產置換，這一批人就有資本收購國企了。
想到佟巋財大氣粗，不把自己這個副市長放在眼里的作派，唐懷明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佟巋收購長新紡織廠。要把佟巋擠出去。
各局發言後，經委主任說，請懷明同志作指示。好像是約定俗成，到了中高級領導，一般在公開場合就不以職位相稱。都稱同志。上面說澤民同志，錦濤同志，下面也說什麼什麼同志，就顯得很有身份了。
唐懷明把市長辦公會議的精神，一一作了傳達︰一是要加快農村工業化進程推動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二是加大城市經濟改革步伐推動企業改制。三是五四、*前夕實行領導值班制度確保穩定。在企業改制這一塊，唐懷明著重強調，改制工作組要在四月十五日前進駐廠礦，開展工作。青龍煤礦的是試點，準備工作要長一點，把工作做細。其他幾個組，要多與職工溝通，理順職工情緒，杜絕群體事件的發生。權做到改制、生產兩不誤。之後，唐懷明放下《市長辦公會議紀要》，拿出筆記本，對如何落實市長辦公會議提出了具體的要求。
結束講話時，對各局局長的工作方法進行了強調。唐懷明虎視著大家，說，我曾經說過，領導手里要有四把工具，即「鞭子、刀子、斧子、抹子」，這些觀點過于犀利直白，也有人不贊同。但是，我今天在這里還是要講講。這是一種領導藝術。
我講的「鞭子」，是要求領導者要善于激勵。當領導就好比一個馭手，要想車速加快，必須揚鞭策馬。關鍵時候啪啪甩上幾下，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確實有利于工作的順利開展。
我講的「刀子」，實際上是講權力的嚴肅性。權力有兩種特性︰一是它的強制性，二是它的支配性。領導者適時亮出和使用刀子，非常有必要。
我講的「斧子」，是講辦事要有果斷性，不能前怕狼後怕虎。領導工作千頭萬緒，猶豫不決會造成工作效率低。主要領導者就怕手里不出活兒。
我講的「抹子」，是四把工具中唯一的一把軟工具。其作用是理順關系、調整情緒、化解矛盾，處理好面上的工作，有些事情也需要掩蓋，就是用抹子把它抹平。
唐懷明朝大家掃了一眼，說，我今天在這里反復強調，工作必需要有實效，但一定要保穩定。哪里出現了上訪和群體事件，哪里的領導就負主要責任！
散會後，大家一起在悅來賓館午餐。可以說，這是唐懷明的招待酒會。一來是犒勞這些局長處長，二來是與大家同樂。唐懷明與大家踫杯，活躍了一下氣氛。但他的酒控制在三杯；說下午還要工作，不能因酒誤事。不過，三杯下去，有幾位不勝酒力的，就醉燻燻的了。酒量大點的，也正好微燻，是興致最佳的狀態。局長、黨組書記們，都覺得與唐市長一起喝酒很愉快。借著酒興，就用下面吹捧他們的那一套，來吹捧唐懷明。說唐市長那四子，簡直就是工作法寶，很務實，很具操作性。
安監局的孫書記說，我要退休了，沒有什麼指望了，所以，也于直來直去。我不是喝酒了說酒話，而是說直話。唐市長的四子方法，比省里的文件好理解。省里的文件，照中央的抄幾句，沒有一點地方性。沒有特色……
唐懷明一听，孫書記真喝高了。于是說，喝酒時，就不談工作了。誰有什麼好段子，說出來輕松輕松。
賀局長酒量不小，同唐懷明喝了三杯，還在與安監局的高局長較勁。一听要說渾段子，把酒杯放下了，笑著說，唐市長，我說您的四子，那獨出心裁，讓人一生受益。不過，領導不要見怪，我認為還要補一個子，那就是段子。哈，我先說一個︰一個新兵體檢，漂亮的女醫生用手模他的小*，只幾下，就硬了起來。女醫生便用棉球醮著酒精一抹，小*馬上就軟了。女醫生笑了，說，就這點酒量，還敢站起來喝！
這是個老段子了。唐懷明听過很多次了。他朝幾個喝醉了的局長、黨組書記看了一眼，忍著，沒有笑。高局長卻大笑起來。孫書記 地一笑，說，不行不行，你變著法兒罵人啦。罰酒！
賀局長站起來，壓著孫書記提酒瓶的手，哎呀孫書記，我同高局還在戰斗，你不要亂了章法。
唐懷明笑了，說，你這段子老掉牙了，再罰一個笑話。
賀局長說，既然領導鼓勵，我就再說一個。一個歹徒闖入民房一婦女。丈夫回來，見歹徒壓住老婆，不覺大怒，對準歹徒狠踢。老婆哎喲一聲，破口大罵，該死的，我反抗了半天，被你一腳踢進去了！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幾個醉了酒的，有的拍桌面，有的拍巴掌；笑得更是放肆。
高局長一時興起，說，我也來一個。嘿嘿，昨天听來的，說的是︰一女子兩年內離婚十二次。問其何故，搖頭苦答︰一任夫君中原石油的，鑽太深，受不了；二任老公消防隊的，拔出來就噴，難受；三任老公建設局的，月兌了又穿，穿了又月兌，瞎拆騰；四任老公包魚塘的，一連兩次水干了才搞，不痛才怪；五任老公是公共安全專家局的，喜歡綁住干活，不準我動，苦不堪言；六任老公是個組織部的，光談話，會唬人，就是不搞實事；七任老公是個搞古玩的，整天輕手輕腳捧著看，比真搞還難受；第八任老公是個外科醫生，不見血不停手；第九任老公是科技局的，整天吵著要創新；第十任老公是稅務局的，整天就知道睡，睡，睡。第十一個老公是公務員，就知道走後門。第十二個是中國足球隊的，一搞90分鐘，可就是不射！
唐懷明皺了皺眉頭。90分鐘，現在一秒鐘也不行了。
薛小宏微微笑著小聲說，高局，你這個太俗，就像紅樓夢中那個薛蟠的酒令。
高局長瞪著眼，他不知道薛蟠的酒令是怎麼一回事。
其他的人卻覺得有趣，品評了一番。經委張主任說，對建設局的還諷得比較形象，一些工程，毀了建，建了毀，真的就是瞎折騰。煤管局的賀局長笑道，哈，把中國足球隊貶了一番。真是，中國足球隊，看一場讓人郁悶一場。看看球到了禁區，卻又被人踢了出來，真連射門的機會都少。即使有機會起腳步，總是射不進！我發誓，再也不看中國足球比賽。
大家說著，吃著，喝著，眨眼就過了幾個小時。
唐懷明看看差不多了，便先離開了悅來賓館。一行人送唐懷明上車。經委主任張友仁，煤管局長高華，走在前邊。高華搶在薛秘書前邊，給唐懷明拉開了門，說，唐市長，您放心。我今天下午就去青龍煤礦。一定把青龍煤礦的改制方案寫得細一點，保證材料充實，數據真實。
唐懷明點點頭，朝高華揮揮手。
高華把車門輕輕關上，對唐懷明輕輕說，領導慢走。能給市長開開車門、關關車門，讓高華很愉快。可不是，一般人想做，還沒有這機會呢。
唐懷明帶著秘書薛小宏直接到了辦公室。
唐懷明要了薛小宏的紀錄，坐在沙發上細細看起來。偶爾，停下來，回憶一下各局的匯報情況。唐懷明的記憶力驚人。每次听取匯報，他都會記著一些細節，來印證薛小宏的筆記。小宏的書記很不錯，一手行草，很有功底；對發言人的內容，邊听邊進行了分類，綱舉目張，看來一目了然。
唐懷明把材料看了一遍，然後拿出水筆，在文稿紙上列了幾點題綱。他打了薛小宏辦公室的電話，要他來整理紀錄，發個紀要。小薛走後，唐懷明便開始批閱文件。
正看著，手機響了。是吳曉打來的。問唐懷明在不在辦公室。唐懷明說在。吳曉說，上次我接你，你推辭了。我被妹妹狠狠講了幾句。說我不會講話。也真是，懷明，你知道，我就是不會說話。我妹妹說，她今天來接你。唐懷明說，兄弟，叫你妹妹不要來。我這些年吃得多，不少你那一餐……吳曉說，哎，我妹妹來了，只怕到你樓下了。
吳曉同唐懷明都是青龍煤礦的礦工後代。吳曉沒有考上大學，招工在井下，與礦工們在一起挖了幾年煤。後來又到機關當辦事員。但總改不了礦工的豪爽與直率，在機關混得不太愉快。下崗後，吳曉來到沅水市打拼，幾乎是白手起家。在唐懷明手里借了十萬塊錢，租門面做點服裝生意，生活才慢慢有了好轉。他們攢了一點錢後，又改做電腦銷售，生意越做越好。前不久，市國有資產監管會更新辦公電腦時，唐懷明介紹了吳曉。吳曉對唐懷明非常感激，非得請唐懷明喝酒。唐懷明知道，吳曉請他，至少也要花千多元。一個煤礦的下崗工人，來城里打拼，掙點錢也不容易。為此，唐懷明推了好幾次了。
听吳曉說妹妹來請他，唐懷明努力回憶了一下。對吳曉妹妹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讀大學，假期間，偶爾見過吳曉妹妹的。五六歲的樣子，扎著小羊角。小名叫喬喬。二十五六年沒有見過喬喬了。長成什麼模樣兒了？
外間，薛小宏在說話。接著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那女人的聲音真好听。唐懷*里莫名其妙地一跳。那是青龍煤礦人的方言。鄉音。
一陣皮鞋的叮叮聲，越來越近。隨即，一個清麗的聲音在辦公室里回蕩。
懷明哥！
唐懷明望著那張紅樸樸笑盈盈的臉，听著那一聲帶著鄉音的懷明哥，心里的溫暖，像太陽一樣升起。這麼多年，出入官場，人們喊他縣長、市長，有誰這樣親切地喊他一聲懷明哥！
唐懷明站了起來，像大哥哥一樣地笑著。喬喬？你小名是喬喬吧。
啊，懷明哥，我是喬喬。我大名也叫喬喬。咯咯咯。懷明哥，你還是原來那樣子。吳喬喬盯著唐懷明，臉白了一下，手在輕輕地發抖。嗯，只是胖點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哈哈，我老了。喬喬，我可不認識你啦。唐懷明很激動，心一陣顫栗。
這不，現在就認識啦！吳喬喬眯著眼楮，臉飛紅霞。
喬喬真的變了。那個黃臉皮的小姑娘，變成了文文秀秀、面若桃花的大姑娘了。那一身淺藍色職業裝，穿在她的身上，是那樣的得體。在她身上，有知性女人的內涵，有職業女性的大方，有時尚女性的風韻。
唐懷明親手泡了一杯茶，遞給吳喬喬。請吳喬喬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
懷明哥，我上大學時，就听說你在安福縣當縣長了。我大學畢業後，如果不是你援藏去了，如果不是想去沿海看看，我就要找你的，想找你介紹一份工作。湊巧，我在深圳謀到了一個滿意的職業，就留在深圳了。
你在深圳做什麼啊？你哥哥說你做部門經理了。唐懷明同吳曉偶然說起過吳喬喬。也沒有多說些什麼。今天見面，便把這作為一個話題。
吳喬喬捧著茶杯，看著杯里沉沉浮浮的茶葉，平淡地說，主要是做軟件推銷工作。開始三年，做推銷員。後來，做營銷部門經理。呵，在深圳一呆，就是8年。
唐懷明問，你在深圳做什麼軟件銷售？你在這里幫你哥哥，也可以順便做做軟件銷售吧？
吳喬喬眼楮一亮。哎，懷明哥，我真有這樣想法啊。我想把電腦和配件的銷售，先做一段時間。不過，眼下，哥哥的電腦生意很好。我幫他把電腦生意擴大規模，穩定後，就開始做做軟件。
同吳喬喬說了一會兒話，唐懷明覺得喬喬學養不俗，很有見識，談吐文雅。于是，對喬喬這個從沒有見過面的小老鄉，有了好感。
吳喬喬覺得唐懷明識見不凡，談吐儒雅，于是對這個同一個礦里出來的大官，有了一個好的印象。
談著談著，唐懷明又起身，給吳喬喬續茶。
在唐懷明彎腰拿茶杯時，吳喬喬用手輕輕擋了下唐懷明，說，懷明哥，你坐，我不要茶了。
唐懷明的手被吳喬喬輕輕一踫，就好像那里被熱水淋了一下。他仍然走到飲水機邊，給吳喬喬續了茶。說，天熱，多補充點水份。他放下茶杯時，看到吳喬喬短裙的縫隙里，大腿像雪一樣白，心又顫了一下。
吳喬喬下意識將腿靠緊了。她把茶杯挪了挪，說，我這些年在深圳，很少回去。哎，父母不在了，故鄉的親切感也就少了；再加上哥哥家的生活很貧困，我就更不想回去。不過，一人在外，還是蠻想家的。所以，哥哥說你對他很關心，生意也做大了，要我幫忙，我前幾天就回來了。懷明哥，我前些日子踫到惠姐了。她說她在經委監察科工作，老公是團市委副書記。兩人都在一個城市里，多好。
是啊，外甥也讀大一了。他們兩人很自由了。唐懷明听吳喬喬說一人在外，便想問問她個人的生活情況。他扭過頭，瞧著她，說，喬喬，你在深圳，沒有成家啊？
吳喬喬咯咯咯笑了，說，嗨，成剩女啦。三十一啦，都嫁不出去啦。吳喬喬不好意思地挪開眼楮。無意間，吳喬喬看到，有一只虎，藏在書櫃的玻璃里，踏著巨石，張嘴沖著她無聲地長嘯。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瞧著笑得那麼羞澀的吳喬喬，唐懷*里軟了一下。說，現在你這個年齡，沒有成家的多。先事業，後家庭嘛。
吳喬喬笑吟吟嘆了一口氣，嗨，隨緣吧。懷明哥，我前天同惠姐說了，在沅水市，青龍煤礦的老鄉，就是我們幾個。我初到這里，還不太習慣，想同你們多走動走動，保持聯系。
喬喬，你隨時都可以聯系我們。唐懷明誠摯地說。唐惠那里，常去玩。
嗯。惠姐後天生日，邀我去玩。我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們一起吃個晚飯。同懷明哥先認識一下。惠姐也答應了。懷明哥，咯咯咯，我們初次見面，去敘一敘，你不會不同意吧。
唐懷明同吳喬喬在一起說話，覺得很愉快，她這樣請他吃飯，沒有一點功利性，青龍煤礦的老鄉，敘敘，有什麼不同意的呢？行，喬喬，我去！唐懷明樂呵呵的。
這時候，龔智打來了電話。唐懷明接了電話，對吳喬喬說，市長要我去一趟。喬喬，你先回去，我來時給你電話。你的手機號給我。
吳喬喬說，我打你的手機。說著，拿出手機，翻出唐懷明的號碼。我從哥哥哪里要了你的手機號碼。一直沒有打，怕你不接啊。咯咯咯。她摁了手機鍵，唐懷明的手機響了。
唐懷明拿出手機摁了幾下，笑著說，喬喬，我保存了你的號。市長叫我，我可不能陪你說話了。哈哈哈，市長管著我，我得去，身不由己啊。
吳喬喬笑眯眯的。一個副市長同她這樣說話，真把她當老鄉了。
龔智很少直接給唐懷明打電話，一般都是龔智的秘書湯澤波聯系，或由唐懷明的秘書薛小宏傳達。唐懷明當了三年多副市長，無數次打電話向龔智市長請示匯報，但接到龔智親自打來的電話只有十多次。一次是市毛巾廠七百職工圍堵市政府大門。一次是橋南市場大火。一次是市陽雀山煤礦透水八名工人被困事故……好像每次都是重大事件才打電話指揮、命令。唐懷明急忙乘電梯上了五樓。
龔智市長辦公室在五樓。唐懷全通道，活動活動筋骨。可是今天是龔智市長本人的電話，怠慢不得。市長和副明的辦公室在三樓。參加市長辦公會議，給市長匯報工作，唐朝懷明一般是走安市長，就是一個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副市長，在下面可以八面威風，但是，在市長面前，只能夾著尾巴做人。想到宋華清副市長與自己商量舉報龔智的事，唐懷*里又是一陣忐忑。這事只有裝在心里，做到守口如瓶。如果透露消息，會惹來天大的麻煩。
走進市長辦公室，唐懷明眼看到了龔智平常少有的笑臉。龔智的臉皮黑，毛孔粗，疙疙瘩瘩擠著，天生的嚴肅像。唐懷明看到龔智的笑臉，放松了心情，笑道，老板，有什麼指示？很多時候，唐懷明喊龔智老板，他覺得這樣喊，與龔智的感情能走得更近一些。
龔智的笑臉，很快轉向了他的一側。那一側，單人沙發上，坐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頭發光亮，兩腮紅潤，目光溫柔。唐懷明不認識。但從龔智臉上的笑容上，唐懷明判斷，這人來頭不小。讓龔智面容謙和微笑的人，絕對不是一般的人物。龔智笑著對那人說，國鵬，這是唐副市長。又對唐懷明說，他是納富公司的老總，熊國鵬。
熊國鵬站起來，儒雅地笑著，朝唐懷明伸出手。唐市長，幸會。
听到納富公司、熊國鵬，唐懷*里一震，朝熊國鵬走了過去，伸出手，握著，笑眯眯地說，熊總，久聞大名。唐懷明早就听說過，熊國鵬，熊省長的大公子。公司的總資產，保守估計在30億左右。但熊國鵬本人，既無高官公子的*狂浪，也無巨富的張揚跋扈，為人低調，一派儒雅。原以為只是傳說，今日一見，方信所傳不虛。
退回沙發上落座時，唐懷明無意看到，文件櫃的上方，牆旮旯，有一只蜘蛛。很小很小。比一粒綠豆還小。銀灰色的絲，編成了一個精美的網。他覺得奇怪，三層樓，蜘蛛是怎麼上來的？而且，這房間每天都有專人打掃衛生，這蜘蛛又怎麼逃過了劫難？這些小生命，生存的本能，真叫人不可思議
龔智疙疙瘩瘩的臉上，笑意蹦蹦跳跳的，說，唐副市長，國鵬想在我們沅水市投資。我們花大力氣在外招商引資，有財神爺自動找上門來，我們熱烈歡迎。你是主管工業的，可以給他多介紹一些情況。
熊國鵬面帶微笑，對唐懷明說，我們交換一下手機號碼，便于聯系。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唐懷明暗忖，我們沅水市這一批企業改制的工作剛剛開始，熊國鵬此來，一定與這有關了？唐懷明是敏感的。身在官場的人，心都天平一樣敏感，微妙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能稱出它蘊含的重量。唐懷明接過熊國鵬的名片，也把自己的手機號碼告訴了熊貓國鵬。唐懷明的身上沒有帶名片。很多年不印名片了。還是在安福縣當縣長時印過名片。但他從不隨便送人。那幾年，除了給省組織部的秘書宋紹武和姚處長送過一次，好像再也沒有送過。
唐懷明把手機號碼告訴熊國鵬後，對龔智說，老板，有時間，我會陪熊總到處走走，了解情況。唐懷明知道，市長介紹他與熊國鵬見面，是有用意的。市長不會明說，但他唐懷明不能裝不知道，得向市長表個態。
龔智剛開始來沅水市，在安福縣調研時，縣長唐懷明的發言，給龔智印象深刻。作為省里下來的市長，要在沅水市打開局面，得有幾個得力的副手。副手，還是親自提拔的好，順從，忠心，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于是，龔智提議唐懷明任副市長。唐懷明得到龔智賞識，也感激知遇之恩，對龔智是一片忠心。雖然龔智有時把他當替罪羊，唐懷明也能忍著。
龔智的臉上，那些疙疙瘩瘩的肉，根本看不出表情來。他看著唐懷明，說，國企改制，我市在全省最先試點。但這幾年，改制的步子不大，與兄弟市相比，落後了。全省有五個地市，國企改制已經結束。我們呢，還有尾巴。熊省長對國企改制很重視，希望我們加快改革步伐，近兩年內把國企這個尾巴割掉。懷明同志，你這幾年抓國企改制，還是有成績的。國企改制慢了一點，主要責任在市委和市政府。現在，市委常委們進一步統一了思想，這個割尾巴工程，你就全面負責，把它抓緊。
唐懷明坐在沙發的前沿上，上身微微前傾，听著龔智的說話。他沒有進常委，對市委的內部意見，還是听說過一些。市委吳書記，認為最後幾家國企的效益這幾年不錯，職工收入增加了，也為市委贊助了不少活動經費。先留著。免得傷筋動骨，惹事生非，引發群體事件。和諧是省委考察的重點。還是先和諧的好。龔智市長主張割尾巴，實現國企結零。國企結零，是龔智市長的話。意思是全市不再有一家國企。兩派意見，有一點爭論。但，畢竟吳法賢是市委書記，大事他說了算。所以，這幾家國企便放置了一段時間。近年來，熊省長對國企改制拖拖拉拉的地市，進行了嚴厲批評。吳法賢書記這才重提割尾巴工程。不過，他不同意五家煤礦同時改制。他說煤礦的事復雜，先拿一家試點。把另三家煤礦放最後。
龔智提了一下國企改制，話題一轉，說，明年是換屆之年。省委鄭重書記，要退下來。按慣例，熊省長將擔任省委書記。我們這些市長市委書記，也會動一動。
唐懷明私下里與副市長宋華清議過明年換屆的事。但龔智同他說起這事，還是頭一次。唐懷明有點意外，微笑著，對熊國鵬點點頭，說，熊省長這幾年讓省財政收入翻了一番，任省委書記，是順應民意。老板，你在市長中資歷最老……
不說我的事。龔智搖搖手。
唐懷明明白，話不是不能說，而是說到這里，已經明了，無需多說。不過，他心里無端地跳了幾下。宋華清說了，要揭發龔智，不能讓他當上副省長。龔智市長的命運，還未可知。
熊國鵬微微一笑，對唐懷明說，龔市長我認識得早，唐副市長是第一次。以後，去省城了，歡迎到我家去做客。
龔智對唐懷明說，既然你們認識了，以後就多聯系吧。
唐懷明知道，龔智那語氣，表示談話結束了。于是起身告辭。熊國鵬彬彬有禮，走過來，同唐懷明握手告別。
走出市長辦公室，唐懷明迅速地理了一下思路。他認為，龔智這次與他的談話，透露了三點意思。一，熊國鵬將參與收購沅水市的國企。二，省長明年會當省委書記。三，龔智正在為明年換屆可能上調。給我暗示這三點，是什麼意思？唐懷明凝眉一思，懂了。三點歸為一點，就是為熊國鵬開綠燈！龔智把我介紹給熊國鵬，就是給熊國鵬搭個橋。我唐懷明要做他的橋梁。
模索清了龔智市長的意圖，唐懷*里別別扭扭起來。作為副市長，是市長手里的一枚棋子，听他擺布，倒也沒什麼；何況我唐懷明是龔智提拔的。官場就是一個牧場，一個地方一個部門的一把手，就是牧羊人，他鞭子一響，羊就得動。但是，龔智市長總用一套政治理論，躲在背後指手劃腳；出了問題，副市長就是替罪羊。前年，對江南客運集團的改制，龔智三番五次指示，資產可以低價評估，但上面調查國有資產流失問題，卻把責任推在我唐懷明身上……
沒有當副市長，想當。當了副市長，感覺一個字︰累。副市長這個官不好當。做得好，政績是市長和市委書記的。做得不好，就是市長和市委書記的替罪羊。而且，同級還有六七個副市長，擠著你，踩著你；得小心提防。
唐懷*里一沉，暗想，這次，可得留點神，對龔智在改制過程中做的手腳，要盡量掌握證據，必要時，就提供給宋華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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